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褂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的殷席,又看了眼旁邊一聲不吭的喬河,輕輕嘆了口氣,手指敲在桌面上的家長聯系冊上。
“喬河,殷席,你們兩個不能這樣。你們兩個的家長電話都打不通,那至少報給我一個可以打通的號碼。”
殷席撇撇嘴,他在聯系冊上登記的是自己的號碼,打不通才是正常的。喬河就更不用說了,喬町指不定在開什麽會,哪有時間千裏迢迢回來受老師□□。
一看這兩人的态度白褂就知道好好說沒用,不免加重了口氣:“喬河,你這樣我就把宋池叫進來。他不是你哥嗎?”
“不行。”喬河猛地擡頭看他,“不能叫他,他不是我的監護人。”
“老師,宋池跟我們一個年紀,你叫他進來有什麽用啊。”
白褂瞪了殷席一眼:“你別給我皮,你妹妹之前也是我們學校的,我有她的電話,你這樣我就打電話問她你家人的號碼了。”
“老師!”殷席急眼了,氣得眼角直抽抽。“給她打?她管不着我的事!”
“別給我扯這些有的別的。”白褂不理會他,扭頭看向一向讓她很省心的學生喬河,柔了聲音:“喬河,你知不知道現在有多關鍵?你這個時候打架,檔案留了污點怎麽辦?以後想去的學校不要你怎麽辦?”
“我認錯。”喬河咬了下下唇,“但我不給殷席道歉。”
白褂猛地一拍桌子:“喬河!”
殷席擺擺手:“老師,他不用給我道歉,我也有錯。這事就這麽過了不行嗎?”
“就這麽過了?你翻翻校紀校規,看對打架鬥毆怎麽規定的?”白褂說,“要不是別人攔着,你倆還不得打個頭破血流?”
“您這就說過了,我們都是同學啊,哪兒會真下狠手啊,就是鬧着玩。”
躲在外面聽牆角的宋池聽見辦公室裏傳來白褂的一聲訓斥,驚得雞皮疙瘩爬了一身,差點就沒忍住沖進去了。
白褂又訓了半個小時,覺得這倆簡直都是冥頑不化的石頭,只能先把人給放了,等有時間再秋後算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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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咔噠一聲打開,殷席走在前面,見到宋池時很是心虛地避開了目光,慢吞吞地伸出手拍了兩下他的肩膀,轉身上樓去了。
喬河看見宋池在外面,心想估計是班主任訓完哥哥訓,立刻低下頭不做聲,亦步亦趨地跟在宋池後面。但他們卻不是回教室,而是下了地下一層的乒乓球場。
這個時間球場裏沒人,宋池拿了拍子和球,扔了一只拍子給喬河,喬河愣了一下,手忙腳亂地接住球,一臉疑惑地看着宋池。
“喬喬,你沒必要因為我的事情打殷席的。”宋池發了球,低垂着的眉眼裏帶着點無奈。他是從班長那裏聽到兩人打架的緣由的,說不上來心裏是什麽感受,就跟被狗刨了個坑似的,除了郁悶還是郁悶。
喬河有些心不在焉,球沒接住,他連忙伸手去拿,悶聲說道:“我不是為了你。”
“嗯?”
“我是為了阿姨。”喬河深吸一口氣,“她肯定也不希望自己不在的時候你被人議論,我只是不想讓她難過。”
真是不誠實啊。
宋池嘆了口氣,繞過球桌拉住喬河的手腕。喬河的手腕涼極了,估計是剛剛在辦公室吹空調吹的,但手心裏卻有一層冷汗,明顯是緊張過了頭。
“喬河,你跟我說實話,你到底是怎麽想的?”宋池很少叫喬河全名,每次叫全名不是生氣了就是很嚴肅,每當他這麽做的時候,喬河就知道自己不能胡謅搪塞過去了。
喬河的手一松,球又掉了下去,他急忙想彎腰去撿,并借這個動作掩蓋自己臉上的慌張。然而宋池卻不允許,牢牢地扣住他的手,把他整個人往前拽了一步。
他清楚地看見宋池的眼睛。宋池的眼睛和喬町一樣,卻比喬町更勝一籌,溫柔又寬廣,像蘊藏了整片蔚藍的大海。裏面綴着星光,攝人心魂。
這樣的眼睛讓他蓄起了勇氣,張了張嘴,一個“我”字已經吐出了一半,就連宋池都繃緊了神經,好像要剖析自己的那個是他一樣。
“喬河,你在這裏嗎?”班長的聲音從入口處傳來,喬河一驚,所有的勇氣都被火燒成了灰,他幾乎是有些狼狽地後退,撞在了臺桌上,骨頭被磕得生疼。
“白褂說殷席的家長來了。”班長見到宋池也在,看了看臺桌上的球拍,沒有太在意,“她叫你過去。”
“好,我馬上過去。”喬河點點頭,又彎腰撿起臺球塞到宋池手裏,轉身快步跑了出去。
雖然殷席咬死不報家長號碼,白褂也不可能真的打電話去問殷浣,但好巧不巧,殷席的母親今天剛好來學校想來了解一下孩子的學習情況,白褂順帶就把打架的事兒給說了。
由于兩個孩子都不肯說挑起争端的是誰,知道內情的班長也躲躲閃閃說得含糊,白褂也不好定他們倆處罰的嚴重差異,但不管怎樣,打架就是不對的,高三了學校酌情不會給大處分,通報批評一定少不了。
殷席媽媽聽到這裏就有些發愁了。她可以容忍丈夫的不義,甚至可以替他贍養一個和自己無關的孩子,但她不能容忍殷席的檔案上有污點。
她嘆了口氣,試探性地問道:“這事不能私下裏解決嗎?”
“我們當然是希望私下解決,畢竟這個時間節點……但是對方的家長聯系不上。”
“兩個孩子呢,他們什麽态度?”
“呃,這個的話,他們的态度是想把這件事一筆帶過的。”
白褂話音剛落,喬河就敲了門。他看見殷席的母親,一個留着利落短發的女人,穿衣打扮很是講究,帶給人一種很清爽的感覺。
“你就是喬河?”殷席媽媽看向他,微微彎起眼角笑了起來,“殷席那孩子口無遮攔,很抱歉,一定是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吧。”
喬河先是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她笑了出來,招手叫喬河過去坐下。喬河還有些拘謹,整間辦公室裏就他一個學生,他頓時如坐針氈,半天都不敢直視白褂的眼睛。
白褂表示過一段時間還會聯系喬町,如果喬町也同意的話,這件事就不必處理得太嚴重,畢竟雙方也沒遭受到多麽嚴重的創傷,而且也有意求合。喬河點點頭,和兩個大人道別走了出去。
這次宋池沒有等在外面,他回教室時晚自習也已經開始了,桌上放着一瓶牛奶。喬河一愣,看向身旁空着的座位。
“宋池出去了。”殷席給他遞了張紙條,“有個大人找他。”
“誰?”
“不清楚,但是老師同意了。”
喬河皺起眉,忽然有種不太好的預感。他和宋池一起住了十幾年,從來沒見過除宋家人以外的大人。親戚不會在這個時間來,宋池的父母又都在外地,來的人會是誰?
這種不安感一直延續到晚自習結束,他把牛奶抓在手裏,胡亂把書一裝就往家趕。學校外面的路燈壞了,平常有宋池陪着還不覺得,現在他一個人從下面經過,突然就覺得那些黑黝黝的燈泡像是一個個會張開嘴吃人的怪獸。
喬河深吸一口氣,快步跑上公交,下了車後也是一路跑回去的。但是出乎他意料的是,家裏的窗戶一片昏黑,沒有燈亮,也沒有人影。他什麽也看不見。
他捏了捏手心,掏出鑰匙開了門。鑰匙落到櫃子上發出一聲輕響。喬河摸到電燈開關,突然亮起來的客廳讓他下意識地閉了下眼。
他把外套在衣架上挂好,拎着書包進了房間。他和宋池房間的陽臺是連通的,透過玻璃門,能看見那邊陽臺上擺着的綠植。
那是他和宋池一起養的,從小時候養到現在,看着它從種子長到這麽大。而現在那盆盆栽卻被人踢翻在地,枝條都折了,盆裏面的泥土滾了一地。
“宋池?”喬河小聲喊了一句,拉開陽臺門往那邊走。月光照射下來,正好照亮了陽臺的角落。
宋池整個人縮做一團,校服被揉搓得滿是褶皺。喬河心裏驟然收緊,就聽見宋池發着抖的聲音:“喬喬,我媽媽突然暈倒住院了。”
他本來打算晚自習下課再找喬河談,但那個突然出現的人卻打破了原有的計劃。來人是喬町的同事,宋池認識,他是來接宋池去看喬町的。
宋池聽他說完,悶着頭給喬町打了半個小時的電話,把他的手機都給打沒電了,喬町都沒有接。那人給了他一晚上的時間收拾東西并向學校請假,明天就得過去。
“你媽媽本來不想影響你的,畢竟你在備考,但這次她要動手術,風險度很高,你父親還是希望你能過去。”
宋池點了點頭,渾渾噩噩地回了家,連燈都沒開,就躲在陽臺上吹風。他對喬町的記憶其實并不多,他一出生就被托付給了爺爺奶奶養,後來爺爺奶奶去世,他也到了上小學的年紀,喬町就給他領回了一個孩子,取名叫喬河,是希望他們兩個像河池一樣融洽。
喬町的工作忙,每次回來都很匆忙,有時宋池睡個午覺,一醒來她就走了,桌上都是她帶的東西。要說起來,他和喬町見面的次數還沒和家裏保姆見面的次數多。
他突然想起上一次的通話中,喬町明顯不對勁的語氣,當時他剛醒,大腦還處于待機狀态,壓根沒多想,現在來看,當時喬町就已經不對勁了。
喬河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他,只能蹲在旁邊,伸出手拍了拍宋池的背。他知道所有的言語都是徒勞,他也無法替宋池分擔一星半點的痛苦,他只想盡己所能地去安撫行将崩潰的宋池。
母子之間可能真的有點什麽心靈感應,宋池的心裏就有一種預感——他可能是去見喬町最後一面的。
第二天天還沒亮,喬河就聽見樓底下有車開動的聲音,他連拖鞋也來不及穿,跑到陽臺上,看見一輛黑色的車消失在樓棟下。
宋池只帶走了一些衣物,他說等他回來時,他要給喬河帶那裏的土産,聽說那裏的糖人特別好吃,比牛奶糖還甜,甜膩膩的。
喬河不停地點頭,最後宋池收拾好東西上床睡覺時,突然叫住了要回屋的喬河,問他能不能彈一首曲子。
喬河只猶豫了一秒,便走過去拿起了牆邊的吉他,拆了上面的遮塵布,手指撥動了兩下琴弦。
他彈的是一首很簡單的曲子,他就反複地彈,直到床上的人不再跟着哼唱,他才慢慢放下吉他,走過去,在宋池的眉間落下一吻。
門合上的一瞬間,宋池翻了個身,手捂着嘴,眼淚一下子就湧了出來。月光,吉他,少年,這是一個換作以前他能高興到發瘋的場面,但現在卻因為成了臨行前的道別,只剩下了悲傷。
喬河進班的時候,殷席正在和人讨論一道數學題,見他來了立馬走了過去,小聲說道:“昨天白褂打電話時我不小心聽到了,宋池沒事吧?”
“他過去他媽媽那邊了。”喬河說。
“我沒和別人說。”殷席嘆息道:“他還會回來吧?”
“會。”喬河擡起頭看着他,“一定會。”
喬河在午睡時給宋池發了條信息,問他喬町情況如何,直到晚自習下課宋池才回消息。他發了一張圖,上面一家三口笑得開心。
“別忘了糖人啊,不帶的話我會找阿姨告狀的。”喬河笑着回過去,然後就把手機關了寫作業。
宋池收到這條短信的時候,他已經在手術室門口已經蹲得腿都麻了,宋一業要拉他起來他也拒絕了,整個人像是丢了魂魄,就那麽蹲在那裏一動不動。
手術室門口的LED屏早就滅了,走廊上空蕩蕩的。
他給喬河發消息時,喬町已經進手術室很久了,而在半個小時前,他們得到了手術失敗的消息。
宋一業到了外面去抽煙,宋池抱着膝蓋,神情都是麻木的,直到兜裏的手機震了一下才半知半覺地打開。
看到喬河發的消息的一瞬間,他慢了半個小時拍的淚腺終于轉了起來,眼淚奪眶而出,打在屏幕上。他連喬河的頭像都看不清,卻仍然看得清那一行字,宛如針紮。
第二天一早喬河一睜眼就去摸手機,看到宋池回了個呲牙笑的表情才放下心,心想應該是沒事了。
周四周五是高考前的最後一次調考,班上的氛圍十分緊張,每天不是埋頭刷題就是背兩語。下課鈴打了也沒人動,個個都跟屁股上黏了膠水似的。
從食堂回來的殷席把順手捎的飯放到喬河桌上,一邊看單詞本一邊說:“門衛說有你跟宋池的快遞,宋池的太久沒人拿已經退回去了,還好我看見你的了給攔了下來,不然你的也得被退回去。”
“快遞?”
“是啊,你買了什麽題集忘了吧。”
喬河一邊往門衛室走一邊搜索自己的記憶,他沒有網購的習慣,更不會在網上買題集,那這快遞是誰送的?
天氣熱,抱着個快遞再回教室簡直是自虐,喬河便跟門衛說了一聲,直接在門衛室裏拆了快遞。
很大的一個箱子,裏面有各式各樣的零食,還有幾套夏天穿的衣服,最上面有一張用信封密封好的賀卡。
喬河把信封拆開,一抽出來就看見上面畫了一個很大的蛋糕,旁邊寫着祝他生日快樂的字樣。
他的生日是好久以前的事了,當時宋池走了,他又忙于複習,早就把這件事抛到了腦後,這會兒看到賀卡才反應過來這是喬町給他寄的生日禮物。
喬河忍不住笑了兩聲,托門衛再幫忙看一下快遞,等晚上放學了他再來拿。喬河把賀卡拍了張照片發給宋池。
宋一業出門去籌辦喪禮事宜,宋池就一個人躺在床上發呆,快遞給喬町放在家裏的手機打了五六個電話,他一個驚醒,連滾帶爬地跑了出去。
宋池抱着箱子進了屋,看見快遞單上自己無比熟悉的字跡,登時反應過來這是什麽,立刻拿着小刀劃開了封口,一眼就看見裏面的東西。
喬町給他買了衣服,是他之前微信上說喜歡的款式,喬町還往裏塞了這裏的特産,連高考沖刺卷都塞了,然而種種種種,唯獨最上面的那封信最顯眼。
宋池呼吸一滞,抓起那封信。明明是冰涼的信封,他卻覺得十分燙人,灼熱到他想将它丢掉。
他将信打開,裏面是喬町的字跡。
“大概除了你剛出生的時候,我就再也沒抱過你了,小的時候我回去,你還管我叫阿姨,當時真的是哭笑不得,笑完了又覺得有些酸澀,我真的是陪你太少了,少到我連你的童年都沒參與過。”
“不知道你有沒有怨過我,我覺得是有的,一秒鐘也算。你和喬喬從小一起長大,我希望他能代替我陪你,但我知道這只不過是我的一個美夢,我的的确确錯失了你最好的年紀,你和喬喬這麽多年的生日,我好像還從來沒有陪你們一起唱過生日歌。”
“今年本來想給他們一個驚喜,早點結束工作回去陪喬喬過生日,再陪你過,但好像老天不允許呢。太讓人生氣了,你說它是不是嫉妒我有兩個這麽可愛的兒子?”
“給你和喬喬寄的都是你們喜歡的,裝的有點多,一不留神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吃不下就送給同學吧。喬喬那邊我還沒有說,我希望你也不要告訴他,他是個好孩子,你也是。”
“我永遠愛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