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男二訴情
這夜連吃三碗補品,嚴厲繞着別院溜達一圈,回房沐浴之後上床。
半睡半醒之間見一道黑氣極速撲來,嚴厲一驚避之不及,正被打在肚腹上。見她猛然坐起,花枝和虞靖問明緣由,都道此兆是有魂來投胎,小殿下自此往後魂魄俱全矣。
母子神魂相系,骨血之情這便算是正式開始了。嚴厲覺得自己活了九千年的心從未如此柔軟過。當着花枝和虞靖的面前,她撫着肚腹,絮絮叨叨地對那個尚在混沌之中的小生命說了許久的話。
雙婢都暗自嗟嘆,主上自成親至今,越發添了溫柔似水的女人味兒,剛剛懷胎便慈母情懷發作得如此厲害,将來定是要将小殿下當成心肝兒疼愛。
這時燭武來了。
身為少司命,燭武日常慣做的便是觀星和占蔔。
之前察覺九個小輪回才顯現一次的月孛星掠過夜空,燭武驚喜之下忙随其軌跡追趕,不料它竟落在別院裏。掐算時日燭武不由一驚,在別院外面反複開卦蔔算,果然是月孛星投在嚴厲腹中。
月孛星主晦暗不明,遇兇則助兇、遇吉則助吉。嚴厲懷這一胎是鳳後親蔔的大吉之卦,與星象之神異互有增強,可謂吉上加吉。燭武憂慮的只是,月孛星能激發人之本能的或者潛意中的想法和欲望,定會擾到嚴厲的心境,故此他匆忙進院求見嚴厲。
聽燭武禀明,嚴厲這才察覺方才有異。方才她仿佛管不住嘴,對着肚裏那塊肉有的沒的好一通絮叨,竟是受了月孛星的神異幹擾。
“小殿下亦是個吉人,加上驸馬爺,殿下何愁不能破劫。”燭武又憂慮道:“只是殿下如今忘性大,本就神魂不穩,若再受到星象之力幹擾,恐怕……恐怕會加重病情,甚或有徹底失憶的可能。”
“當怎麽破解?”嚴厲颦眉問道。
“月孛星之神異遇弱則弱,遇強則強。殿下只須随心而行,莫與它争,便是最好的破解之法。否則只會适得其反,心緒更受它幹擾。”
燭武仔細叮囑幾句便要告退,嚴厲吩咐他去做一件事——去覺明府的寶庫挑兩件物事和一件衣服,送去摩挲羅海。
燭武請示道:“既是回禮和賀禮,殿下覺得挑什麽為好?”
嚴厲懶洋洋道:“你做主便是,只別失了我覺明府的氣派。”
“只是殿下的身子更加要緊,送禮這事恐怕得等等。屬下回天先要禀告師父,看她可有更好的破解之法。倘若師父也沒有良策,或許晧睿仙師能有。”燭武說完匆匆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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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嚴厲久久難眠,過了子夜才恍惚睡了。
翌日睡醒沒犯病,嚴厲一睜眼便瞧見豔陽透過小窗,将偌大的屋裏照得十分明亮,不由靈光一閃。花枝和虞靖聽喚進來服侍,聽說她給小殿下取了個名字叫明亮,皆有些汗顏。
虞靖提醒道:“殿下,驸馬爺說,等他回來跟您一起給小主子取名。”
“本殿記得他說過這話。”嚴厲攤手道:“但是可沒應他。”
雙婢甚是無語。
魂與肉身的彼此交融需要一個過程,此後兩月格外要緊,養護不當易動胎氣。花枝和虞靖伺候得越發上心,嚴厲被她們處處管着也心甘情願。只是受月孛星幹擾,她日日靜如處子,卻越來越無法靜心凝神,常常眉心微蹙,面上透着輕愁。老禦醫使了不少藥也全無效果。
藥石罔效之病,是為心病。嚴厲挂礙之人之事太多,心中之結無法釋解,終成一疾。虞靖當她懷胎辛苦,對不能在身邊陪護的驸馬爺心有怨念也無從發作,照此方向開解了一番,她卻越發茶飯不思,食寝不安。
琨瑤雖不在身邊,嚴厲這幾年卻因他養成了不少習慣,一時也難改,也沒想着改。
嚴厲喝慣了琨瑤煮的茶,他人不在,這樣物事備得也不多,省着點用也只夠她喝一年半載。嚴厲也習慣了與琨瑤同枕而眠,好在沒有他陪伴,她肚裏卻有一個嶄新的至親之人在茁壯成長。
明亮這小子雖尚混沌着,嚴厲卻能感受到他越來越沉穩有力的心脈,也感受到他越來越強勁的幹擾之力。她分毫沒有抵禦,順其自然的結果卻是,她越來越對一個人思念成癡,對一件事懊悔不疊。
沒人能體會到她複雜到惶惑的心緒。她心知任此發展下去很是不妙,打發花枝回府去問。鳳後果然沒有良策,命燭武去問晧睿仙師。晧睿仙師道是道祖手記上或許有良策,只是需要點時間翻找。
三個月後燭武帶着十八名神侍風風火火地趕來。
淩柯竟不知怎麽潛入無極宮,趁晧睿仙師凝神翻看道祖筆記,伺機突襲,自晧睿仙師手中搶走道祖手記,還沖過鏡靈阻攔奪門而走,一路殺往南天門。鳳皇聞報當先趕去,燭武忙召集人手随後。
淩柯這一鬧過于突兀,衆仙家皆無防備,誰也不及阻攔。就連天樞也未防備,待瞧見一道赤芒極速劃過青天,淩柯已在瞬息間來到面前,他和衆守衛攔之不及,被淩柯的護體真氣震得人仰馬翻,爬起時人已逃了。
淩柯急于遁走,除了鏡靈和天樞等人并無旁人受傷。道祖手記卻是無極宮掌行天道的奧義所在,被個妖孽奪走,晧睿仙師顏面大損,不由扼腕懊惱。鳳皇則怒發贲張,跟晧睿仙師去無極宮商量對策之前,命燭武帶人速來別院看看。
見衆屬下一個個都面色凝重,嚴厲颦眉:“那厮莫非始終匿在大羅天上?”
燭武道:“恐怕是的。僅只一個照面便傷了鏡靈,看來他的傷已好了泰半,定是這幾日自堕仙臺那裏吸噬不少靈氣。”
聽說鏡靈受了傷,嚴厲頓時坐不住了,便要去無極宮看看。燭武忙勸道:“殿下莫急。尊上已經問過晧睿仙師,鏡靈之傷并不嚴重,不至影響本尊之念力,驸馬爺那邊不會有問題。”
嚴厲這才安心,命虞靖和小三等速去下界打探消息。燭武等人則依鳳皇吩咐,在別院駐下。
虞靖很快帶回淩柯的消息。
淩柯鬧這通陣仗實為整個仙道之恥。那厮想必因此有了底氣,出了大羅天便十分招搖的去到溟河黑水。桑寒聞訊忙帶足辇駕排場,攜衆妖王趕去跪請,恭請大妖淩柯重掌妖界。
面對虔誠拜倒一地的妖界翹楚們,淩柯攝走桑寒高舉過頂的金印,卻道:“本尊尚有一事要做,事畢再回修羅殿也不遲。屆時定叫爾等揚威過瘾。”
衆妖山呼叩拜,拜完皆随桑寒退走。
淩柯對羽族戒備甚重,虞靖匿形之術卻足夠高明。唯恐淩柯還有蠱惑嚴厲的企圖,虞靖忙回天來報訊。嚴厲倒也不急,“本殿正愁找不到他。”說罷命燭武等人撤走。
“殿下如今有了身子,怎能無所顧忌,與他動武?”燭武苦勸的結果是,他留下,十八名神侍撤出別院,各找方位埋伏,以備不時之需。
嚴厲一心等着淩柯來送劈魂刀,那厮卻始終待在溟河黑水下的水府。
“他這是何意?”嚴厲問燭武道。
燭武沉吟道:“屬下以為他在等蛇君表态。摩挲羅海下數日也沒有動靜,蛇君若非早有決斷卻打着什麽鬼主意,便是他面臨一個艱難的抉擇。屬下更加疑慮的是,面臨抉擇的恐怕不止蛇君。或許殿下應該考慮,将那咒的關鍵透露給龍君,幫他下定決心。”
嚴厲倒不擔心迦昱會與淩柯聯手生事。
一來迦昱苦心積慮助淩柯重生,正為與他一較高下。二來晧睿仙師與迦昱早有約定,淩柯亂世時他若同仙界聯手剿滅,不但能得到永生之法,還能将摩挲羅海飛升至三十重天。
這緣由卻一時還不能說給燭武聽。
嚴厲這些日子顧慮的是,兩個天生之王者的交鋒始于他們對碧淵之抉擇的左右,無論結果如何都将是腥風血雨的開始。
一個月後鳳皇命人來傳話,道是晧睿仙師打算自己拿回道祖手記,死活不讓旁人插手此事。如此正合晧睿仙師的性子,嚴厲甚為慨嘆,難得那老仙閃了回腰,恐怕面上發作不得,心下已要怄死了。
爾後晧睿仙師果然往溟河黑水走了一趟,出了溟河黑水卻不知所蹤。
嚴厲狐疑不懂,不幾日後爆出消息,迦昱那厮給淩柯下了戰書,邀他冬至那日往舍身崖切磋論道,倘若淩柯輸了,須交出道祖筆記。嚴厲恍然大悟,原來晧睿仙師是往龍族去了。
淩柯歸位須重新立威,迦昱的通天之匙顯然正是那本道祖筆記。
而冬至乃陰極之至,陽氣始生,有利于淩柯邪戾之氣發散。舍身崖又是妖界險地。對于迦昱之驕狂淩柯立時給了回複:定當準時應戰,一決高下,死傷自負。
嚴厲聞訊徹夜未眠,翌日精神恍惚,半下午時終歸忍不住心事,命燭武往龍族去送禮。燭武之前回天已挑好東西,嚴厲看罷以為甚好。等他自龍族回來,嚴厲正在院中悠哉地曬太陽。
別院那株最高大的梧桐樹下擺放了一張軟榻,嚴厲懶洋洋卧在上面,手裏拈着一把金赤交加的合歡扇,沐着溫度剛剛好的秋日暖陽假寐。她喜噬陽氣,但因已經懷胎五個多月,身子重了,肚裏那塊肉也不分早晚,常常拳打腳踢地折騰,她難得能有如此惬意的時候。
虞靖和花枝在兩旁侍立,見悄然落進視線的是燭武,雙婢當他嫌從大門進來要多走路,忙朝他用力擺手示意。此番去辦事來回路途頗遠,燭武沾了一身水氣。跟着虞靖輕輕走到遠處,他問道:“殿下睡了多久?”
“才小半個時辰而已。”虞靖憂慮道:“殿下昨晚又沒睡好。後來好歹眯了一會兒,醒來又犯了病,竟是連花枝都不認得了。以前只是忘事,現下卻還忘人,唯恐不等小殿下降世,她便要連自己是誰都忘了。”
燭武颦眉無語。
虞靖越發憂慮道:“重點是,我瞧着殿下的心境越來越不穩。先前我和花枝還能勸得她靜心,如今我們的話都似耳旁風一樣,她全然聽不進一個字去。我打算去請主人前來,免得……”
“暫且不必。等我勸勸她,看可有效果。”燭武道:“你和花枝想必都累了,換我來守一會兒罷。等她醒了,正好禀告此行的始末。”
“我看殿下始終還是放不下那人,不然怎會挑這個時候讓你去送禮。驸馬爺若在就好了。”虞靖嘟囔一句,朝花枝招手示意。
待雙婢悄然退走,燭武緩步走近嚴厲,在她身畔站定。
其實嚴厲在燭武落身那一剎便醒了,也耳尖地聽見他與虞靖嘀咕些什麽。
覺他走近,嚴厲懶懶睜眼,審視着他。毫不意外的,她看到自己忠心耿耿的屬下非同往日那般微微垂首,舉止恭謹,而是長身而立,不冷不熱地垂眸看着她隆起的肚子。
看來有人還真能見縫插針吶……
嚴厲冷眼冷面地坐起,把合歡插到領後,化出筆墨,拿起手邊那卷厚冊子翻到空白頁。燭武見狀輕嘆一聲,又輕笑一聲,望進她眼眸深處,柔聲問道:“許久沒見,甚是挂念,你一向可好?”
嚴厲提筆寫道:“燭武未時往摩挲羅海去,翌日巳時歸。但他被迦昱這厮鎮魂。迦昱言道:‘許久沒見甚是挂念,你一向可好?’,我回道……”擡頭看向颦眉瞧着她的男人,她反問道:“你看不到麽?我好的不能再好。”說完将這句話記到冊子上。
見前邊寫的是:花枝,服侍我兩百四十三年之宮婢,虞靖道她忠誠,可以信賴,迦昱悵然笑道:“或許有朝一日我也上了這本冊子,只不知別人會怎麽向你描述我之于你。”
“廢話少說。”嚴厲一面寫一面問:“你把燭武怎的了?”
“他只是被我鎮魂而已。”迦昱眼波沉沉:“但我在他失去意識的時候對他使了點手段,從他口中問出一件關乎我性命之事,特來找你求證。”
嚴厲坦誠道:“不必求證,他吐出的是事實。只是我一直有個疑慮,當日你度劫時,果然被天雷打傷了麽?若不是,我下咒時定然被你暗暗以念力抵消,功效會有偏頗是必然的。”
“可惜我那時确然被天雷所傷,對你的咒力絲毫也無力抵抗。”迦昱甚為無奈狀。
“我只是……”嚴厲的解釋哽在喉頭。
“任你是什麽緣由咒我都無妨。命數由天我自是不服,在你手中卻是心甘情願。你一定很疑惑,倘若我待你是真心的,究竟始源于何時何事?”迦昱緩緩展開懷抱的那副卷軸。
卷軸裝裱地很粗糙,畫紙樸素老舊,恐怕得有幾百個年頭了。嚴厲上眼一瞧便認出畫中人是誰,一是碧淵,另一個則是她。唔?
“這是我留下的唯一與無照有關的東西。”迦昱緩緩道來。
自迦昱懂事時起,嚴厲便是他一心要趕超的目标,起初這是無照的意思,後來則是他自己的意思。關于嚴厲其人其事他聽說很多很多,無照最愛說給他聽的,是嚴厲大敗蛇君碧淵。無照擅丹青,将那時情境悉心描畫出來,常常指着畫中人教他:‘你唯有修成她那等本事,才有望改變自己的命數。’也許錯就錯在,無照不該那麽早告訴他,嚴厲是個女人,讓他在弱冠之年便已深深記住了她。
兩百歲以前迦昱從未出過淩陽山,每日除了苦修便是遐想,如何才能與嚴厲此神有所交集。聽說嚴厲喜歡喝酒,他費時費力釀出桃花酒,自己反複品嘗,力求味道美好。後來又聽說,嚴厲交友有個原則,能挨她三拳卻不死,可做生死之交。于是他又在山中苦修百年。期間發生一件事,導致他魔心發作,頂着天譴噬師,然後吞下無照的內丹,獲取足夠的修為,造出卻邪上天。
起初迦昱以為,嚴厲性子太硬,定然喜歡柔魅之人,誰知對他苦心造出的卻邪,嚴厲連正眼都沒瞧過一回。固然有失落,他也在天上找到了樂趣——借南無,哦不,借淩柯之手,逗弄他觊觎許久的女人。彼時淩柯是個賤人性子,恨不得把心挖出來,送給心上人踩踏,迦昱教他占了一回便宜,他必定心疼得要死,轉頭便自己送過去吃虧。
後來嚴厲惹禍,迦昱才知她有一個情劫,讓她動情之人會害她殒命,而她定然不會聽天由命,定會殺死那人破劫。彼時迦昱以為她的劫數便是淩柯,苦勸淩柯放手。淩柯堕入輪回之後,他終歸耐不住心事,借卻邪出入天門之機,以本尊上天讨劍。
“沒想到,真正讓你應劫的,竟然是我。”
說到這裏迦昱長嘆一聲。嚴厲難辨真情假意也聽得心思百轉,筆下卻未記上這長長一番傾訴。
迦昱注意到這點,繼續說道:“我說這些不為讓你心軟。畢竟我這許多年來已了解你甚深,你是個果敢的性子,也實在公私分明,越是在意之人、之事你便越是會冷靜對待,絕不會很傻很天真的做出沖動之舉。我心知你雖然勇武好戰,卻不喜見諸界混戰,生靈塗炭,故此打算收斂玩心,速速解決淩柯。只是這事須你配合一下。”
“你有什麽主意?”嚴厲總算接了句話,也再度落筆。
“屆時你去舍身崖觀戰,”迦昱莞爾道:“我必定能叫他一敗塗地。”嚴厲停筆,甚是無語地瞪着他,他這才正經道:“聽說你跟冥王有個交易,我需有那門秘術才有勝券。”
嚴厲細想了想,如他所願。
“相較于宇宙之廣袤,神的命數亦是微不足道。或許你忘記我正是解開死局的契機,在你涅槃之前,我會盡量不再出現在你眼前。只是我們都要耐心等待,而等待又太過磨人,叫我……”
迦昱面現憂郁,說着更近一步,探手要摸嚴厲的臉。嚴厲直覺避開。他一怔收手,見她也沒寫下這句,索性不說後話,道聲告辭。
随着迦昱脫神而去,燭武委頓到地上。一刻鐘後他醒來,嚴厲兀自在軟榻上呆坐着。
“殿下?”燭武昏厥是因解除鎮魂術時頭上劇痛難忍,而他雖被鎮魂,迦昱借他身體所做言行他完全感知得到。
嚴厲聽喚回神,問道:“你怎麽樣?”
燭武去時龍君正在龍師殿中獨酌,不但欣然領受禮物,還留他共飲。燭武推辭不過,只得入座。本當龍君要管他打聽什麽事情,龍君卻道近日得了一壇好酒,獨享無趣才邀他共飲,說罷命宮娥速去取來。那酒味道甚美,酒氣卻大,只半壇便叫燭武醉倒了。他恍惚睡了一覺,猛然醒來龍君已不在殿中。一旁侍立的宮娥道是時辰已到,龍君被王後請去養兒造女了。燭武忙告辭離海,路上卻越想越覺古怪,臨近別院時頭上一陣劇痛,這便被那厮鎮魂了。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