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我和何頌鳴雖然讀同一所高中,但實際上沒有什麽很深的交集,連同班同學都不是,最初是在早戀協會認識的。這裏說的“早戀協會”原名叫做“校園合唱協會”,前身是個根正苗紅的,曾代表學校出去表演《黃河大合唱》的那種校園合唱團。出于種種考慮,學校不繼續收音樂特長生,合唱團逐漸演變成由一個音樂老師帶隊的業餘社團。

合唱團不同于其他社團,在面試初期就要考慮到聲部劃分,所以哪怕人數不多,男女比例一向比較和諧,同學們平時排練表演,有很多單獨相處的機會,這裏無意間成為了校園早戀的溫室,背地裏促成很多姻緣,後來就被上幾屆的學長學姐在學校貼吧裏回憶時,稱作“早戀協會”。

剛開始大家說起這個名字,也不無調侃,但想想我那屆的情況,這個早戀協會,倒也名副其實。

我加入合唱團的時候比較晚了,是踩着高二的尾巴進去的。

高一的學生一般都沒把社團當回事,覺得麻煩。後面高二的補課壓過來,令大家心态反彈,所謂憶苦思甜,又開始無比向往自由的天空。學校扛不住教育局新政策的壓力,重新開放了社團活動課,在每周四的下午,前兩節課大掃除,後兩節課召集老師開教務工作會,學生們就自由參加活動。

其實參加社團,也就是想找個由頭出去玩,不然沒有登記的學生只能在教室上自習——事實上,學霸們的确是這麽做的。所以方便劃水的社團人氣比較高,比如圍棋、羽毛球、乒乓球這種,想起來就認真一把,沒興致就偷偷窩旁邊玩手機,也是很爽的。合唱團在所有的選項裏,算一個非常冷門的去處,要不是記得音樂課提過,我很有可能根本就不知道它的存在。

我從小就被家裏認定在唱歌方面有天賦:在還不會主動開口叫爸爸媽媽之前,我就已經能跟着收音機哼小調了。

那個年代,彩色電視還沒普及,家裏有臺黑白電視已經算大戶。我家最開始也沒有電視,只有靠收音機娛樂一下。在我爸媽眼裏,收音機其實是第二娛樂工具,我們家第一娛樂工具是跟着收音機引吭高歌的我——後面這項傳統被延續了下來,每年的拜年環節,我的固定節目就是給叔叔阿姨婆婆爺爺唱歌,簡稱人形點歌機,

所以我家的碟盒裏塞滿了《經典流傳一百首》《軍歌精選》《紅色鬥争的史詩》之類的光盤,以備不時之需。

幸好我在學校和同齡人待了幾年後,發現自己的曲庫實在是有些落伍,于是堅決退出小區歌壇,不然我一個大好少年,年紀輕輕就要擁有晨練大爺一般的聽歌品味。

一般人加入社團都靠興趣,我亦然,喜歡運動的當然就去運動,喜歡開動腦筋的有他開動腦筋的去處,我既然小時候愛好唱歌,去參加合唱團陶冶情操,也很理所當然。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我當時處于非常叛逆的青春階段,說白了就是不喜歡和人紮堆,覺得人多的社團非常庸俗,不足以彰顯我的品位,而加入這樣一個冷門的社團,在某種方面極大地滿足了我的中二之情。

于是我懷着這樣複雜隐秘的心情,混在高一的隊伍裏,誰也沒說,自己偷偷去參加了合唱團的考核。

那屆的指導老師是男老師,低一屆的音樂老師,叫柯蘇。他長得很普通,三十多歲,帶着黑框眼鏡,瘦高個,但是一眼看上去就像藝術系的,不食人間煙火的氣質很明顯。

他令我突然想起我家小區以前住過的一個舞蹈老師。她年輕漂亮,一頭蓬松卷發,夏天穿繁複的裙子,連走路都格外挺拔,渾身透着一股與其他姐姐截然不同的氣質,在我的印象裏說是鶴立雞群也不為過。

人都是渴望美好事物的,而年幼時候這種趨好更加直接,我心裏很喜歡她,出去散步遇見了都要巴巴地追着她走,把我媽氣得夠嗆,天天吓唬我,說要把我送到她家去,我表面說着“世上只有媽媽好”,實際上心裏非常渴望這種懲罰。

Advertisement

更讓我愉快的是,漂亮老師也喜歡逗我,還帶我去她家玩過,她家總有很多進口零食可以吃,簡直是天堂一般的存在。

但我小時候很敏感,覺得她好像過得不太開心,總是會提前準備幾個腦筋急轉彎,通過一問一答來逗她開心。

後面不知怎麽,很久沒有聽到她的消息。

還是聽樓下阿姨們聊天八卦才知道,她離過婚,有精神疾病,表面上是看不出來,受刺激就會發病,好像是某次發病之後被小區鄰居投訴,匆匆搬走了。

從那以後,在我心裏,這種藝術氣息總帶一點憂郁色彩。連帶着看這位音樂老師,也有一種憂郁的感覺,我将這個認定為我自己的童年記憶後遺症。

柯老師開口叫我名字:“江江。”

我站過去,他很溫和地點頭,“你好,選你熟悉的歌曲,唱一段吧。”

當時大教室裏大約有十多個人在排隊,因為經驗豐富,我并不怯場,清唱了一段。

柯老師的反應也在我意料之中,他露出驚喜的神色,考慮到別人,很克制,并沒有直接誇我,而是笑着說:“你的咬字很标準,現在很少人這麽唱歌。”

我知道他的意思是什麽。以前的歌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穩和準,在那個沒有歌詞顯示的年代,光靠聽就能很大程度猜出來唱的是什麽,別說平翹舌,就連前鼻音後鼻音都是唱得清清楚楚的。我還找到過我爸的歌詞本,一筆一劃,記錄着當時流行的歌詞。不過後面港臺音樂流行起來,咬字好像不再成為一個衡量标準了,太認真反而顯得有點土,各具特色的咬字腔調也成了個人特色,甚至含糊不清也顯得很酷。我倒是想酷一點,可是以前跟着老歌唱,土慣了,沒法改。

我并不知道還有人特別在意這個,看來他是一個比較守舊的人。

考核當然是過了,那次錄了八個人,四男四女。柯老師專門把我和其中一個男生叫了出去談話,因為這批考核的學生裏,就我們兩個是高二的。

過了暑假,我們就會變成高三的學生,他怕耽誤我們學習,特別來問我們有沒有考慮清楚。

所以我記住那個男生的名字了,他叫何頌鳴。

他唱歌一點兒感情也沒有,跟朗誦一樣,不知道為什麽柯老師會讓他通過。連他也通過了,豈不是顯得我也很沒有技術含量,我心裏是有點不滿的。

這個平平無奇的何頌鳴說不影響學習。

我也回答說不影響,既然選擇參加社團就是想要做點兒學習之外的事情放松一下,畢竟時間就像海綿裏的水,有誰是會學習到連一點兒休閑時間都沒有的?現在已經不是頭懸梁錐刺股的年代了。

然後,這件事就這麽定下來了。

我們這批新人加入之後,合唱團就開始正式排練了。

其實整個合唱團的水平都是參差不齊的,厲害的專門學過聲樂,而對簡譜一竅不通的人也有。柯老師就沒有統一教樂理了,這個不太現實,他因材施教,能看譜的就給譜,不會看譜的聽錄音學也行,只要能達到效果,辦法是有很多的。

我們的活動室很大,第一次進去的人會忍不住驚嘆一下。

老學校有老學校的好處,所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我們學校連舞蹈教室也有,閑置之後就給合唱團當專用活動教室了。舞蹈教室寬敞明亮,鋪着光滑的木質地板,三面牆壁上都貼着練舞的大鏡子,朝陽的一面整個打通,落地窗加上鋁制欄杆,與外面茂盛生長的樹木只有一層玻璃的距離,因為在五樓,還能隐約看見遠處商業中心的大廈,風景非常漂亮。

角落裏立着一臺鋼琴,看起來有些年代了,發出的聲音也有點鈍,可是它很漂亮,與衆不同的棕色,還有古典優雅的雕花,像什麽民國電視劇的道具。

據說這臺鋼琴是柯老師自己家的,專門搬來學校給合唱團用。

合唱的原理,柯老師給我們比喻,就像鋼琴的琴鍵。

他依次按下三個琴鍵,渾厚悶沉的低音,清晰悠揚的中音,清脆泠泠的高音。

這些音符單獨彈奏,總是會缺少些什麽,但用一首曲子将他們搭配運用,就能呈現出韻律的和諧完整。

合唱并不是不容犯錯的,每個人的聲音其實都不相同,正因這樣的不相同,合唱才能在同一個頻率裏,萬分包容地,将各處流動的小溪彙聚在同一條江水裏。

我覺得這個比喻很浪漫,連帶着也開始喜歡上了鋼琴這種樂器。

我也很欣賞柯老師的風格,這種欣賞與小時候那種喜歡漂亮老師的心情有異曲同工之妙。

因為他們看起來就是和我們不同世界的人,卻完全沒有架子,溫和親切地融入我的生活,有種不真實的美好。

可我對他們的的預感卻和小時候一樣準确。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