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節
開過。關陸朝他走去,把手插到口袋裏,了然地笑了一下。
“剛好,”關陸說,“我健忘。”
酒吧不設門童,關陸提前一步拉開大門,莊慈入內,像以往許多次那樣,笑着輕聲道謝。
和他在一起時,關陸一直是個體貼浪漫的好情人。莊慈不習慣被人照顧,但是回顧那段日子,他不得不承認,被人珍視的滋味無比美妙。
酒吧外表是不近人情的鋼結構,內部裝潢卻是巴洛克式的。牆壁的主色調是紅與暗紅,飾以靜物花卉繪畫。水晶吊燈垂下,穹頂上還做了浮雕和壁畫,全是豐滿赤裸的天使與神女。
他們在吧臺邊坐下,莊慈向調酒師點了杯雞尾酒,若有所思地望向關陸。他眼裏半明半暗,眼珠是棕色的,像瑪瑙或者玻璃。他有一雙關陸很喜歡的眼睛,如同珠寶。翻雲覆雨時帶一點濕潤的光。莊慈是可以憑借眼神邀吻的。這時關陸覺得自己仍不夠健忘,他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聽莊慈自作主張地代他點酒,雙唇相觸,要了兩杯Between the sheets。調酒師暧昧一笑。
畫面閃回再閃回,畫外音是冰塊碰撞,酒杯碰撞,音響裏小提琴聲音悠揚,雪克杯嘩啦嘩啦。調酒師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咯噔一聲,情景定格,關陸和莊慈靜靜地坐在酒吧裏,隔不到零點五米,卻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光。
關陸笑起來,看了看那杯酒。他說,“我最開始請你喝的就是這個。”
Between the sheets,翻譯過來很有趣,“床笫之間”。這是個足夠含蓄也足夠明顯的邀約。莊慈舉起酒杯,關陸看見他手腕上似乎帶着什麽,細細的紅線藏在衣袖裏。
“幹杯?”
“為什麽?”
莊慈還是笑,“為了我們分手。”
“我們有說過分手?”
莊慈停頓片刻,“你在怪我?”
酒吧的燈光下,他的膚色是象牙色,像新切開的新鮮乳酪蛋糕,入口即化。這句話也帶了點情話的口吻,如同埋怨。他們以“床笫之間”開始,并沒能以分手告終。雙方都圖窮匕見後,他們沒多說一句話。公事上重新達成合作,但背叛的陰影洗刷不清。莊慈棋差一着,像個敗兵之将,匆匆回到宣臺,再不涉足景安,留給關陸一份未完結的……他找不到名詞來定義。不恰當的比喻,像個跑了老婆的失敗男人,在老婆跑掉前因她偷錢而揍了她一頓。不過那頓揍并不能帶給他任何安慰,只能讓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加痛苦挫敗。
關陸反問,“你希望我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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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各喝各的,都忍不住低笑。
關陸無恥地總結,我們根本沒相愛過。所以今天花銷AA。
喝到第三杯,莊慈說失陪,去了盥洗室,從鏡子裏看到自己雙頰發紅,笑意盎然。
回來的時候,他發現座位上空無一人。關陸的外套扔在那裏,但是只剩外套在。調酒師告訴他那位先生先結了賬出去了,他之前一直在轉煙盒,或許是出去透個氣抽支煙。
莊慈這才發現,他手上緊緊地抓着關陸的外套。他笑了笑,對自己坦白說真是喝多了,将那件外套搭上臂彎,向店外走。
關陸在外面抽煙,打火機在他手指間一圈一圈地轉。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牛仔藍的襯衫,全不怕冷,見莊慈遞毛呢外套,伸手接過來,道個謝。
莊慈打開話題,“不知你煙瘾大了這麽多。”
關陸就笑,“你不知道的事很多。”
他沒想到,莊慈接着問,“比如?”
“比如,”關陸揉了下太陽穴,“記不記得我有次出差,對,臨時走了三天那次。我不是逼你開葷腔嗎,那時候我在等腫瘤确診。我想要真不巧,遭了天譴,醫生跟我說癌症,比起哭我還是笑着就義好點,趁有空,就讓你趕緊說個笑話。”
莊慈有些茫然,類似于酒熱遇風冷,兜頭吹,吹得人發暈。他定了定神,往檐外的天上看,冷得刺人的是夾在風裏的雨點,原來下雨了。
莊慈往外牆這一側靠了一步,有些遺憾的樣子,說,“當時你為什麽沒告訴我?”
他記得那一天,下午連續接到關陸的短信,撩撥他,死皮賴臉的要聽他講黃色笑話。莊慈敷衍地動手指,發了一個聽過的回去。有點臉熱,又有點別扭——他聽過的想必關陸也聽過,一定覺得乏味。卻沒有想到,在從他手指縫裏溜走的這平淡的一天裏,關陸和厄運擦肩而過,興沖沖地舒了一口氣。
當他面對災難性的未知時,最先想起他。
天荒地老,他們差一秒就要信了。
關陸沒說話,莊慈向他借打火機,擡了一下手腕。這回關陸看清了,他手腕上系着一條編得很細的紅繩,紅繩上墜有一個不會響的翠玉鈴铛,比十幾歲女孩的小拇指甲蓋大不了多少。那是個鈴铛,更是口袖珍鐘。鐘小姐的鐘。
關陸道,“現在說沒意義。至于當時,我總以為沒必要。”
當然沒必要,當時他們剛走入成熟,在最好的年紀,遇見最好的人。當時關陸以為感情和生命一樣,是很長很好的事。他現在也這麽認為,只是其中很多東西早就不同了。
關陸的手機震動,接到一條短信,是魏南。他看過,對莊慈補道,“恭喜。”
“你也是。”莊慈禮貌回複,“經歷那麽多,恭喜你如願以償。”
他們花了太多時間去分享激情,分享欲望。不純是浪漫,那種對彼此的渴求太驚人。關陸覺得莊慈像一條蛇,滑膩的、緊密的,纏着他,迎合他。他迎合了關陸某種不斷膨脹的占有欲,讓關陸也變成一條蛇,要一個人,恨不得将他囫囵吞下。到了那個地步,感情不是空氣,不是水,更像酒精和汽油,浸透身軀糾纏的夜晚。關陸有種模糊而準确的預感,火遲早要燒起來。沒有任何濃烈過頭的東西可以長久保存。他沒想到導火索會是魏南。
莊慈像魏南,不多不少,恰好五分。這個認知幾乎把莊慈逼瘋了。魏南與他有相似,更有對比。魏南拒絕過關陸,在莊慈遇見關陸以前。莊慈是自卑的,他是林氏老板林鑫業的私生子,宣臺人人心照不宣。他外祖父臨終前拜托林老爺照顧女兒,照顧着照顧着,照顧出了個外孫,何其荒謬。莊家無嗣,剛剛好,林鑫業連個姓氏都不必施舍出去。關陸有與生俱來的一身頑根劣骨,能讓他收斂的多半為他所愛。莊慈欣然地想,我能。然後他發現,不止我能。他在心裏找個陰暗的地方比較,換了他是關陸,魏南與他,不是白玫瑰與紅玫瑰,是白月光與地底泥。
他是地底泥,埋下嫉妒的種子,一不小心就開花。沒刺到旁人,先刺傷自己。關陸覺得他像蛇,他其實心裏有條蛇,在耳邊叫嚣,別愛他,利用他,報複他。不做點什麽就輸了似的。
莊慈太自卑,而關陸目空一切,無法忍受背叛。他們都為一場報複蓄力,撕開面具,付出代價,不問結果,也沒有結果。粗暴簡單得像一架巨型壓路機轟隆隆地開過,把他們之間防禦的城牆、攻擊的炮臺全數碾平,留下個空曠的戰場。從此兩人間空無一物,沒有過去,不會有将來。
關陸和莊慈不約而同地選擇了沉默,沒再開口。煙霧升高,莊慈想知道它被雨滴打到會是什麽樣,可惜它在散入雨幕前就消散了。
一輛轎車靜靜地開過來,長款,黑色,看上去頗為正式。夕陽西下,還落點雨,橘紅偏黃的餘晖給車身映上一層霞光。關陸靠牆站,掃了眼牌照,滅掉煙,莊慈看着他,笑了笑。
莊慈說,“可能你不知道,婚禮提前了,改到下周日。她想把春節和元宵放在蜜月裏過。”
提及鐘小姐時,莊慈的語氣裏有一點罕見的綿軟,像是把心鎖進一個絲絨盒子裏,很安穩。莊慈身世尴尬,他不願重蹈父母的覆轍,将婚姻、家庭看得極重。和關陸在一起是一場狂歡,狂歡有時盡,人生還很長,他遲早要結婚。他們不可能相守。雙方有這樣的共識,仍心懷僥幸,如同看一本一生僅見的最有趣的書,明知看一頁少一頁,偏偏抑制不住往下翻的沖動。放縱自己沉迷其中,運氣壞了點,出乎意料地迎來一個慘烈大結局。
莊慈喜歡鐘小姐,多一點、少一點,沒有區別。他們是金童玉女化身一樣般配的一對。
關陸回了句玩笑,“新一期星周刊沒出,我确實不知道。”他終于道,“先走了,再見。”
再見。九十天夢一場,五年前分道揚镳,遲了這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