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斷電夜

和合唱團接觸的日子沒有幾天,暑假就來了。

暑假意味着又有一批高三的解放了,而高二就要加入魔鬼集訓。

其實在高二下學期,學校就已經很不要臉了,經常見縫插針利用周六周日來補課。沒想到到了暑假,教務處竟敢肆無忌憚地發《告家長書》讓我們帶回去給家長簽字,這封書寫得并不晦澀,但文辭頗為凝練,應該是集全體語文組老師的才華所成,情深意切堪比《陳情表》,一字一句,直接将學校的未來寄托在我們身上,又将我們的整個未來與這二十幾天的補課密切關聯在一起——學校為防止家長舉報補課,心機不可謂不深沉。

家長自然是大力支持的,興奮如我媽考慮到學校的空調性能不好,在網上為我購買冰涼貼,就是那種可以貼在額頭或者後頸上降溫的藥貼,差不多就是小兒退燒貼的進化版,效果還不賴,有一股清涼的中藥味。可是貼着看着人實在太醜了,我根本不好意思在學校用,都拿去送人了。我媽以為我用得快,在我好不容易送完了之後又興高采烈地給我買了一箱,導致我不得不天天帶幾個冰涼貼去送人,班上同學幾乎都受了我的恩惠。後來想,也是我沒有商業頭腦,我應該拿批發價在學校小超市裏寄賣,至少能夠小賺一筆零花錢。

學生有什麽盼頭呢,運動會盼着出太陽,冬天盼着下雪,升旗儀式就盼着下雨了。

而在暑假我們最期待的事情,就是斷電。

斷電了,沒有空調沒有燈,課是沒法上的,要是晚上斷電,計劃就更完美了。

不知道是集體的信念太過強烈,以至于老天都動容了,還是某位無名英雄真的敢于用技術手段拯救廣大學子于水深火熱之中——在某個沉悶無趣的夜晚,學校竟然,真的,斷電了!

這場幸福來得太過突然,大家一時之間都不太敢相信,紛紛捂着胸口安靜了幾秒鐘,然後趁着黑燈瞎火,開始大聲起哄,負責守自習的班主任胡金波拍起桌子,“同學們安靜點,不要趁機亂跑,把你們藏的手機拿出來,手電筒打開。”

帶手機這個事情,學校明面上當然不允許,不過老師學生都是心照不宣的,大家一聽都笑場了,把手機獻出來打光。

然後老胡就出去打電話了,似乎是詢問斷電的情況。

我也開始默默祈禱。

過了大約十分鐘,老胡走回來,在滿教室的手機的冷光照射下,他的面色顯得格外陰沉,“供電檢修,今晚放假。”

大家歡呼雀躍,絲毫不掩飾快樂的心情,更有甚者早就收拾好書包了,當着老胡的面就大搖大擺地沖出教室了,老胡氣得眼鏡都歪了:“你們!都給我按時回去,我會挨個通知家長,要是誰跑出去上網,看我明天不——”

他還沒“不”完教室就已經空了。我因為值日,不得不留下來鎖門,老老實實和老胡打了招呼,才背着書包走出教學樓。

其實我有一個大膽的想法,恰好天公作美,今天我就想要實現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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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次性上五樓還是有點累,我氣喘籲籲地跑到了活動教室的後門。

活動教室當然是要上鎖的,畢竟裏面有重要公共財物——鋼琴。不過稍微細心一點的人就會發現,上鎖的一直是前門而不是後門。所以,活動教室實際上是可以随時進出的。而坦白講,我并不認為在沒有大型器械的幫助下,一個人可以把一架鋼琴從五樓的地方偷走,所以這個財物也沒什麽值得被惦記的誘惑力,後門不鎖并不算什麽了不得的安全隐患。

直覺告訴我晚上的活動教室風景會非常漂亮,而且今天又正好沒人,我早就想去玩玩那臺鋼琴了,雖然我不會彈,但鋼琴總比另外一些需要技巧的樂器親切多了,至少戳一下就能出聲。

盡管知道四下無人,我還是很謹慎,輕輕推開門觀察了一會兒,才走進去。

整間教室沐浴在月光下,可能是因為三面都有鏡子的反光,光線竟然并不那麽昏暗,樹影錯落投落在地板上,像一副巨大的墨水畫,鋼琴就這麽靜靜的立着,而窗外,霓虹燈光閃爍在遙遠的天邊,與這裏的寡淡顏色相比,活像另一個缤紛斑斓的世界。

可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我都還沒欣賞幾秒,身後又傳來了門被推開的聲音。

誰這麽閑今晚上還要過來?

我本來就屬于賊心虛的情況,這動靜搞得我心髒狂跳,立刻轉身,和一個人的眼神對上了。

其實這種光線下并不能很快看清楚來人的模樣,但我是憑借本能知道他是誰的。

合唱團個子最高的男生,何頌鳴。

他肯定沒預料到我會站在這裏,自然也愣了一下。

然後我們兩個互相立在原地,面面相觑,誰都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我對何頌鳴的第一印象不好,是因為他唱歌不行,這是實力問題,但我也不至于因為這個事情就随意歧視他,反正我們也不熟。而在後來具體的相處中,我對他的印象是真的一路迅速下滑,跌得像某個一夜爆虧的股票。

首先,他對于合唱團的事情,并沒有認真對待。

學校的社團活動安排在每周四的下午,但是其他時間學生也可以自己協調安排。合唱團一般是兩天就要排練一次,安排在午休或者晚飯後,不固定。這個加練也并不是硬性要求,大家本來就是憑着興趣,不想來的給老師報備,臨時有事也可以托朋友帶假,管理非常寬松。這涉及到學生的典型心理:學校管得越嚴就越蠢蠢欲動想搞事情,而柯老師這麽好說話,反而覺得不去有點不好意思,大多數都是盡量到的。

此處特別說說何頌鳴,私下排練,他幾乎是不會到場的,但既然每次都有點他的名,說明他也沒有請假,柯老師在察覺到大家的議論後,幹脆直接不點他的名字了,大有“此人愛來就來,不來就算了”的架勢。所以我常常忘了合唱團有這個人,有時候在人群裏看見這顆突出的腦袋,還要吓一跳,覺得全國要取消高考了.

高考當然是沒有取消的。學校的月考成績日常更新,定時張貼紅榜,大紅底喜慶楷體字,有天體育課我路過,瞥見了靠前印着的“何頌鳴”三個字。考慮到重名的可能性,我還托熟人悄悄打聽過,合唱團的何頌鳴是二十五班的,這個榜上的何頌鳴也是二十五班的。

他們班據說只有一個姓何的。

綜上所述,結論很明顯。

問題來了!

何頌鳴為什麽要參加合唱團?到底是真題不有趣,還是月考沖榜沒意思?

我當時腦內想象的是一種類似于《雙面嬌娃》的荒唐劇情,後來我從何頌鳴處了解到的實情則是一個校園版本的《夾縫求生》。

因為何頌鳴的班主任就是他親爹,他爹根本沒想到何頌鳴身為班長竟敢報社團活動,在得知消息之後恨不得以死相谏,奈何他的學術勢力伸不到音樂老師那塊,所以采取迂回戰術,每周四硬要拖着何頌鳴去給教學大會做會議記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我們每周在合唱團撒歡打鬧,誰都想不到,與此同時的何頌鳴,卻要靠鬥智鬥勇才能獲得一丁點自由,更別說其他的私下排練機會了。

何頌鳴和我講述這段經歷的本意,應該是想為當年的自己掙回一些面子,我聽了倒也沒覺得他可憐,分析出主要原因還是他自己作死。我問他,你這麽有梗,怎麽不去學校論壇連載,标題就叫《我和班主任老爸那些年》,然後你就能一夜爆火了。

然後何頌鳴沒有火,我被何頌鳴逮起來錘了一天,被他給氣得上火了。

我是沒辦法時光倒流去開解我自己的,所以在第一次單獨與何頌鳴相處時,我的心理活動是我非常看不慣這個人,也不想與他産生交集,但是我不知道這個人知不知道我看不慣他,咋辦?不過好在何頌鳴沒有把這個問題留給我。

他最先反應過來,看起來對我應該是有印象的,也不客套,直接開口:“來玩?”

寥寥兩個字,卻很精準地總結了眼下的局面。

我還有點沒反應過來,只能含糊着回了一個“嗯。”

何頌鳴就不管我了,自顧自把書包卸下,丢在一邊,朝裏面走了過去。

他像行走在自己家,輕車熟路,顯然不是第一次過來。

我:?

這哥們兒平時不來排練,專門晚上摸黑過來,這是什麽邏輯.難道還是想着過來加班自習的?但有一陣莫名其妙的情緒牽引着我,讓我不由自主跟着他走過去。

何頌鳴坐在琴椅的一邊,把手機擱在鋼琴上給光,又從上頭摸出幾張琴譜擺在架子上,他淡定自如,好像這鋼琴立在這裏,本就是等着他來彈的。

我有種不好的預感。

然後他就真的彈了起來。

我雖然不懂鋼琴,好歹也能聽出來,何頌鳴顯然是學過的,甚至說對正在彈的這首曲子非常熟悉,熟悉到他根本沒有看譜,低着頭,因為表情專注,顯得有點嚴肅。

我感覺自己大約明白為什麽這間教室只鎖前門了。

活動教室的地板很少拖,其實是有點髒的,我不想糟蹋我的褲子,既然何頌鳴只占了琴椅的一邊,那另一邊肯定是留給我的。我不至于計較這個,丢了書包,走過去背對着他坐好。

我坐下來時心想,或者,這是柯老師專門給他留的後門……

可是不論如何,萬籁俱寂裏,鋼琴聲可真好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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