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煉獄般的高三結束時,宋池只覺得解脫,臨走前班上的人他只跟程子書交換了號碼,兩人約定暑假有時間就一起出去聚一聚。
宋池走出考場,看見宋一業的車停在外面便拿着透明文件袋小步跑了過去,車裏面的冷空氣讓他一陣舒爽。
“爸,什麽時候去接喬喬?”宋池把袋子丢到一邊,頭湊到前面,額頭上還有着汗。
“他就在李奶奶家住了,不過來。”宋一業看着前面車的牌照,“李奶奶你知道的吧?”
“您把喬喬送到別人家了?”宋池皺起眉,“我不是跟您提過意見嗎,直接送的話對他不好,要麽就申請住宿,等高考完了再去接。”
“宋池,你聽不出我是什麽意思?”宋一業瞥了一眼他,眼睛裏的意味看得宋池直發虛。“總之喬河我不會接,他住在李奶奶那兒也挺好的,說不定比在我們這兒還好。”
“不可能!”
“你怎麽知道?”
宋池蔫了聲,靠到座位上不說話了,他只想着馬上回去把手機找出來,然後立刻給喬河打電話。不管怎樣,他一定要聽到喬河的聲音。
因為對宋一業的擅自做主感到憤怒,宋池一下車就給他甩了個臉色,狠狠拍上車門往家沖。手機被他放在櫃子上,拿出來時上面還覆了一層灰。
充電,開機,打電話。一串動作做下來,宋池慢慢覺得心裏那股子沖勁平靜下來了,他坐到床腳,聽着手機裏的嘟嘟聲。
直到快要自動挂斷了,喬河才接通。他那邊很吵,應該是班上在辦什麽派對。宋池有些驚訝,畢竟以前喬河對這些聚會一點興趣也沒有,更不會參加。
“喂?”喬河找了個安靜的地方,“請問是?”
宋池一愣,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用的是到廣川後辦的新號。喉結上下滾了滾,他張了張嘴,聽見那邊有人叫喬河。
“喬河!快把蛋糕拿過來!班長到了!”
“知道了!”喬河拿來手機喊了一句,又對着手機喂了兩聲,回應他的卻是機械的嘟嘟音。喬河一臉不明所以地看着那一串陌生號碼,也沒多想,幫着人推蛋糕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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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班長過生日,又正好跟高考結束的時間在同一天,他們就打算辦個派對慶祝一下。
因為是班長親自邀請的,惦記着這人曾經制止過自己跟殷席打架的行為,喬河愣是沒好意思拒絕,還被安排了推蛋糕車的工作。
包廂裏人聲喧嘩,他們一直鬧到半夜才打算回家,喬河從來沒瘋成這樣過,不免也有點嘗試新事物的小興奮,直到看到李奶奶打的幾個電話才懊惱起來,連忙打回去。
李奶奶一般等不到他是不會睡的,電話很快就被接了,喬河先是到了歉,又保證馬上到家,這才松了口氣,滑了滑通話記錄看有沒有漏掉別人打的電話。
一串阿拉伯數字,通話四十三秒。
“宋池沒來真的太可惜了。”班長感慨着打了個飽嗝,可以說是形象全無。“我前不久給他打電話,沒打通,估計是備考把手機收了。”
“班長,你還有宋池電話啊?”一個女生接道:“他以前的號碼不是早就停了嗎?”
“他換了新號,我聽班主任說的,說是宋池他爸爸去辦轉學手續時留的號,好像是廣川那邊的。”班長想了想,“不過雖然沒成空號,但也打不通啊。”
喬河握着手機,走到班長邊上,把手機舉到她眼前。“是這個號碼嗎?”
班長看了眼那串數字,眯着眼想了一會兒,一拍大腿叫道:“對!開頭三個和結尾四個是一樣的,喬喬你也有啊?”
“喬喬是宋池他弟嘛,兩個人肯定要聯系的,班長你應該叫喬喬幫忙通知的。”
“對耶,哎呀我真是傻了。”
喬河沒再聽他們講話,一雙眼睛死死盯着那串數字,不一會兒就把它背了下來。他及時地控制住了自己想要回撥過去的欲/望。
他不清楚宋池突然打這一通電話的用意,不管是怎樣,在電話裏一聲不吭,很有可能是不知道如何開口。喬河也是如此,就算他撥回去,他也不知道說什麽。
喬町的突然去世,他們之間那場突如其來的分別,像是在他們之間挖出了一道鴻溝,裏面有洶湧的激流。前進一步是溺死在水裏,後退是被遍地荊棘紮得遍體鱗傷,喬河只能擇中,選擇原地不動。
但他拿到了宋池的新號碼。這件事讓喬河非常高興,總是有事沒事就把聯系人界面翻出來,光是看着就能傻笑半天,哪怕他沒有發短信,更沒有打電話。
最初發現他的不對勁的是殷席,殷席之前就覺得高考前三十天時喬河突然像變了個人一樣一定是受了刺激,這會兒又看見他天天傻笑,更是坐實了心中的想法,打量喬河的眼神也變了味。
喬河對女孩子不感興趣,這一點毋庸置疑,畢竟是喬河親口跟他說的,那總不會是喬河找到了自己心中的白月光吧?殷席沒有題做,看着電視想了半天也沒想明白,決定再次約喬河出去玩,順便刺探刺探。
因為有一段漫長的假期,他們幾乎隔天就要一塊兒出去玩,出去玩的人每天都在換,只有殷席是雷打不動地每次都去。
喬河只去了兩次,上一次去就給殷席發現了端倪,這回要是也去了,殷席認為自己可以查出他傻笑的原因。
“我不去。”喬河咬着糖,“有事兒。”
“啊?”殷席有些發蒙,“不是,你都悶家裏好幾天了,出來活動活動也行啊。”
“下次吧,明天我真的有事。”喬河嘎嘣一聲把糖咬碎,慢慢咽了下去,“我明天要出遠門,不在這邊。”
“那行吧,下次你可不能拒絕啊,再拒絕我要打人了。”
喬河有些無奈:“行,下次我請客。”
等把電話挂了,他看着手機屏幕上的訂票界面,緩緩呼出一口氣。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決定做的對不對,也不知道擅自跑到廣川去,到底能不能找到宋池。
廣川那麽大,比他這邊要大得多,對他而言也是完全陌生的一個新地方。宋池要是淹沒在了茫茫人海裏,他能不能認出來?
喬河和李奶奶說自己要和殷席一起玩幾天,會有兩個晚上不回來,李奶奶沒有反對,只說她年齡大了,以後沒有辦法等他到很晚了。
程子書因為高考志願的事情和家裏人鬧了矛盾,這幾天天天在外面逛,晚上十點多的時候給宋池打了個電話,問他要不要去網吧。
“你那清秀書生的樣子一看就是未成年。”宋池打開桌上的木盒子,“人家放你進去?”
“怎麽不放了,我娃娃臉不行啊?而且我知道有個網吧對我們這種剛剛解脫的前高三黨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別扯別的,你去不去?”
宋池看着木盒子裏堆了好幾層的牛奶糖糖紙,眼色沉了沉,啪嗒一下把盒子蓋上。
他拿了鑰匙,看了一眼房門大開的主卧。裏面沒有人,宋一業出差去了,要後天才回來。
“去。”
現在是早上八點五十八分。
喬河坐在火車站的等候椅上發呆。即将離開這裏的事情他并沒有告知給除李奶奶以外的李家人,因此才會在兩分鐘前收到了上十條李姨的微信。
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但他知道以李姨的性格是不會放任他一個人去廣川的,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執,直到檢票他都沒有拿出手機。只剩下一絲電的手機很快在李姨一個又一個的電話中徹底沒電關機了。
車廂裏人很多,喬河買的是硬座票。他把行李箱往裏塞了塞,只拿了個據說有超大容量的充電寶出來給手機充上電。腦子裏很亂,這導致幾個小時的路程他卻連盹都打不了,只能睜着眼睛盯着窗外發呆。
窗戶上糊了一層污垢,只有右下角的一小塊是幹淨的,能看見外面不斷倒退着的景物。他恍惚地眨眼,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已經離開了啊。
這還是他長這麽大,第一次出遠門。
喬河旁邊站着一個穿着粉紅色小裙子的小姑娘,看上去也就八九歲,左手被人握着,右手拿着個糖人,正低着頭饒有興趣地打量那糖人,左右翻了好幾次,直到一旁的婦人低聲呵斥了一句才慢吞吞地咬了口。
他輕呵一口氣,本來想掏掏口袋看有沒有零嘴一類的東西,結果只摸到了餐巾紙的紙屑。動作一頓,他幹脆也就把手揣在兜裏,試圖讓冰涼的手指回溫。
下車時喬河的腳步不自覺地頓了一下,像是還不習慣踏在完全陌生的城市的土地上。
廣川比他們那邊要冷的多,這是喬河的第一感覺。他打算先找個旅館把行李放了。
“住房嗎?八十一晚,有熱水空調。”
火車站對面公交站臺旁的中年人恨不能把自己縮成一根嚴絲合縫的柱子,打着磕巴向走過來的喬河推銷着自己的“民宿”。
喬河腳步頓了頓,有點被“熱水、空調”這幾個字眼打動。但在他再次掃過被中年人丢在腳邊的用記號筆寫的廉價廣告牌之後,還是決定用審慎的态度對待這短暫新生活的新開始。
地圖上距離火車站不到一千米遠有一家連鎖快捷酒店,喬河在美團上再三确認之後撥通了商家電話。
綠燈還有十幾秒。
他往前蹿了幾步,馬路過了一半才放慢了速度。那邊商家也姍姍來遲地接上了電話。
“喂您好,這邊是XX快捷酒店,有什麽可以幫助您?”電話那邊行将斷氣地維持着服務行業的敬業精神。
“請問現在你們酒店還有空……”
“哐!”
……
此起彼伏的車輛報警聲像是從陰曹地府裏伸出來的一把尖錨——分厘之差地把喬河的魂在半路中放了回來。
喬河坐在地上使勁眨了眨眼睛,半晌才聚焦在對面閃爍的紅綠燈上。他想自己應該是還活着。
半米遠處地上的手機已經身首異處,沒有任何遺言就此生命戛然而止。他感覺心裏嗡得一下,又扭頭向四周尋找自己的背包。
它在離得很遠的地方躺着,拉鏈給劃開了,裏面的東西七零八落地灑了一地,包身被扭成了一種怪異的形狀。不管怎麽看,算是報廢了。
“完了完了!”程子書一邊解安全帶一邊看時間,腦子裏飛快地閃過這句話。
雖然他的确沒正經領過駕駛證,每次就順手撈他爹的車偷偷開,但撞到人這種事情打他出生起就沒發生過,要是在今天破了例——程子書猛地搖頭把這念頭驅之腦外,推開車門下了車。
喬河已經站了起來,心疼地拿着手機看了片刻,把電話卡下了下來。回頭看見程子書從車上下來,盡可能用平緩的語氣開口道:“你是車主?叫交警吧,我——”
“大早上的不要打擾交警了,這種事情可以私了的。”程子書把頭搖成個撥浪鼓,幾乎是沒過腦子脫口而出:“你要是有什麽要求回頭再說,看你帶着……”他擡頭看了一眼遠處的那只背包,勉強看出了那是什麽東西,接道:“是找住宿的地兒是吧?你可以先到我那裏住一下,等我回來再談賠償的事兒。”
“啊?”喬河一臉茫然,有些不理解這人什麽意思似的。
“真的,我還得去接我一個同學,他喝醉了在網吧休息呢。”程子書沖他眨眨眼,“行不行?”
喬河搖搖頭:“我不會去你那兒。”
“啊,那要不你在這兒等着,等我把同學接過來了我們再商量?”
喬河想了想,看着這人也的确一副十分着急的模樣,便點頭答應了下來。程子書咧開嘴笑了笑:“謝了!”
說完就轉身跑回車上摸摸索索半天,“刷刷刷”地往仍舊在嘶嚎的幾輛私家車上夾了幾張紙,一連串的動作堪稱行雲流水,不得不讓人懷疑此人慣犯成性。
等他勉強收拾好殘局,一回頭看見喬河已經過了馬路,雙手插着兜站在紅綠燈下看着他。
結冰挂霜的臉色與不遠處的紅綠彩燈交相輝映,程子書感覺他馬上就能從背後掏出來一把幾十米長的巨型鐮刀把自己的小命給收割了。
他忍不住打了個哆嗦。
“是死是活一切都得等到接到宋池再說!”他一咬牙,死豬不怕開水燙地對着喬河一揮手,飛快地鑽進自己的車裏。
喬河眼看着那人跟奪命賽車似的在馬路上飛快的調整了方向後揚塵而去:“……”
程子書跟宋池碰了頭後,兩個人就在網吧裏窩了一晚上,天快亮的時候退了機子,買了幾聽啤酒和一點小吃打發時間。
但千算萬算,程子書硬是沒想到宋池竟然是個一杯倒,那麽大個活人他也擡不回去,這個點車又難打,只好趕回去開跑了他爹的車過來接人。他自己都被自己給感動到了,要是讓他爹知道他又擅自開車,小命都能被打少一半。
程子書氣喘籲籲地沖進了網吧,看見宋池支着腦袋坐在門口的沙發上,俨然沒有剛剛的醉态。
“你這麽快就酒醒了?”程子書有些吃驚。
“我一般喝了酒後容易睡,醒了就好了。”宋池站起來,看見他手上的車鑰匙,“你把你爹的車開來了?”
程子書快哭了:“我不是以為你睡死了嗎。算了算了,趕緊上車我送你回去,來的時候不小心把一個人給撞了,我還得回去和他商量賠償。我爸這次肯定不會放過我了。”
“你把人留那裏自己走了,那人竟然還同意了?”
“看着好像也是個學生吧,好像還是從外地來的,心眼大呗。”
宋池眨眨眼,不置可否。等車停在程子書撞了人的那條街邊,他看見站在二十四小時便利店門口的喬池,感覺心髒都在那一瞬間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張了張嘴,餘光瞥到程子書解了安全帶要下車,立馬伸手摁住了他,自己下去了。
他和喬河隔着幾米的距離,視線彙聚成一點。
只消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