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節
說無災無病就好,不必公卿。
父母成年在外,都沒有時間陪兒子。自小放養,一上學雙親就撒手了,那是越大越野。蘇女士和他隔一層,管不住,所以關陸一成年就自作主張遠遠地跑去景安讀書,放假硬說沒錢不回。那幾年蘇嘉媛剛把她的菲莎拍賣行做大,忙着撈錢,鞭長莫及,最後還是蘇小小姐自己寄去的一份手工賀卡把他召回來。于關陸而言,大學歲月像一場不負責任的狂歡,他在異地他鄉,在一群躍躍欲試的同齡人中得意忘形,簡直像個躁狂症患者,萬幸是沒有以年輕氣盛為借口傷及他人。
然後他遇見三十歲的魏南。
有些人的生命中會有這樣一個人,他指給你看天有多高。說是人生導師,不至于;概括成伴侶,又像抹殺了他指路明燈的貢獻。
世事常是這樣出人意料,誰能設想十年後你會把一個擦肩而過的愛誰誰帶到父母墓前。關陸本來排斥帶人見家長之類活動,然而到此時才發現,他确實應該把魏南帶來這裏,哪怕不是以愛人的身份——偌大靜園裏,沒幾個能喘氣的。難說關陸的父母是否真在天有靈能看見,他目之所及處只剩魏南這個人,如親如故,如師如友。
關陸的煙夾在指間,久久未吸,積了一截灰,幾乎要燙到手指。魏南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彈掉煙灰,将煙倒放在地上,拍褲子站起身說,“我爸媽還真是最好的爸媽,我再混賬也沒打過。而且你看現在,我帶什麽人過來他們都不罵,我說什麽他們都願意聽。”
關陸純粹是說給自己聽。把魏南帶來靜園,他一路上心裏不安,等到真對上父母的墓碑,反而安定下來。他父母身後只他一個兒子,他喜歡,那帶回什麽樣的人,父母都只能認下。
他最後對墓碑笑了笑,退後一步,拉着魏南往外走。
一路沒回頭,關陸帶魏南散步到一個巴士站,等車時交待,“我幹媽吧,個性太強,家裏人人都讓她。我們天生八字不合,沒法好好相處。她是覺得欠了我和我爸媽,總想補償。”遠處車來了,關陸轉回視線看魏南,點明了原因,“我爸媽出事的時候坐的我幹媽的車,另一輛車是對準了撞上去的。”
巴士在站牌前停穩,魏南稍微想想,也心中有數了。宣臺如今猶比不得景安太平,更遑論當年時局将變的激流暗湧。蘇家在宣臺已有兩代人,究其根源仍是外來的。第一代拼得夠狠,上位夠快,第二代就各自為政、分崩離析了。要整蘇家,拿蘇嘉媛一個女人開刀最劃得來,結果她陰差陽錯逃過一劫,連累關陸的父母代她送命。想必那時蘇嘉媛要穩住陣腳,也廢了一番功夫,直到幾年後才緩過氣,将故人之子接到身邊。
這些往事眼下都像故事,像一幀幀閃放的老畫片,因為隔了漫長歲月,切膚之痛可以在記憶裏平複,往前看,應該讓過往的悲傷安息。
來的巴士有上下兩層,外廂是大面積的橘紅色,天陰且晚,橘紅的巴士在燈下顯灰,兩人剛上巴士,車外就零落地灑下雨點,夾在風裏更冷一層。他們沒帶傘,關陸用手肘撞了下魏南,讓他看窗外煩得要死的雨天。
離開宣臺太久,巴士也提價。關陸開皮夾付過現,順口道,“老兄,巴士都這麽貴。”
車上人少,這一站只有他們兩人上車,司機看他不像外地游客,便笑呵呵地答,不虧的,你看暖氣開好足。
宣臺的巴士已全數換成空調車,在灰蒙蒙的雨夜裏确實很暖。暖的不僅是空調和燈光,兼有一個繁華城市底下的人情味。巴士底層的三五乘客被暖氣熏得昏昏欲睡,關陸倒是精神很好,一站一站地從市郊看到市內,回顧他違睽數年的宣臺夜景。
宣臺的蘇家,指不止一個地方。正兒八經的蘇家大宅歸蘇女士的長兄,在宣臺市南,依山傍水;父親死後,經歷了車禍事件,蘇嘉媛和兄長撕破臉皮,再未涉足大宅。她現在長居在城中區的西山庭二十七號,與一衆豪華酒店為鄰,而菲莎拍賣行就在車程半小時的立法廣場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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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開過皇後酒店,關陸忽然樂了,“哎,孫小姐給你定在這裏,也不算遠。要我今晚就被趕出家門,一定趕來投奔。”
魏南道,“我陪你回去。”
魏南鮮少大聲說話,他從來态度沉穩,難以拒絕。關陸不由愣了一下,他的原計劃是先各自把自家的媽搞定,再分別約出來見一面,禮數全上就好。這兩邊的媽是一個東太後、一個西太後,湊齊了是玩兒命。關陸慶幸過蘇女士和楚女士沒聚一起吃頓飯的打算,沒成想事到臨頭,魏南主動上門——關陸在楚女士的問題上推了魏南一把,魏南在蘇女士的問題上也推他一把。
關陸一想,問題不去面對就永遠是個問題,晚面對等于晚解決。既要迎接蘇女士、蘇女士的丈夫、以及蘇小小姐的三堂會審,魏南在,還能起到個分散火力的作用。
巴士的燈顏色偏黃,在晴朗的月夜,這種黃叫昏黃。外面的雨漸小漸停,燈光映着打上車窗的長水滴,仿佛有幾分溫柔。關陸頭頂的短發毛刺刺的,也被鍍上金黃的輪廓。他仍是懶散随便沒正形的樣子,望見魏南說話的神情,胸口不禁生出一些騷動。恍神回來,看見車外地方到了,便伸頭喊司機停車,道聲謝,拉起魏南走進車外潮濕的世界。
住宅區路燈明亮,人少,偶爾有車過去,不知是趕着回家還是夜來尋歡。關陸還是認路的,走上二十幾分鐘,指一棟別墅的頂層給魏南看,“吳叔叔送我幹媽的,空中花園。”
關陸口中的吳叔叔是蘇女士的丈夫,吳懷莘。蘇嘉媛年輕時致力事業,雷厲風行,很得宣臺本地一位大人物賞識提攜。她心高氣傲,又是個女人,出人頭地少不得被人诽謗,尤其是男女之間說不清道不明的那點事。那年頭,蘇嘉媛還沒結婚,名節已經被潑過成噸髒水,毀得徹底。蘇家老爺子屬意的幾家女婿候選人都不願娶她,蘇老爺子要把這個女兒嫁出去平息流言,摸心口又不忍虧待她,到頭來,給女兒選了個望族旁系的年輕人入贅。這段婚姻裏男女雙方都不曾有過選擇權。怨過恨過,好在兩人皆通曉事理,沒有相互遷怒,終能漸生情愫,相濡以沫近三十年。
吳懷莘心髒不好,常在海外療養,若非蘇女士将西山庭的蘇宅交由他設計,關陸幾乎要忘了這位吳叔叔曾求學加國,是建築系的一等畢業生。做女強人背後的男人,一生襟袍未曾開,對于男人而言已是辛酸了,他的作品卻借了新巴比倫國王尼布甲尼撒二世為愛妻所建空中花園的概念,在他設計的別墅的頂層造出一間玻璃溫室,送給四季偏愛玫瑰的妻子。
此時是入夜七點鐘,天黑雲厚。溫室內沒亮燈,縱別墅前後有照明,也看不清玻璃溫室裏的玫瑰。
關陸躊躇幾步,懶得打電話知會誰說到了,直接邁步走向大門。
一位菲裔家務助理将兩人領進鐵門,繞過花圃和車庫。關陸見過她一次,記得她英文名叫Celine,一路走一路不拘束地與她聊蘇家近況。在門口換過鞋,Celine多看了看魏南,流利地告訴關陸,蘇女士和先生在起居室。
關陸也看了看魏南,他是用瞟的,心想,得,判官都齊了,就等提人犯過堂。一樓的起居室裏,蘇女士正坐在沙發上翻一本菲莎春季拍賣圖冊,目光都不動。隔着兩級矮下去的樓梯,蘇櫻靠着小幾跪坐在厚地毯上,賈思敏陪她看一本圖書,她似乎在争辯什麽,絲毫不理睬關陸,忙于思考的嚴肅神色與其母如出一轍。
賈思敏姑娘臉皮薄,沒見過這種陣仗,關陸還沒說話、沒表示,她倒成了一室人裏最局促的那個。
吳懷莘在整理書房,這時也抱着兩部大部頭出來。他面龐清癯,眼角帶有深深的笑紋,溫和地招呼,“小陸回來了。”看向魏南,點過頭,放下手中的書,坐在蘇女士身邊,像是招待兒子帶回家的朋友,轉對關陸道,“怎麽不給我們介紹一下?”
關陸知道這位吳叔叔是好心給臺階,就往蘇女士對面的沙發一坐,把人介紹出去。
這回來宣臺,送蘇女士夫婦的禮物由魏南準備,關陸只需找新奇玩兒意哄蘇櫻,樂得輕松。這會兒抽空從果盤裏扯了支香蕉。
魏南送給吳懷莘的是一部膠片相機,這類東西停産久了,特定型號有錢也不一定弄得到。吳懷莘的外公曾經贈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