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周四下午的最後一節自習課,宋池躲在最後一排的桌子後面,手指不斷地在手機屏幕上滑來滑去。
他其實對玩手機這件事不是很執着,也不是非要在這個時候玩不可,但自習課實在是太無聊了,與其讓他自習,不如讓他聽數學老師講課。
他看見空間裏殷浣發的照片,隔着屏幕都能感受到銀湖區那邊冰雹下得有多大。宋池仰頭看了一眼正顫巍巍轉着的吊扇,沉沉嘆了口氣。
明明都在一個城市裏,區域不同,憑什麽他這邊氣溫高到能把人烤熟,那邊直接下起了冰雹?先不說下冰雹是好是壞,光是能停課這件事就夠宋池羨慕的了。
一旁的喬河見他手機都從桌肚裏露出來了大半,生怕被路過的老師看見,連忙小聲叫了一句宋池的名字提醒他。宋池卻像是沒聽見,手機往外又滑了點。
喬河無法,只得伸手把手機往裏推了推,指尖碰到宋池的,這一下子立馬把宋池從大腦放空的狀态中抽了出來,連帶着手也往後躲了一下,手機摔進了桌肚裏。
他的這一下反應不可謂不激烈,喬河心裏一陣刺痛,面上只是笑笑,拿着筆指了指外面巡邏的老師,提醒他注意點,低下頭又去寫物理題了。
宋池在聽見手機摔進去的聲音時就有些懊悔。他怎麽就沒控制好自己的情緒,表現得這麽明顯?再怎麽說,喬河也是跟他睡過一張床,從小一起長大的弟弟。
只是這個弟弟并不是傳統意義上弟弟,是宋池爹媽給領回來的。那時候他父母在外做生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不在。
早些年福利院領養孤兒沒什麽要求,他們便心血來潮從福利院帶回來一個乖巧懂事的小男孩當作他的童年玩伴,試圖以此填補父愛母愛的空缺。
因為家裏沒人管,倆孩子都是放養,喬河可能是在福利院待過一陣子養出了些根深蒂固到骨子裏的習慣,平時還算聽話,也沒給人找過麻煩。反倒是宋池,充分發揚了混世魔王的精神,把學校弄得雞犬不寧。
光是他小學時,就和隔壁班的人打過好幾次架,因為監護人不在,喬河每次又都縮在宋池後面可憐兮兮地看着,老師都不好意思處罰他,每次就口頭警告一下就算了。哪知道宋池年齡越長越能惹事,幾乎成了令老師頭疼的學生的帶頭人。
就是這麽一個一刻也安生不下來的人,最近卻像是突然改性了一樣,開始收斂心性專注于學習了,把老師感動得不行,差點沒把人誇出花來。
宋池對學習向來秉持一種分數看得過去,名次看得順眼,不會被老師批的心态,他不會和那些學神一樣天天栽在題海裏,但也不會玩到作業都不寫,最近這段時間突然不鬧了,全都是一個原因。
他意外地發現自己護了十多年的弟弟其實打架一點也不遜色于自己,把一個比他高了半個頭的學長打得直求饒不說,看他過來,眼睛裏竟然一點反省的意思都沒有,有的只是愠怒。
“他說你壞話。”喬河盯着那個學長,學長一個激靈,立刻腳底抹油似的跑了。“我不允許他罵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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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池被喬河眼睛裏的東西吓得心驚膽戰,只覺得腦子裏炸開了一朵朵蘑菇雲,一瞬間天崩地裂。
喬河沒有明說,可他太了解喬河了,只一個眼神,他就能看出所有。
喬河喜歡他。
這個猜測一出,宋池甚至都不敢再和以前一樣和喬河勾肩搭背,陪着他去政教處的路上也一直保持着一個不尴不尬的距離,既不會讓喬河覺得奇怪,也能讓他稍稍松口氣。
不得不承認的是,但腦子裏那個猜測蹦出來時,他除了驚訝以外,并沒有覺得有多惡心,可能是學校的風氣一直挺開放,耳濡目染地把他也給傳染了,但也可能是別的,他說不上來的原因。
他仍是和喬河一起正常上下學,但又總覺得缺了點什麽,好像喬河也發現了他刻意保持距離的行為,漸漸地也不再總跟他同進同出了,有時宋池出去吃飯叫他,他直接說自己去食堂。
兩個人彼此試探,不斷刺探對方的底線,似乎要直到把人逼到盡頭才罷休。
宋池一點無聲地嘆氣一邊晃着腿,連帶着桌子也跟着一起抖,喬河跟沒察覺似的一句話不說,倒是他前排的殷席受不了了,直接轉過來擡起書往他的額頭上就是一個爆栗,“啪”得一聲響連講臺上的值日班長都望了過來。
“我去,殷席你太暴力了吧。”宋池揉了揉額頭,在桌子下踹了一腳殷席的椅子,“他媽就不能好好說,非得打我?”
殷席沖着值日班長做了個OK的手勢,扭過頭壓低聲音道:“跟你好好說?你指不定抖得更厲害。跟得了癫瘋似的,能不能別一天到晚精力過剩,看看喬喬,人就比你安靜多了。”
喬喬這名字是宋池從小就對着喬河喊的,喬河剛到他家時又瘦又小,頭發也留得長沒有打理,跟個小姑娘似的,口無遮攔的宋池第一次見面就爆了這個稱呼。可憐的喬河被委屈糊了一腦門,又反應過來自己是寄人籬下,只能忍着不吭聲。
時間長了,喬河慢慢也不介意了,相反,宋池這麽喊他時他還會有點小高興。不過大概是宋池在學校裏喊多了的原因,其他人也跟着一塊兒喊,這讓宋池有些不舒服。
就好像原本是自己獨享的一個東西突然被人奪去群分了一樣。他憋屈地往殷席椅子上又踹了一腳。
“宋池你有病!”殷席笑着罵他,“你今天還踹了我椅子兩下,欠收拾吧你。”
“真打起來誰收拾誰啊?”宋池冷哼一聲。
值日班長忍無可忍:“宋池!殷席!你倆有完沒完了!”
宋池本想回她一句沒完,想了想又覺得不太好,頭歪了歪,看見喬河桌上的物理試卷還停留在剛剛那道題上。
他無意識地往喬河那邊挪了挪椅子,小聲問道:“吵到你影響你思考了?”
喬河搖了搖頭,還沒來得及說什麽,下課鈴就響了起來,宋池一下就從位置上跳起來,蹦噠了兩下,伸手抓了抓殷席的衣領。
“快點,我叫了你妹,今天一起去銀湖區吃東西。晚自習翹了。”
“來回兩個小時,回來都半夜了,你這不僅是翹晚自習,恐怕你明天的課也得翹吧?”殷席被他嘞得呼吸都不暢了,連忙往後仰了一下,“還是說你想追殷浣啊?為了愛情獻身,可喜可賀,可敬可贊。”
“你戲這麽多?”宋池有些心虛地瞥了一眼喬河,雖然他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這麽做,但他的的确确在扭頭的時候捕捉到了喬河眼底一閃而過的晦澀情緒。
“對了喬喬,我有道題要問你。”殷席從宋池手底下掙脫出來,抓起桌上的卷子就趴到了喬河桌上。喬河講的認真,速度也快,但殷席攢的題太多了,宋池沒辦法,只好歪在座位上等他們。
他人坐的一點都不端正,桌子下的腿甚至繞過桌腿直接勾住了殷席的椅子,趁着殷席半站着,腿肚子晃來晃去,椅子打在鐵制的桌腳上,聲音很響。
“別催。”殷席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擡頭看了一眼後面挂着的鐘,“五分鐘後出發,你發短信叫殷浣多等一會兒。”
“你是不是親哥?”宋池咂了咂嘴,掏出手機給殷浣發了消息,所幸殷浣并不在意,只說去晚了吃飯時排隊可能會排很久。
“的确不是親的啊。”殷席從善如流地接上,手裏的黑色水筆被他穩穩地拿着。“她是我爸和他前妻的女兒,我爸已經和我媽離婚了,她就和我沒關系了。”
宋池清楚殷席的性格,也懶得就“她是你同父異母的妹妹”這個問題和他進行毫無意義的争論,兩手墊在腦後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象。
外面燈火通明,白色的校服不斷沖進視野裏。
喬河讓殷席自己算後面的部分,微微側頭看向宋池。他并不知道宋池是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喜歡他的,等他意識到時,宋池已經跟他拉開了距離。他覺得難受,卻沒有辦法說出來,因為宋池并沒有做錯。
宋池不喜歡規規矩矩地穿校服,但他穿校服其實并不醜。領口的位置露出了裏面的白襯衣,上面用淡色的細筆寫了兩個極小的英文字母。那是喬河中午趁他午睡時寫上去的。
宋池不會注意這些細節,确實如他所想,宋池直到現在也沒有發現,上面的顏色也沒有被洗掉。
他看着,呼出一口氣。心想,這樣就足夠了。
殷席做題做的快,但不知道是不是他并不想見到殷浣的原因,宋池總覺得他後來清書包時刻意拖了速度。
他擔心殷浣一個女孩子等久了心急,抓起喬河的手腕就往外跑,嘴裏喊着:“我先去攔的士!”
喬河被他拽得差點一踉跄,心裏卻像是放了一個個的煙花。這是這幾天來宋池第一次與他有肢體接觸,他感覺手腕都在發燙。
宋池還在計較殷席故意讓殷浣多等的行為。他沒有辦法理解殷席對殷浣莫名其妙的敵意,正如他沒有辦法理解喬河對自己的喜歡一樣。
如果說殷席是因為殷浣只是他同父異母妹妹的原因,那喬河又是為了什麽?
宋池想到這裏,又覺得自己抓着喬河的行為不太妥當,思前想後,松開手從包裏掏了瓶牛奶遞給喬河。這是他中午就該給他的,結果一直給忘了。這樣的話,他松手的行為就不會顯得太明顯。
喬河接過牛奶,沖着他淡淡地笑了笑。宋池覺得心裏好像有一處堅硬的地方猛地往下一塌陷,激起千層浪。
“你再晚出來一秒我就讓司機走了。”宋池鑽進後座,沖着正往副駕上坐的殷席翻了翻眼皮,“太慢了。”
“誰像你一樣拽着人先走的?”殷席沒好氣地怼回去,也懶得再理會他,扭頭看向喬河,“喬喬,你是不是腸胃不好來着?”
“嗯。”
“那等會兒就別點辛辣的了。”
宋池一巴掌拍到他腦門上:“我比你清楚。”
宋池是班上的班頭頭,誰都知道喬河是他弟,宋池還跟弟控似的寵得不得了,有想跟宋池拉攏關系的就先找喬河下手。
殷席這樣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無非是想借着喬河讓宋池安生幾天,別老在後排抖腿。
殷浣等在路邊,因為冰雹剛停,路上都是冰渣子,她往那兒一站就顯得異常單薄。寬大的校服被風吹得鼓起,迎面走過來時不小心露出了手臂,宋池眨了眨眼,覺得那簡直細得過分了。
他越發覺得殷席對殷浣的厭惡很不對,便主動走到殷浣旁邊給人擋風,否則就殷浣這小身板,他還真挺怕人被風給吹跑了。
喬河跟在後面,手裏拿着喝了一半的牛奶,眸光微閃,低頭拍了拍胸口處并不存在的灰塵,張嘴咬住了吸管,連帶着所有的情緒一起吞進肚子裏。
他的前十幾年,是寄人籬下的生活,原以為會過得艱難又痛苦,卻沒想到有一個叫宋池的人,在他防備深深的時候闖了進來,裹進無數天光。
忍不住沉迷的同時,他也很清楚,再過幾個月,六月份的高考一旦結束,宋池就會被父母接去他們工作的城市讀書。不管怎麽樣,宋池是一定會離開的。
他清楚這一點,所以更加明白自己必須要放手。
冬花未落,春草未生。一路上到處都是被清理到路的兩邊的冰渣子,宋池怕喬河摔了,每走一段路就要回頭看,把殷席膈應得不行,直接往後退了一步,低着頭踢那些碎掉的小冰塊。
連宋池都能注意到殷席和殷浣之間那詭異的氣氛,喬河不可能注意不到。他咬着吸管把兩個人掃了一圈,落後半步跟在殷席邊。
“喬喬,我沒事。”殷席有氣無力地擡了擡手,“你跟着宋池走吧,等會兒我追上去。”
“不。”喬河搖搖頭,“你狀态不對。”
“所以我才不想和她一起吃飯。”殷席嘆了口氣,“在家裏碰見就算了,上個學還躲不掉。你就說,憑什麽我媽要養她?我爸那個人渣不想要他女兒了,親生母親聯系不上,就找我媽當繼母,憑什麽?”
喬河覺得殷席這話說的過分,皺了皺眉頭剛要勸,就看見走在前面的殷浣回過頭來,眼眶都是紅的,校服袖子下的手抖得厲害。
“你可以把我送走。”殷浣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說:“你不想要我了,可以把我送走。阿姨也可以。”
殷席也反應過來自己話說中重了不太好聽,撇撇嘴沒有再接話,宋池拍了拍殷浣的肩膀,殷浣這才轉回去繼續帶路。
不管怎樣,喬河知道,今天這頓飯肯定不會有多愉快。
送走——如果他對宋池表明心意,會不會被送走?宋池爹媽可能出于人道主義精神不會把他撂下不管,但把他轉手送到別人家也是可以的。
畢竟誰收養不是收養?
飯最後還是一塊兒吃了,只是殷席要面子,總覺得待久了殷浣會跟自己吵起來,只吃了兩口就說自己去附近逛逛,留下三個人對着一桌菜。
殷浣抹了抹眼睛,笑了笑,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喬河兩天。她和喬河并不熟,只是覺得和喬河聊天比和宋池要舒服,畢竟宋池腦子缺根筋,跟殷席似的常常轉不過彎來,拎不清殷浣的話裏有話。
殷浣跟喬河聊開了,就把宋池給撂在了一邊。宋池一個勁地吃東西,等殷浣問他是不是要回去了時,他覺得自己都快撐到站不直了。
宋池點了點頭,肩膀搭在喬河肩上。現在他也懶得管那些有的別的,只想快點回家睡覺。
他們給殷席發了信息問人在哪兒,殷席說自己已經回去了,叫他們不用擔心,宋池把這話轉述給殷浣。殷浣明顯愣了一下,半響才扯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沖他說道:“宋池,不好意思,讓你特地跑這麽遠。我就是想看看他瘦了沒有,謝謝你。”
銀湖區的東西雖然好吃,但宋池還沒有向往到會專門打車過來一趟,主要原因還是殷浣給他發了消息,說殷席的生日快到了,想看看哥哥過的好不好。
殷席的母親雖然同意贍養殷浣,但殷浣本人并不想寄人籬下,主動搬家,在銀湖區的一所寄宿學校上學,平時除了過年過節是見不到殷席的。
就今天這一面,還是殷浣給老師編了個借口說不舒服要回家才見到的,她一直擔心殷席不會來,見人沒瘦才放心,只是殷席言語上的惡意中傷還是讓他有些難受。
喬河看着殷浣,好像看見了小時候的自己,總覺得現在的殷浣和剛到宋家的自己非常像。
小心翼翼地和宋家人交流,擔心自己的存在會讓宋池不開心,宋池說什麽他都不反駁。
但宋池和殷席是不一樣的。殷席對殷浣冷暴力,宋池沒有。
宋池一直護着他。
銀湖區的車難打,宋池不好意思讓殷浣陪着等,便勸了幾句讓殷浣回家,殷浣低下頭笑了笑:“今天不能回寝室了,不然不好跟老師解釋。我打算在旅館住一晚,陪你們等等沒關系的。”
“那怎麽行,一個女孩子一個人住旅館?”宋池蹙起眉,掏出手機就要給殷席打電話,“不行,我要跟殷席說一聲,讓他接你。”
“宋池。”殷浣仰着頭看他,眼眶微微發紅,卻倔強地抿住嘴沒讓眼淚流下來。“謝謝你,但真的不用了。”
宋池跟喬河上了車,殷浣沖他們招了招手,露出一個笑容。宋池覺得那笑容分外惹人心疼,他說不上來什麽感受,就覺得殷席十足不是人。
殷浣憋住眼淚不讓自己哭的樣子,和喬河被別人嘲笑是撿來的孩子,小臉氣得通紅,眼睛也腫了,卻還忍着不予理會的樣子非常像。
他們有着相似的遭遇,只是殷浣沒有喬河那麽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