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節
櫻,她雙手端端正正地擺在桌上,還在用孩子氣的挑剔瞪魏南,好似存心要誰看見,她和他不對盤。
這場景夠有趣。自關陸十年前認識魏南,肉麻些形容,魏南就是鏡中花、水中月那號人物。還沒撈手裏,已經根本上影響了關陸的擇偶标準。從來是人怕他愛他,幾時遭人嫌棄過。關陸反正是折騰起來人嫌鬼憎的,現下旁觀魏南被小丫頭不待見,心裏頗為惬意。
關陸側臉看賈思敏,回個笑,舉咖啡杯說,“你們去吧,我們晚點再過去。”
賈思敏搬出蘇櫻,沒料到關陸不領情,當即怔住了。
關陸說,“我幹媽問,你就說我要先去趟靜園。”
那是一處墓園,賈思敏聽到這,再看他一身黑,猛然明白他是要去祭拜父母,因此有些歉意。她不再寒暄,當下話別分開。
靜園在宣臺市郊,名副其實。園外兩家小店,專營鮮花水果,不是拜山的日子,都門庭冷落。幾種貴價花不和黃、白菊花擠着,蔫蔫的分開擺放,大概是為了照顧專程來憑吊名人墓地的閑客。
關陸不急,踱去逛了二十分鐘,發現果類很少,蘋果不新鮮,好在顆顆飽滿紅潤,堆成排賣相上佳。
他沒想買花,稱了半袋蘋果。倒是魏南按照關陸送別人的慣例,要一束百合,等着老板包花。
關陸咬着蘋果湊過去看,見是百合就笑。他對魏南說錯了,選幾枝紅得耀眼的玫瑰。那些玫瑰離開盛滿清水的鐵桶,被包進街頭巷尾花店常見的、帶雪點的玻璃紙裏。花瓣邊緣卷了,老板要修,關陸說不必,這樣就好。
魏南接過那束玫瑰,關陸吃完蘋果,邊走邊介紹說,“我爸花粉過敏。要送我媽,必須是玫瑰。”
宣臺文化多元,墓地也多元。客死異鄉的洋人不在少數,信西教的本土人士也不少。為了照顧死者,靜園按信仰分墳地,山下大片的是基督教墳場、天主教墳場、猶太教墳場,上面些是伊斯蘭教墳場。
兩人向山坡上行走,兩側盡是松樹,所見盡是墓碑。墓碑多是大理石,匆匆一瞥,讀到的銘文或長或短,語言各異。魏南穿行其間,亦覺氣氛莊重。關陸拎着蘋果帶路,一排排地掃視,在半途停步,回頭沖魏南揚下巴,指給他看一處擺了花瓶的墓地。那是十數年前一位名動一時的女影星,紅遍東南亞也好,無親無故,一旦撒手而去,就和其他信上帝的人一同被葬在這個墳場。健忘或懷舊的歌迷、影迷送上多少鮮花,都是她無知覺的身後事。
關陸沒怎麽唏噓,他攤手說,“有段時間我每兩周來一次,一次待一天。沒事做,一個個墓碑看過去。遇見長草的順便拔一把,算是積德。”
魏南聽着,只問,“你信這些?”
積德二字,不過想到就随口說說。關陸吃定了魏南在靜園必須好脾氣,當他的面拿出煙,又得寸進尺地湊過去,伸手到魏南的大衣口袋撈自己的打火機,嘴上說,“你信我都不信。那時候膽大,敢跟我幹媽掀桌子。每次她非要管,我往這一跑她就罷手了。所以說親媽不好當,後媽不好當,幹媽也不好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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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親媽”和“後媽”,指的是誰不難猜。楚女士是魏南的親媽,也是她現任丈夫的女兒的後媽。她這兩個媽都不好當,這兩家沒誰是省油的燈。
關陸也有私心,神通廣大的楚女士找上他,每月一封e-mail發得那叫一個讓人頭疼。恍惚間,他像在跟個會利用女性性別優勢的魏南對話,還不能沒大沒小,因為對方是實打實的長輩。關陸從小在蘇女士跟前長大,受慣母系氏族的壓迫,一句話,他拿女性長輩沒轍。有時候他想,楚女士找上他,耳目靈通不說,眼光未免也太毒了。後來再想,廢話,這是魏南他媽。
魏南當然聽得出關陸的弦外音。關陸動作熟練地點了煙,半低頭吐出煙霧,之後擡頭注視魏南,眉頭挑起,眼裏很亮,令魏南想到為捕獵而蟄伏的野獸。關陸幾乎有一種天性的敏銳,他能捕捉并利用環境、場景、時機,身處此時此地,魏南無法對他的要求說不。
魏南笑道,“她說了什麽?”
關陸抱着手臂,表明置身事外的立場,“楚女士認為吧,她和你,有必要維持一定頻率的會面。至于更深層更具體的,她沒跟我說。”
魏南和楚女士每年會一起吃一餐飯,雙方習慣食不言,一、兩個小時下來也就談談近況。魏南對這種相處沒有意見,說得少,便不覺話不投機,省得尴尬。
楚女士不想在和魏南相處時尴尬,她只有這麽一個兒子,與他相處的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只不過她發現得晚了些。楚女士做事很有目的性,她不願與魏南尴尬,改為影響關陸,反正關陸會将這份影響力傳達給魏南。有關陸這個介質在,成功率高上許多,于她是穩贏不賠的辦法。關陸接下這個燙手山芋,不是看不清裏頭摻和的人和關系,還是如楚女士所願,加重了天平一端的砝碼。
他其實知道魏南打算冷處理,魏南耐性極好,如果關陸不提,楚女士不會開口。這事既然不能開口,時日一長,楚女士也死心了。大家照舊一年一見,其他日子不見,也可互贈卡片、禮物。關陸不是個全然意氣用事的人,為什麽要跟魏南提這事,他覺得是憋得慌。關陸很矛盾,記仇卻又豁達。楚女士找上他,楚女士怎麽就找上他了呢,怎麽能就他一個人煩這事兒呢,你說風雨同舟嘛,那他一定要拖魏南下水;另一方面,關陸也有私心。魏南看似百毒不侵,畢竟沒白日飛升,是從楚女士肚子裏生出來的凡胎俗體。他不止在與楚女士相處這一件事上體現出冷情,卻只在與楚女士相處這一件事上體現出任性。魏南和楚女士之間的溝壑固然是無法逾越的,但說得晦氣點,楚女士哪天死了,難保魏南出席生母的葬禮不會追悔莫及。
關陸推了魏南一把,如此而已。三方都是知度識趣的人,再過就是過分了。
魏南把他手裏把玩的打火機收回口袋,讓步說,“過幾天我會約她見面。”
這時,關陸叼着煙,已經找到父母的墓地,對魏南扯嘴角笑了笑。這一層的墓地占地高,墓碑考究,位置優越。前後左右都打理得有模有樣,哪怕死了,都還謙遜低調。關陸的父母長眠于此,倘若地下有知,應該能和鄰裏相處融洽。
魏南走到墓碑前,放下那束紅玫瑰。宣臺冬天不下雪,頂多寒雨連綿,不見天日,是濕冷。他們來的巧,剛下過雨,地面已經幹了,天氣仍潮濕。在這種潮氣裏,玫瑰被凍得格外嬌豔。
關陸父母的墓碑上分列了兩個名字:關城,路佳音。與周遭對比,不算新也不算舊。瓷像是一張合影,關陸發現魏南在看,便笑道,“你仔細看,我也在。這還是我第一張照片,那時候我就在我媽肚子裏。”
關陸的父母都戴着眼鏡,黑鏡框,沒棱角,顯得溫和和善。男孩像媽媽,女性有關陸這麽分明的輪廓簡直是災難。好在關陸的母親長得圓潤秀氣,他是少數像足了父親的那種,氣質卻天差地別。他的父親很斯文,父母并肩站在一個畫面裏,像一對年輕教師。
人的形成無法擺脫家庭,尤其是至親的影響。魏南想起最初對關陸的印象,道,“我一直在想,你的父母親至少有一方是相當開明的,通情達理。現在看來并沒有錯。”
魏南很少說這種話,他說這種話至少帶了八分真。重視一個人并且尊重對方的長輩,這是禮貌,是教養,若長者已矣,未嘗不更是一種溫柔的慰藉。關陸就着剛幹的地面坐下,大方地回了句,“謝謝啊。”
這一天,從不下雪的宣臺終于有了冬天的征兆,氣溫驟冷,市郊人跡罕至。靜園的風很輕,輕輕地撩撥訪客。不知是不是因為魏南在場,關陸找不出什麽煽情的話說,他專注地看着墓碑,一邊抽煙,一邊有一搭沒一搭的跟魏南說一些小事。
不是潑潑灑灑、興高采烈的口氣,關陸聲音懶了,整個人沉下來。魏南是個難得的聆聽者,他沒有插話,站在一旁聽關陸說下去。
關陸的父親是搞地質勘探的,母親是鐵道部工程師。他記得的他們的事很少,記得最清楚的是他四歲生日,爺爺奶奶也趕來了。他不認人,奶奶說我這孫子別是傻的吧。晚上睡在父母中間,他媽和他爸調笑,說但願我兒愚且魯,無災無病到公卿。他爸卻摸了摸他的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