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金風玉露
第二天早上我照常去學校。可能是因為昨晚的天降正義,群衆們仍然很騷動,早讀課都比以往要熱鬧,總打瞌睡的人都開始躲在課本後面聊天。我往常都很認真背古文的同桌最近也變得不專心起來,現在一手裝模作樣撐着臉,另一只手在課桌下面飛速刷手機。
我用胳膊肘輕輕撞了她一下,“老胡快走過來了,別看了。”
她立刻把手機塞回校服兜裏,無縫切換成學習模式,聚精會神念起了屈原。等老胡巡視一圈後,終于出了教室,我随口問她:“你刷什麽呢?”
同桌擡頭盯着我,那目光亮得跟隔壁班教英語的吳老師的腦門一樣,明明是準備開口的,不知為何又把話吞了回去。我被這套表演吊足了胃口,立刻表達出疑惑的神情。
同桌仿佛終于下定決心,“那……大課間我放給你看!”
我覺得她有點神經兮兮,一會兒開心一會兒憂愁的模樣,但也還是忍住了,等着看她要給我看什麽寶貝。
暑假補課還是按照正常上課的作息來打鈴,不過大課間的廣播體操就不做了,愛幹啥幹啥。人潮一般沖向學校超市和食堂,留在教室的人寥寥無幾。
雖然我一直吐槽學校破舊,其實教育資金一直是撥得很足的,學校每個教室都是全套多媒體電子黑板。不同學校的多媒體類型不同,我記得初中班上是直接一個大電子屏和觸控筆,而現在教室兩側黑板拉開後會露出裏面的觸摸顯示屏,更加方便實用,相當于一個巨大的平板電腦,網速20M/S無壓力,拿來看電視劇不知道有多順滑高清,一向是同學們大課間争相奪取的主要目标。
我眼睜睜看着同桌把一個準備安利新番的女生給勸了下去,順便把某企圖看賽事直播的男生給罵歇火了,她頗為得意,熟練打開浏覽器,輸入自己的微博賬號,點開了一個視頻,這個視頻有點怪怪的。
我看得似懂非懂,可能大概的意思就是,這兩個男的關系很好的一系列證據。然後就是播放不同場景下這兩個男的說話、打鬧和對視的畫面,有的很高清,像在拍電視劇,有的則糊成馬賽克,完全看不清楚模樣。
這時從前門口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他神色祥和中透露着一絲狡黠,手裏抱着一沓試卷,以一種考究的眼神看着屏幕上播放的內容。整個班級突然安靜了,同桌自己卻站在一側看得入迷,完全沒有感到危險的臨近。
我根本來不及思考,條件反射般站起來,叫了同桌的名字,同桌便一臉茫然回頭看着我,在她身後,胡金波也将目光緩緩轉移到了我身上,十分意味深長。
事已如此,同桌自然明白後果,她乖乖地關掉視頻,一句話也不敢說,灰溜溜地跟着老胡離開教室。我在座位上如坐針氈,不知道同桌算犯了哪條大忌,是因為她最近成績下滑了嗎?半個小時的大課間休息,顯得如寒冬般難熬。不過,我還沒等到她回來,就有個男生過來帶話,說是老胡讓我去一趟三樓的辦公室。
我心裏咯噔一下,看來老胡今天想一次性提高效率,把我和同桌兩個人都好好地安排了。
三樓的教師辦公室是新修的,比以前的要大一倍,是兩個大教室打通再裝修的。這裏集中了一批教師精英階層,便于他們日常交流學習,也很方便調教學生,如果一個學生在辦公室受到了一個老師的親切慰問,那麽相熟的老師也會過來幫忙慰問幾句。老胡的位置就在辦公室中央。
今天這裏比往常熱鬧,剛剛結束一輪月考,老師加班加點閱卷,閱卷統分還不算考試結束,原卷的發還工作需要一批學生來合作,通常由各班的課代表當苦力,把各科的卷子按照班級次序整理出來,再往下發到每個同學手裏。
Advertisement
地上堆着很多原卷,我小心避開障礙物和來往的學生,一路彎彎繞繞,人聲喧鬧,“這張卷子沒寫班級怎麽辦?”“怎麽還有一張六班的,剛不是拿走了嗎……”“我靠,分這麽高!”
老胡的教學是我校數學老師中很拔尖的水平,但他一直致力于提高文科的數學平均分,不帶理科班級,并且也從來不帶高三生,好像都是他自己的規矩,聽說以往都是把高一的文科班帶到高二,把學生底子打好了,然後他卻深藏功與名,又直接空降回高一去了。他和每個年級的老師都有接觸,人緣好,話語權也高。
老胡在班會中提過,為了讓大家提前适應高三的節奏,會抽空找班上每個同學聊一聊,既然凡事都有輕重緩急,聊的次序就是按成績排了,我這種大概算表現突出提前插隊的。前幾天班上都在讨論這件事,說老胡竟然要破例了,他言下之意,就是準備把我們一路帶到高三畢業。
可能是因為快退休了吧。
學校裏不是沒有年紀大還奮鬥在一線的老師,可像老胡這樣滿頭白發的卻很少。多數經學生提醒,他們就會把新冒出的白發染黑。但老胡一直都留着一頭修得整整齊齊的白色頭發,從來不去染,這已經成為他的風格,反而讓人常常忘記了,他已經是一個年紀很大的老師了,上一天的課,帶一屆的學生,離退休的距離就越來越近了。
老胡從桌邊的卷子裏抽出一張,擺在我面前,是我月考的數學卷子。我看了看紅筆寫的分數,的确是我的水平,不是很高,但也不算低了吧……我第一次和老胡單獨談話,不知道他的主題是什麽,所以也不知道應該說什麽。
老胡嘆了口氣,把卷子翻到答題頁,“這些題,你是真的都不會做嗎?”
我點頭,這些大題我都是按照老胡的得分大法做的:哪怕不會的題也不留空白,做最基礎的計算推導部分也能拿一點步驟分。
“胡老師,我從小數學成績就不好,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說實話,我雖然不喜歡讀書,但是從來沒有故意考差……我可能就是,不适合待在學校裏吧。”我感覺自己只能說到這裏了。
不知道學習基因歸不歸遺傳管,不過我父母以前上學成績好像都不太好,所以對我的要求也不是很高,就是簡簡單單希望我能夠按部就班地考上大學。
小時候我媽誇我唱歌好,又不那麽介意我的成績,我總是夢想着可以有一天去學音樂,成為一個厲害的歌星,可以唱歌還能掙錢,幸福人生不過如此了。但我爸一開始就說了,家裏不準我走藝體學、什麽亂七八糟的音樂,他說歌誰都可以唱,不好好讀書以後被人欺負到死。我爸高中畢業,當了一輩子小職員,好不容易靠資歷在所裏坐穩了板凳,卻被後來的年輕人拿文憑打壓,這件事他一直耿耿于懷,可能就是覺得自己以前吃過這種苦,就一定要在我這裏給補救回來。
“我囑咐你們一定要做基礎部分的意思,是在不會做的時候,盡力多拿一點分,”老胡推了推眼鏡,他戴的還是班上一起用班費買來送他的老花鏡,定定看着我,說:“而不是一看見問題就退縮,不想去解決。”
老胡指着最後一道選擇題,這是我随便選的,運氣不好還蒙錯了,上頭有一個叉,“這次的壓軸選擇題,光是看起來就讓很多人害怕,覺得肯定解不出來,題幹這麽多,題支看起來就更複雜了,所以放棄了,不做了,不想浪費時間。但是只要堅持算三步,其實變量就可以全部消掉,剩下來的是個常數。”
“你不算,怎麽能知道這是個常數?題支只有一個常數選項,不論它的格式看起來是什麽,所以根本不用再計算下去,這個常數就是最後的正确答案。”
“我教書這些年,每一屆都要看見很多不情願讀書的學生,他們說待在學校痛苦啊,讀書不是唯一的出路啊,被家長逼得太緊了。可是既然人已經坐在學校裏了,學也是一天,不學也是一天,不學下去,不痛苦一下,怎麽知道自己的未來,不可以是個意想不到的常數呢。”
老胡不愧是專門教文科的數學老師,連比喻都打得這麽獨樹一幟,他靜靜注視着我,好像要等我回複一個答案,不過這時有個人越過我身邊和老胡說話,打破了這種奇怪的氛圍。
“胡老師,我們兩個班的卷子都分好了,缺失的同學就下午去教務處領,何老師看快上課了,讓我直接一起帶到你們班去。”
“頌鳴啊,”老胡竟然笑出了褶子,“行,辛苦你了。”
何頌鳴似乎在老師這裏有天然的好人緣,只是幫個小忙都能得到親切的慰問。
“江江,你和何頌鳴一起回去上課吧,記得把卷子帶給課代表。”老胡大概覺得自己話已經說到位了,沖我擺了擺手,“有問題的話,歡迎來辦公室找我。”
我這才發現,剛剛和胡老師說話的時候,已經打過預備鈴了,現在辦公室的人不多了,不論老師學生,該上課的都去上課了,我也沒有留下來的道理。我和何頌鳴的班都在一樓,何頌鳴和我一路走向樓梯,直到下了一層樓梯,何頌鳴好像都沒有意識到自己手上抱着兩個班的卷子一樣,我便說:“你把卷子給我吧,我帶回去。”
何頌鳴把卷子抱得穩穩的,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你數學不好嗎?”
他可能一直在辦公室裏,不過我沒看見他,看來他剛剛聽見的不少。
不過這應該和他沒關系吧,我心情突然有些不好起來,不想回答,只是伸手去取那沓試卷,何頌鳴停下來看着我的動作,又說:“你們文科數學挺拉分的,上周教務會說傳言這屆考題要為改革試刀,胡老師最近的壓力一直很大。”
這什麽意思?我滿頭霧水,跟上他的腳步,匆匆之間又轉了一個彎,這裏已經快走到我班上的後門了,何頌鳴這才說了一句我能聽懂的話:
“你如果有不會的可以來問我,我晚上一直在活動教室。”
然後他又小聲的補了一句:“就當保守秘密的報酬,如果你可以不告訴別人這件事的話。”
我從辦公室回來後,照常上課,并收獲了一個蔫蔫趴着的同桌。
她桌上是剛發下來的數學卷子,我初步估計了一下,她這次考得不好,又被老胡當場抓包,鐵定是要經歷過一場苦戰的,或許還是各科老師親自上場的的車輪戰,我去辦公室的時候沒遇見她,說不定老早就躲女廁所哭去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她還好嗎。
她有氣無力把卷子翻開給我看,“這這這幾道,老胡說他是考試前就講過的題,給我一晚上的時間準備,讓我把解題過程明天給他交過去,或許你……會做嗎?”
我茫然搖頭,我數學不好全班都知道,同桌一向都說我是我們班的數學秤砣,平均分全掌握在我一個人的手中,她竟然還來問我,看來悲傷真的會使人智商降低。其實同桌最近學習不好可能就是因為分心吧,老是玩手機,不認真聽課,總是會錯過很多內容。
同桌也意識到自己這下是孤立無援了,大家都忙着分析自己的卷子,誰有空去給她講解題過程呢?她正準備重新趴回去當一朵可憐的小蘑菇,忽而想起了什麽,眼裏又重新燃起希望的火光,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搖來搖去,急切地問:“那個,我之前放的視頻你看了對吧!”
“看了。”
“怎麽樣?”
當然是不怎麽樣,但我不會這麽直接說。可能是小時候說瞎話哄我媽哄習慣了,我在對付女孩子方面很有一套自己的方法,不然我同桌也不會這麽喜歡找我聊天。
簡言之就是,你要會讀取她們的潛臺詞。
比如我媽在問我她是不是又變胖了,這潛臺詞就是:她因為某些外部原因對自己的體型外貌産生了自卑心理,那麽就應該對症下藥,不要光說“你沒有胖啊”這種一聽就敷衍的臺詞,而是要看似無意地說:“我看不出來,不過你最近皮膚怎麽突然變好了,臉色很好啊。”
我媽心情好了,我在家裏的夥食也會好過一些。同理,同桌的心情好了,我在學校的日子也會好過一點,至少她還是有很多強項科目的,不然也不至于被老胡列為重點關注對象,她的英語成績在全年級一直是名列前茅呢,還是英語課代表。再說,她已經這麽倒黴了,我何至于還要讓她心情郁悶呢?
我也不算違心地說:“哦,他們看起來關系很好。”
但同桌好像不那麽滿意,或者說有點糾結:“除了關系好呢?”
這下就涉及我的知識盲區了,兩個男的除了關系好還能有什麽?同桌憋足了勇氣,說出口:“你不覺得,他們倆,像在那個什麽……談戀愛嗎?”
談戀愛?她是覺得視頻裏的那兩個男生是同性戀嗎?
班上的女生的邏輯有時候很奇怪,動不動就喜歡說別人“Gay”裏“Gay”氣,應該是想通過說別人是“同性戀”來嘲笑別人。原來她也是其中的一員,并且把這個毛病延續到了網絡世界裏。
我很想讓我同桌冷靜一下。衆所周知,男生一般都不像女生那麽喜歡扭捏,關系好的男生摟摟抱抱都是很常見的現象,照她這個說法,要是經常互相打鬧開玩笑的男生就是在談戀愛,那我們學校籃球隊所有人都是Gay,球隊的名字也要一并改掉,叫Gay球隊。
我就把這番話說出來了。
然後我感覺同桌要哭了,在學習與現實的雙重打擊下,她惱羞成怒:“你什麽都不懂!我就知道!早知道就不跟你說了!滾滾滾!”
她倒沒有真的哭出來,總之就是給人一種要用眼淚水漫金山與世界同歸于盡的感覺。
我不明白這對男生不是Gay和到底她有什麽關系,但也很後悔自己說的話。她們女生的心理一般都很脆弱,就是受不了別人反駁自己,我這麽直說,她肯定覺得沒有面子。
為了挽回我們之間岌岌可危的同桌情誼,我告訴同桌,我可以她寫解題過程。
她迫于形勢接受了,可是卻将信将疑,問:“你不是不會嗎。”
我說:“你放心。”
我雖然不會,但是有人會。
這天晚上放學後,我故意磨磨蹭蹭,拿借口搪塞了一下同桌,等她走了,我算好時間,按照老路線,一路奔向了活動教室,我抓着一張卷子問坐在鋼琴前的何頌鳴:“兄弟,能幫忙做幾道題嗎。”
兄弟的眼神充滿了疑惑,不過在我解釋了來龍去脈後,他還是表達了理解,真的願意按要求幫我寫一遍詳細的解題過程。晚上教室有電,但保安會在晚上巡邏整個校園,我們開燈容易被樓下發現,我只能全程用手機人肉幫他打着光,他飛速寫着字和公式,不一會兒就寫滿了一張紙。
何頌鳴寫完後我才松了一口氣,真沒想到他是這麽好說話的人。
有求于人之後立馬就走好像不太合适,我思索片刻決定還是留下來當聽衆,聽何頌鳴彈一會兒鋼琴,也算是我唯一的回報。
何頌鳴并不介意的樣子,照樣給我騰出一半的琴椅,然後練琴。
照樣叮叮咚咚了半天,重複的旋律,我有點昏昏欲睡。我家住得遠,其實并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臨走前,我就情不自禁地誇了他:“你鋼琴彈得很好,有十幾級了吧。”
何頌鳴露出了一個微妙的表情,最終禮貌回複我:“謝謝。”
從那次開始,我和何頌鳴建立了長期和諧的演奏與聽衆關系。
我有時候會帶一點題來找他做,或者直接抄他的卷子。相對應的,我也會主動陪何頌鳴在活動教室裏坐一會兒。說實話,即使我是個男的,要讓我一個人在晚上的教室裏待很久,我都感覺略有一些驚悚,學校并不是沒有鬧鬼的傳言。
我沒有主動問過何頌鳴,為什麽要在晚上偷偷過來練琴,一個喜歡東問西問的男生總是會顯得很不幹脆,很八婆。
但我大約覺得何頌鳴是有點孤單的。
自娛自樂的人一般都沒有什麽朋友,要是他有很多朋友,幹嘛要一個關在這個屋子裏沒完沒了的彈鋼琴?翻來覆去就那麽幾首曲子,我聽着都快吐了,他自己怎麽會不煩。
好在何頌鳴自己也知道曲目太過單調,或者說添了一個聽衆以後,他對自己的要求也變高了,後面他會開始換一些曲目彈了,其中有一首我初聽非常驚豔的,可能是因為我不懂純音樂的世界吧,我從來沒想到鋼琴能彈出這種很簡單又複雜的感覺。
他告訴我那個曲子叫《金風玉露》,是一個游戲的配樂,果然啊,好聽的曲子連名字都很好聽。
金風玉露一相逢。
正好,我也沒有很多朋友。
至少在夜晚的活動教室裏的那些時刻,我們是有一點點相似的。
老胡說他自己帶過很多學生,所以能理解學生,其實我小學到高中,也見過很多老師,我也理解老師的。教育學生,或者讓學生擁有通過考試的籌碼,是他們的工作任務,也有人将此視作自己肩上的責任。
可并不是成績不好就生活得不快樂呀,或者說成績很好的人就一定會高枕無憂嗎?簡單劃上等號的人生,是幸運還是不幸呢。
老胡看何頌鳴覺得滿意歡喜,說不定是因為覺得何頌鳴就是他心目中合格的好學生,理應走上完美的人生道路,但他知道,何頌鳴一直在一個不開燈的教室裏偷偷彈鋼琴嗎?
沒有誰天生适合某種方式的學習,都是這些年義務教育養成了習慣。可是說來說去,這些所有的科學教育學科分類,像一顆枝節錯綜的大樹,看起來很像那麽回事,一生下來,所有人就叫我們去爬,說爬上去了就是一只合格的猴子了。
猴子的确爬得上去,魚也可以嗎?一條魚,只能在水裏游泳,為什麽要讓自己去适合這顆樹呢,哪怕真的蹦上去,就得曬死了。
那個常數哪怕再完美,如果不是被人所真正需要的,它就是一個殺人兇手。
我得不到想要的那首歌,何頌鳴觸摸不到他想要的鋼琴,所以我們參加了同一個社團,才能機緣巧合般,躲在一個無人到訪的教室裏,享受一點見不得光的喘息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