第43章

自從去年,何充病故後,褚太後命會稽王司馬昱總理朝政以來,青溪之畔的會稽王府更是門庭若市。

書房內的一角,青銅博山爐中,冉冉升起袅袅清香,幾名士人正手持麈尾,坐在茵席上。

只聽殷浩徐徐問道:“莊子作《逍遙游》,那麽究竟何謂逍遙呢?”

劉惔拂動手中麈尾,“在我看,能夠适性就是逍遙。”

“不然,不然。”說話的卻是王羲之,只聽他灑然笑道:“夏桀這樣的暴君和柳下跖這樣的大盜以殘害生靈為性。若說能适性就是逍遙,難道夏桀、柳下跖也是逍遙了?”

坐在諸位上的司馬昱輕輕“噫”了一聲,訝道:“逸少,許久不見,不料你如今也善于辯難了。”自從司馬昱輔政以來,殷浩終于接受他的邀請,出山擔任揚州刺史之職。他一向與王羲之關系親密,便推舉他出任護軍将軍一職。

王羲之在青年時期,長期擔任琅琊王友職位,與當年還是少年的司馬昱有着半師半友的淵源,此番受到殷浩的邀請,欣然受命,來到建康。

王羲之卻搖搖手,“這話其實不是我說的,我只不過照搬支道林的原話罷了。”

劉惔撫了撫衣袖,暗想,“難怪,我先前還奇怪,逸少不喜清談,怎會說出如此隽秀之語,原來是那和尚……”

“原來如此。”司馬昱輕輕搖動麈尾,嘆了口氣,“我也寫信給支道林了,邀他前來建康,不料他卻婉拒了。”

王羲之笑道:“他剛剛建了支山寺,百廢俱興,又要傳教,一時抽不出空來。何況,謝安石也在會稽,時常在他處盤桓,他倆正好自得其樂。”

“可惜安石不願出仕,否則那和尚,也要随他來建康了。”劉惔笑道。

“不然,我觀謝安石必定會出仕。”司馬昱卻道。

“哦,王爺何出此言?”劉惔揚了揚眉,據他對自己那位妹夫的觀察,他不願出仕是真心的,并非故作姿态。

司馬昱道:“據我看,安石既然能與人同樂,必不得不與人同憂,如果朝廷需要的話,他必定會出仕。唉,如果安石在此,必定會多了不少妙語。”

殷浩看了王羲之一眼,搖動手中麈尾,笑道:“逸少這一下子,就把話題岔開了。支道林所言有理,适性并非逍遙,因為人性有善有惡。那麽,我有一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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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衆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殷浩才徐徐道:“自然賦予人類什麽樣的天性,本來是無心的,為什麽世上卻好人少,壞人多呢?”

一時之間,衆人皆無語。書房內靜了下來,庭院中樹上的鳥鳴穿過窗紗,顯得更加清越動聽。

忽然劉惔掀眉道:“我知道了!”他環顧了一眼衆人,有些得意地說,“正如把水傾瀉地上,水只是縱橫漫流、恰好流成方形或圓形的就極少了。”

“妙啊!”

“妙哉斯言!”

在座諸人皆撫掌大笑。在這一片會心的大笑中,門上卻不合時宜地響起了輕微的剝啄聲。

司馬昱不禁收斂了笑意。他早就吩咐過,清談之時,除非軍國大事,絕對不可打擾。而仆役既然前來叩門,想必是有要事發生。

“何事?”他沉聲問道。

“王爺,桓溫的奏報已經到了。他已率軍回到江陵,另外李勢等人即日便可抵達京都。”

衆人皆沉默了。桓溫憑借一州之力滅了成漢,為朝廷收複了益州,名望大增,自然不能不賞。但,又如何獎賞呢?

司馬昱轉向劉惔,見他臉上卻是一片淡然。劉惔當日便建議自己出鎮荊州,見自己不願,又自請出鎮荊州,也被他否決。而劉惔料定桓溫必能滅蜀,只是滅蜀後不可複制。如今他對桓溫能夠滅蜀的預言已經實現了,那麽,難道從此桓溫就真的不再受朝廷制約了嗎?

第二日,太極殿東堂。

褚蒜子的聲音從帷帳後傳來,稍稍帶着欣喜,“桓溫的奏折諸卿都看過了吧,他以一州滅了一國,又沒向朝廷要糧饷,着實不易。此番大功,朝廷不能不賞。會稽王,以你看,該如何封賞桓溫?”

褚蒜子一邊說着,眼前不禁浮現出當年桓溫那英武的面容,和臉上的淺淺酒窩。他說他要北伐成功,建功立業,此番滅蜀,就是北伐的前奏。他,真的做到了。想到此處,褚蒜子不禁唇角上揚。

只聽司馬昱拱手道:“太後所言極是。以臣之見,可封其為豫章郡公。”

褚蒜子正要準奏,忽聽一人出列道:“不可!如果此次就封桓溫為豫章郡公,如果有朝一日,他平定河、洛,又該如何封賞呢?”

衆人聞聲看去,卻是尚書左丞荀蕤,他出身颍川荀氏,其先祖是曹魏時的名臣荀彧。

殷浩暗暗點頭,賞罰乃是朝廷二柄,一定要慎之又慎,出列道:“荀左丞言之有理。太後,以臣之見,不如此次封桓溫為臨賀郡公。” 臨賀郡在東吳時隸屬交州,晉成帝時改隸荊州,比之豫章,更加偏南狹小。

褚蒜子咳嗽一聲,道:“好吧,那就封桓溫為臨賀郡公。”

朝廷頒下诏令,封桓溫為征西大将軍、開府儀同三司、臨賀郡公;拜袁喬為龍骧将軍、湘西伯,又封李勢為歸義侯,賜宅建康。

永和五年六月的一天。

褚蒜子把筆擱在筆架上,略帶挑剔地審視着自己剛剛寫的一幅字。

身邊的侍女湊趣道:“太後的字,愈發好了。”

褚蒜子微笑着搖了搖頭,她這些年忙着處理政務,少有練習書法的時候,何況,當年能和她談論書法的兩個人,衛夫人年事已高,兩年前王羲之出任右軍将軍、會稽內史,衛夫人也随着外甥去了會稽;另一個,卻已經不在了……

司馬岳去世已有五年,如今想起他,褚蒜子不再是撕心裂肺地疼痛,只是胸中仍萦繞着淡淡的哀傷。她将毛筆浸入筆洗,輕輕晃動筆杆,原先清澈透明的水被墨汁浸染,漸漸氤氲起來。

侍女見她情緒有些低落,暗自埋怨自己,不該挑起這個話題,倒引得太後傷懷了。她眼珠轉了轉,道:“太後,您聽說了桓大将軍家裏的趣事了嗎?”

“桓溫?他有何趣事?”

侍女道:“就是大長公主去找李氏的晦氣啊。”

“南康?你說說看。”褚蒜子把筆從筆洗中取出,擱在筆架上晾幹。

“桓大将軍不是納了歸義侯的妹妹為妾嗎,聽說整日把她藏在書齋裏,寵愛得不得了,終于觸怒了大長公主。大長公主就帶了數十個侍女,個個配着刀劍,準備去殺了李氏,正巧碰到李氏梳頭。據說,那李氏一頭頭發又長又黑,美極了。”

“南康那脾氣。”褚蒜子啞然失笑,她這位大姑姐,一向有男兒之風。“後來呢?”

“不料,李氏見了大長公主,卻一點兒也不害怕,她把頭發慢慢绾好,才神色凄婉地下拜道:‘我國破家亡,本就無心在此,如果今日公主殺了我,正符合我的本心。’長公主見她如此,反而把刀擲在地上,上前一把抱住李氏,道,‘我看到你心裏也覺得憐愛,何況那老奴呢!’太後,您說有趣不?”

“唉。”褚蒜子嘆了口氣,“南康還是心善。不過那李氏,居然能入了她的眼,也是難得的了。倒不知長的是何等模樣?”

侍女道:“說句大不敬的話,奴婢倒覺得長公主可憐,她一直無子,又不得寵愛,桓大将軍都納了好幾個妾了,也有好幾個庶子了……”

褚蒜子不置可否。南康的确可憐,嫁了一個不喜愛她的人,但自己呢?雖然司馬岳深愛自己,但卻早早離世,幸好,他還給自己留了個兒子。

想到司馬聃,她不由唇角上揚,卻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有孩童清脆的聲音,“母後,母後!”

司馬聃小跑着入了書房,直直朝褚蒜子撲來。褚蒜子急忙站了起來,一邊迎了上去,一邊道:“聃兒,跑慢點,別摔了。”

正說着,司馬聃已撲入她的懷中,緊緊地抱着她的腰。褚蒜子也不由摟着兒子那軟軟的身子,眼眶不由地濕潤了。

半晌,她才放開兒子,見他的小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挂着幾顆汗珠,不禁抽出手帕,給他擦了擦。

“母後,天氣好熱,我想喝點冰涼的。”

宮中建有冰窖,冬日将後湖的冰起出來,藏在窖中,夏日可用于冰鎮瓜果、漿飲等。(注)

“不行,你現在還出着汗,冷熱相激,非生病不可。”

侍女道:“太後,不如給陛下上點桃子?”

“也好。”

就在侍女下去傳旨的時候,褚蒜子拉着司馬聃坐了下來,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搖着手中團扇,道:“先生今日講了什麽?”

司馬聃道:“今日上了《毛詩》。”

“哦,學的哪首?”

“學的《黍離》。母後,您聽我背。”

“好。”褚蒜子微微笑道。

“彼黍離離,彼稷之苗。行邁靡靡,中心搖搖……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司馬聃搖頭晃腦地背誦起來,小身子也一仰一俯的,最後長睫撲閃着,“母後,我背得好嗎?”

“很好。”褚蒜子看着他烏黑的眼睛,誇贊道,“聃兒,你知道這詩的意思嗎?”

“知道,先生都講了。”司馬聃得意地道:“就是說,有一天,有一個周大夫到了西京故都,看到以前的太廟宗室,長滿了黍苗,他心中感慨,作了此詩,‘彼黍離離,彼稷之苗’……”

“好一個‘彼黍離離,彼稷之苗’!”門外忽然傳來一個男子渾厚的聲音。

注:後湖即玄武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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