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公主邪惡的那一半。
我們在森林裏看見的那個白衣飄然、貌似聖潔的女人,也并非是公主“善良的那一半”。
她不善良。整個事件就是她自己的策劃。
她心甘情願被束縛在魔鬼森林,心甘情願讓自己邪惡的一半不斷利用傳說。
訂婚前夜,她突然失蹤。只是想試一試。
試試狐貍會不會不顧一切來救自己。
那個在森林裏測試“真心話”的巫婆,卻一語道出了狐貍此行的目的——
看看公主有沒有死透。如果沒有,他想看看魔鬼森林是不是能一輩子困住她。
若巫婆就是公主靈魂的另一半,當她聽見他的心聲,大概在不停瑟瑟發抖。
我們在森林裏見到的白衣女子,便是公主孱弱的那一半。
無論如何也要等狐貍回來,給她一個完美的借口。
文森公爵的靈魂在狐貍上司身上重生。
他晚上大概有很多噩夢。
因為守在他門口的士兵總是聽見他深更半夜的呼號。
不是喊殺了公主,就是喊救救巫婆。
北上前夕,狐貍終于想通。他找了兩個替死鬼,去做文森公爵上一輩子沒能做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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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瘴氣、救公主。
他本來大概是想求個內心安寧的。
可惜,消息太過靈通的阿灰,完全照他晚上的夢話去做了。
巫婆死了。公主一直在等一個解釋,她等到了。阿灰仰頭說完一句話,她便心甘情願灰飛煙滅了。
阿灰說的是,你看,他都不來。
故事說完了。阿灰小心地看着我的臉色。
我臉色很暗。他好心地拍拍我,安慰我,別哭。
他還準備繼續找些大道理安慰我,我趕緊打斷他的啰嗦。
我告訴他,我很難過是因為我們居然沒能把女鬼公主帶回來。
這樣每日能看到纏綿戲碼上演,豈非真正滿足廣大群衆的八卦心理?
“欽,你不覺得公主很可憐麽?”輪到小家夥不爽了。
大概是因為他麽能見到女性應有的反應。比如同情。比如悲桑。
“不可憐,放着那麽多前仆後繼地帥哥王子不要,非要找個廢物公爵。”我晃晃手指,“可見門當戶對多要緊!”
我壞壞斜視他一眼,摸着下巴,問,“阿灰上士,所以呢?”
“所以呢?”他一臉莫名。
“如果你真想娶我,就趕緊當上中尉!再努力讓自己長大四歲!”
“可是,四年後你也長大了呀。”他着急。
于是我告訴他,他知道就好。
晚上,狐貍上司當衆宴請我與阿灰。賞賜了我們許多東西。
阿灰抱着一堆二手玩具。
而我有了一件新的軍服。我建議狐貍上司,應該換的是我軍服上的軍徽。
我提醒他我已經當了十二個月的中尉了。
“那就再當十二個月吧。”狐貍上司一臉無奈,“茉莉中尉,你不覺得自己太貪了麽?”
我厚顏無恥地說,哪裏哪裏,怎麽比得上您啊。
然後發現自己拍錯了馬屁。
“北部戰況越來越亂了,魔藥部與武器部趕緊研究研究,”狐貍上司懶得理我,轉向衆人,“怎樣制造出大規模煙霧彈?”
衆人吃吃喝喝,聽着我與上司互相踢皮球,本來心滿意足。
這時都一臉慫樣。
魔藥部部長不吭聲,低頭挑魚刺。鱗魚全身魚刺覆蓋率是魚肉的二十倍,我理解他。
武器部部長正熱情地摸着阿灰的手,不懷好意地恭喜他。我一直懷疑這貨不僅是個中年兵油子,還有傾向性問題。
阿灰被摸得呲牙咧嘴。狐貍上司冷哼一聲,拍桌離去。
但我們都曉得,他并沒有真的生氣。只是該表彰的,該敲打的,都話給到位了。
剩下的就放縱我們自娛自樂了。
誰都知道去北部是什麽意思。就像炮灰兵團裏的每一個人,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這四個字的含義。
炮灰兵團。死了是不會有援兵來救的。
戰争意味着犧牲。無論格林帝國多麽強大,都不會浪費一兵一卒來支援我們。
炮灰就是用來犧牲的。
這一頓晚宴豐盛得過頭,酒太好也太烈。每個人都放縱得盡興,魔藥部部長終于剃完了最後一根魚刺,武器部部長就差沒把阿灰摟到了懷裏。
看着阿灰死命掙紮的樣子,我哈哈大笑。
☆、龍之山脊
北面阿爾克斯山脈。俗稱“龍之背脊”。
雪下得很大。
阿灰把自己裹成了一只熊,在雪地裏匍匐前行。
在他前面,是綿延不絕的隊伍。
在他後面,是用來殿後的我。
從山峰上俯瞰下來,整只隊伍大概就像一條蠶寶寶,輾轉前行。
聽說過了龍之背脊,就能登陸“迷之大陸”。
這是整個北方駐軍最薄弱的環節。
聽說炸毀了“迷之大陸”深處的彩虹礦石,就能徹底毀滅北方駐軍的能量來源。
北方駐軍将領,懷特·貝爾将軍,曾是帝國的領頭羊。
或者該叫他領頭熊。看到人名我就發怵,更喜歡叫他白熊将軍。
白熊将軍,人如其名。他行動如熊一樣笨拙,出手卻也如熊一樣殘忍。
老頭子以前還沒叛變時,曾征服北方諸國,讓那些吵吵嚷嚷的城邦小國,都俯首帖耳。
後來老頭子大概想開了,乘着帝國內亂的時候,亂上添亂,說是要“獨立”。
獨立。這字眼很動聽。
北方盛産礦石,各種魔法礦石,無論內銷出口都能賣上好價錢。
因此,北方的稅負率一直高于其他地方。
也因此,白熊将軍的這一聲“獨立”,頗有一呼百應之氣勢。
帝國派了精銳部隊,攻打叛軍。
但每次都在帝國部隊覺得快要消滅白熊時,他總能從迷霧裏鑽出來,帶着一支全新武裝的部隊。
謠言四起。白熊漸漸被神話。
最糟糕的是,白熊一次一次的貌似“死而複生”暗合了帝國上古預言。
上古卷軸,民間傳說,圖書館地下負一層的禁區。
哪兒都能看到上古預言的影子。
但誰都無法拼湊出完整的神谕來。不同渠道的神谕,有些重疊,有些矛盾。
唯一不矛盾的是,所有神谕都暗示帝國有一個災難的開頭,打破烈火烹油般的盛世。
所有額神谕也都暗示帝國易主,一切滄海桑田巨變的結局。
而推動巨變的罪魁禍首,則都指向一個“不滅的幽靈”。
戰亂的确木有消停過。
但都被鎮壓下去了。所以皇帝并不急。
直到這個唯一還未被肅清的北方叛軍,讓皇宮不太平起來。
聽說皇帝晚上睡得不好。也聽說皇帝一個人抱着兔子枕頭哭。
謠言總是越傳越離譜。最離譜的是,皇宮裏只有傀儡,壓根沒有皇帝。
最後一句貌似有些過火。如果連這樣的謠言也能流傳開來,只能說明人心亂了。
在格林帝國,第一等重罪是叛國。挨着“叛國”,則是“蠱惑人心”。
綜上,不管現在在皇宮裏住着的是皇帝、是兔子、還是傀儡,這貨現在一定被逼急了。
所以這次的北部平叛,與其說是瓦解分裂,不如說是殊死決戰。
聽說皇帝部署了最嚴密的計劃。
聽說皇帝派遣了最精銳的部隊。
可惜,作為炮灰兵團,我們只能知道屬于自己的那份活。
以上這些有的沒的,都是行軍前一個晚上,我聽阿灰鼓着腮幫子,吹噓出來的。
他非要在出發前,賴在我床沿上,“好好談談天下大勢”。
我敲他腦袋,問他怎麽搞來這麽多“聽說”的。
仿佛他對皇宮動态了如指掌一樣。
我揉緊他的小腦袋,在他開口辯解前,沙啞着說,“沒事,我知道你不甘心。”
其實,我本來想說的是,我知道他快瘋了。
但我不想刺激他。
可能每一個小兵都有這樣的白日夢。他們總妄想自己成為将軍。
阿灰大概是執念比較深的一個,所以他幹脆妄想自己成為皇帝。
支持他們活下去的是四個字。有朝一日。
“阿灰,一萬個人打仗,七千個會死,二千個會殘,只有九百九十九全須全尾地能爬着回來,而能晉升為将軍的只有一個。”
我看着他的眼睛。他驚恐地退縮。
“這一萬個人中能當上皇帝的幾率,幾乎為零。”
我沉聲說完。但阿灰眸子一轉,眼底重新燃起烈火。
“茉莉中尉,你也說了‘幾乎’,不是麽?!”
哦,小孩子這撲不滅的激情。我扶額。
他十分誠懇地看着我。翠綠色的眸子泛着光。
然後,阿灰說,茉莉中尉,不是這樣的。關鍵點是在我們接下來要去的地方。
迷之大陸。
我抱着胳膊,示意他繼續。
我覺得不讓他宣洩一下他的“宏大藍圖”,一直憋着會爆炸的。
“北方聯邦諸國中,有一個國家就是屬于鬼公主的。你知道狐貍上司為何要我們解決幽靈公主支線麽?就是為了利用公主的魂魄,開啓迷之大陸的隐藏力量。”
“公主的魂魄?”我聽不懂了,最後這貨不是傷心欲絕,魂飛魄散了麽。
阿灰攤攤手,抱怨我真不注重細節。
弄得我很莫名。
“茉莉中尉,你還記得老太婆撿起的狼眼睛麽?”阿灰露出狡黠笑容,“它們其實是‘盛魂器’。”
盛魂器。容納魂魄的收納盒。
只有當形神俱滅之後,魂魄徹底無處依存,才會安安靜靜躺入其中。
類似骨灰盒。
“聽聞迷之大陸不僅有隐藏力量,甚至可能有另一個世界紀元。勝負成敗就看我們了呀!”
阿灰說到激動處,揮舞起了小拳頭。
我舉手投降。表示真心木有聽懂。
他剛說的兩句話有聯系麽?在這個魔法橫行的世界,就算開啓了異次元星空——也關我們這些當兵的屁事呢?
茉莉中尉真是死腦筋。
阿灰如是總結。
我承認我是,又狠狠敲他頭頂心,讓他滾回去睡覺。
雪粒子夾雜冰刨。天真冷。
我們已經爬行了一天一夜。四肢僵硬,毫無知覺。
我唯一的慰藉,大概就是不斷回想那晚的對話。
我已經把這部名為“阿灰幻想記”的電影,循環放映了N遍。
在我想罵粗口,怎麽還【哔——】不到時,前面匍匐着的白團子們,突然停了下來。
五芒星從腳底升起,一個巨大的結界鋪展開來。
這是狐貍上司的特技。魔法矩陣。
在結界中戰鬥,就不會損毀現實世界中的一草一木。
格林帝國正鼓勵“低成本戰争”。
戰鬥預警。
下一瞬間,千萬頭雪狼騰空而起,瘋狂着吼叫而來。
龍之山脊居然冒出的不是龍,這樣真的可以?
不等我吐槽,就看到舔着血腥的白狼,迎面撲來。
速度之快,我甚至來不及召喚火箭炮。
前方,傳來狐貍上司的一聲嘶吼。
“不許用炮!”
每個士兵的喉嚨口,都吐出個“哦”字。聲音低沉恐怖,一聲接一聲,綿延成一片。
換了正規軍,好歹也會應一聲“得令”。再不濟,也是“是!”。
但炮灰兵團一個一個被雪裹成了白團子的士兵們,都瞬間爬起來撲向狼群,直接近身肉搏。
一個一個龇牙咧嘴,滿目野性。絲毫不遜于狼群。
那一聲“哦”,與其說是人聲,不如說是最原始的野性低嚎,我猜狼群們一定都吓壞了。
狼群們被撕裂、被咬齧、被虐殺。
尖銳的狼爪被活活拔下,喉嚨被生生掐斷,狼皮被生吞活剝下來。
那頭想要撲倒我的白狼,直接被我撕裂。
僅僅一刻鐘光景,白狼們只剩半殘的屍身。一片白色棉絮上,全是猩紅血滴。
士兵們都争先恐後在飲毛茹血,飽餐一頓。
他們彼此争奪,搶瘋了的時候,一雙雙赤紅的眼睛,就差沒把同伴給撕了。
在入炮灰兵團之前,我們有個測試。
那個測試比較滅絕人性。
狐貍上司把我們扔到籬笆裏。關上籬笆門。
籬笆很矮。但有人的胳膊不小心越過了籬笆,就被他一槍打斷了胳膊。
他讓我們彼此幹掉對方。沒有武器,就用牙齒。
當時二百個人報名入伍,他站在籬笆外,剔着牙說,“剩三十個就夠了。”
他聳聳肩,笑着解釋,最近不怎麽缺人。
這些人裏,有越獄失敗的囚犯,有被驅逐的魔導士,有背叛領主的雇傭兵。
還有其他各式各樣的妖孽人種。
怎麽打架,不用人教。
所以最後能活着剩下來的,都是近身搏鬥的“專家”。
或者說,都是獸性未褪的野人。
等我們吃夠了生肉、喝夠了狼血,狐貍上司大手一揮,白色隊伍又繼續匍匐。
我總覺得這批狼專程是來解決我們的晚餐問題的。
就像是木有點單,就自動送上門的外賣。
又爬了很久,我頭開始發燙。胃部燒灼,肚子亂叫一氣。
我想我大概吃壞了。
我看看前面,隊伍開始淩亂。三三兩兩,有人蹲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滾。
有人狂喊着暈死過去。有人幹脆就地解手。
我也想。我開始找隐蔽的亂石,有人按住我的肩頭。
我看不真切,但口中被強行塞入藥丸。
薄荷味嗆人,在雪地裏吃薄荷絕壁是透心涼。
我擡頭,看到阿灰往自己口中也扔了一顆藥丸。
然後,他抱着我,往前滾入混亂的人群中,咬我耳朵,“裝死——”
我渾身一震,裝出一副痛不欲生的樣子。又抽搐幾下,讓自己死透了。
但我很想知道,到底發生了啥。
我用剩餘的精神空間,發動“神之眼眸”技能。
這項技能比較逆天,在空中懸浮的那一顆隐形眼球,分走了我三分之二的魂魄。
這也大概是我唯一的特殊隐藏技。我誰也沒說,包括阿灰。
神之眼眸。我蜷縮在隐形眼球裏,俯瞰龍之山脊。
狐貍上司正挨個探人鼻息,一個一個踹人,“裝死是吧?給我起來!”
滿地打滾的士兵們,掙紮着,抱着肚子,一個接一個躺倒。神情扭曲,面色僵硬。
狐貍上司快走到隊伍尾巴,就要俯身探我和阿灰的鼻息。
我猶豫是趕緊讓魂魄回到軀體,還是幹脆抽走全部元神,徹底裝死?
猶豫的當,有個龐然大物靠近狐貍上司。
是白熊将軍。
一臉老肉橫生的白熊将軍,居然笑得和藹可親。他拍拍狐貍,“就憑你這些廢物,也想去迷之大陸?”
狐貍受驚,吓得跳了起來。
“貝爾将軍,幸會呀。”
“幸會什麽?你該詛咒怎麽碰到我這個老不死的?”白熊一語道破,大手用力拍着狐貍的肩。
狐貍大概吃痛,讓開幾步,笑得很是客氣,“能引得将軍孤身陷陣,我慶幸都來不及呢。”
他踢一腳,阿灰不能再裝死,只好醒來。
我也趕緊把三分之二的魂魄塞回軀體。
在我回魂前,我留戀地多看了一眼龍之山脊。
大片白色團子從地上冒氣,像是死而複生的僵屍。
阿灰飛快念起咒語,無形繩索纏住了白熊,越勒越緊。
我見機行事,也開始努力背誦“束縛咒”。
身後,是上千具行屍走肉。傀儡兵團潮水般沖向白熊。
白熊并非“孤身”,他的士兵從龍之山脊各個埋伏點湧來。
傀儡兵團似乎更狠。生前手搏狼群,死後更是血腥殘酷百倍。
白熊帶來的活人,都不是好惹的。厮殺力度,更甚狼群。
但問題是,傀儡兵團已經死過一次。除非徹底毀滅它們的肉身——千刀萬剮,不然就會原地複活。
狐貍上司不斷念着咒語,操縱着傀儡士兵。
源源不斷送去的精神力量,讓傀儡們所向披靡。
白熊被我們的困住,繩索勒出了血跡。
我與阿灰終于開始異口同聲念同一個咒語了。
我背錯了幾次咒文,被阿灰橫眼逼視了好幾次,現在同步了。
咒語疊加的效力是驚人的。
但念咒語時,大概精神力使用過度,注意力又高度集中,我覺得時間過得分外慢。
太慢了。我都能清晰看到,白熊被我們勒緊時,骨骼細微的收縮。
更清晰的,是耳畔的嘶吼殺戮聲。
更清晰的,還有我飛速運轉的大腦。
☆、高階祭司
狐貍上司早就策劃好了一切,他打一開始就想着犧牲整支隊伍了。
我和阿灰沒死。這應該不在他計劃裏。
所以結論是……我們最好快逃?
我有限的腦細胞讓我頭疼,念咒語的速度慢了下來。
白熊瞅了一個空檔,嘴中飛速念起一個消失咒。他肥碩的身軀立即騰空而起,身上還勒着繩索。
我愣了,阿灰仰了脖子,也看呆了。
狐貍上司眯起眼睛,嘴角是掩飾不住的得意,“很好,逃了。”
被他逃了很好麽?我無法理解這邏輯。
戰場上,白熊帶來的埋伏部隊還在不斷砍殺,但漸漸聲音小了下去。
傀儡士兵失去了咒語支撐,一個接一個倒在地上。像是癱軟的屍水。
大雪蒼茫的蜿蜒山脊,覆蓋了黑色的屍體與黑紅色的血漿,宛如一幅殘酷的靜物畫。
狐貍上司看着白熊徹底消失在視線邊際,又扭頭冷冷看我們。
他一開口,我們就哆嗦得不行。他問,“怎麽沒吃壞肚子?”
阿灰想破了腦袋,口幹舌燥解釋了很久,但理由都十分不靠譜。
狐貍上司的臉色更冷,俊俏的白臉上寫滿了質疑。
雪下得愈發兇猛。阿灰忽然住口,雙眸泛出兇煞神色,他一把将我拉到身後,頗為挑釁地看向上司。
口吻絕對不是一個十四歲孩子應有的語氣。
雖然他的聲音還是俏生生的稚嫩。
“我說福克斯,你還想要蒙人麽?”他吸了吸鼻子,大概是雪融進了鼻孔,弄得他想打噴嚏,“你不過是一個高階祭司罷了,裝到這個程度也夠了吧?”
說完,他大聲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
我從未見過如此氣勢洶洶的阿灰。
下一刻,我看見了更為莫名其妙的景象,狐貍上司居然一掃他往日的溫文爾雅,笑得十分陰骘。
他說話的口氣更詭異,一張嘴滿口都是不認輸的口吻。
“占蔔上說,我們這個破炮灰兵團潛伏了一個大人物。原來是你呵。”
他半俯下身,眯起長長的眼睛,對上阿灰的眸子。那樣子,就差沒伸手拍拍他的額頭說,原來就是你這個小不點兒呵。
阿灰語氣認真起來,但還是一副小大人裝成熟的樣子,“知道是我,還不行禮?”
狐貍上司推開一步,誇張地俯下身,伸出右手,鞠了一個躬。
“參見……國王陛下……?”
态度看似恭敬,語氣卻滿是嘲諷、質疑與不信。
我吓了一跳。我想換我也不信。
像是慢了半拍一樣,我聽見自己腦海裏有個聲音在咿咿呀呀尖叫——
這貨居然是國王!是國王!國王!王!
更難以置信的是,我做了狐貍沒做成的事——上前用力揉了揉阿灰的腦袋,“小家夥,你居然是國王麽你?就你這個小不點兒?”
阿灰掙紮着喊疼。一臉小孩子賭氣的樣子,斜眼看我,問,“為啥不能是?我不像麽?”
我立即接口,雖然我馬上就後悔了,“不像。阿灰你長了一張炮灰的臉啊。”
“你看,連你直屬上峰都不信。”狐貍乘機說。他白淨的面皮憋了笑,漲出桃花紅來。
狐貍清了嗓子,用了大人對小孩特有的那種耐心,慢慢說,“我尊敬的國王陛下,如果您就在這不明不白消失了,我想是沒有什麽人會知道的吧。”
“祭司大人說得對。”阿灰很快接口,他用手指搓了搓鼻子,鼻孔搓得通紅,“可是祭司大人忘了麽?”
“什麽?”狐貍上司微微皺眉,可是在他防禦之前,一股痛徹心扉的聲音已經貫穿我耳膜。
狐貍大人叫得真是撕心裂肺啊。字面上的。
阿灰已經瞬間移動站到了狐貍身後,半只手穿出他的前胸。他太矮,只能從狐貍伛偻的身子探出半個腦袋來,對我笑得很甜,“茉莉中尉,是不是看得很過瘾?”
我很想吐。看着腸子從胸腔裏滾落出來,我總不能說,烤一烤會很好吃?
但狐貍并未死,他痛得把伛起身子,用牙縫在呼吸,“我……錯……了……”
然後,他用更支離破碎,每個字之間都能夾雜無數省略號的聲音說,別殺我,我還有利用價值。
阿灰笑呵呵收手。在他小手掌收回來的那一刻,狐貍胸口的裂縫迅速愈合。
僅僅是一眨眼功夫,狐貍不知念了個什麽治愈系咒語,他居然神色恢複如常了。
他還在笑。我隐隐約約想起,剛才阿灰提到了什麽“高階祭司”。
高階祭司?!
于是,我感嘆自己真是後知後覺。
這可是帝國僅有的最高法術師群體,一共十人左右,人數一直在浮動,因為死一個少一個。
據說祭司的靈魂會輪回、會俯身。但是帝國曾經派遣了大批人馬,都沒能找到代替火系祭司的轉生者。
火系祭司是帝國第一個死的祭司,死得莫名其妙。據說是被一個舞女的舞姿迷惑,跳舞至死的。
還死了誰,我就不知道了。火系祭司的說法,也是從軍時道聽途說而來。
帝國對于這一批法術師,總是三緘其口,宛如最高機密。
我唯一知道的就是,這是個很牛叉的職位。
能夠做到這個職位,不僅需要天賦,更需要自虐。他們修煉法術時,對自己施展的法術,比我們施展于敵人的殘酷十倍。
我的大腦思考到此,再次當機了。
因為我不明白——狐貍大人,您好好一個高階祭司職務不要,來我們炮灰兵團做連長很爽麽?
阿灰似乎做事很絕。他絲毫不給狐貍喘息的機會,在他傷口愈合無損時,突然又竄到他身後,狠狠對着他的頭頂就是一個毀滅性攻擊。狐貍大概也未料到阿灰下手如此絕情,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他伸手格擋,手上全是血漿。
血漿分成大股的直流,從他眼角滾落。
他甚至來不及嚎叫,就癱軟在地。估計是暈了。
我看着阿灰笑嘻嘻爬起來。他的臉上是一臉愉悅。
“阿灰,你殺了他?”我問,然後覺得這是一句廢話。
阿灰搖頭,攤開雙手,“高階祭司這麽容易死,哪裏會叫高階呢?”
下一瞬間,狐貍緩緩從地上爬起來,身上有細密的白光随之升起。等他完全站直了身,白光也完全覆蓋了他全身。
待到白光消散,他又是一張英俊無比的小白臉,絲毫看不到血跡。
我很吃驚。
阿灰笑得很得意。
狐貍則是雙眼無神,半響,才回複到慣有的狡黠,“很好。”
“國王陛下,您幹得非常好。”
狐貍悶聲悶氣說,緩緩又行了一個禮。這一次鞠躬到底。
阿灰瞄了我一眼,等着我贊賞。
我則是完全搞不清楚狀況。如果狐貍有無限次自我治療的機會,那麽阿灰的一次又一次襲擊有何意義?
“雖說是高階祭司,受了兩次致命傷,應該無論如何也不敢冒險再受第三次了吧?”阿灰從鼻子裏發出嗤笑,“連貓都有九條命呢,高階祭司也不過三條罷了。”
狐貍靜靜聽完,又俯身行了一次禮,“現在我能确定您就是國王陛下了。”
一句話,洗脫剛才所有試圖弑主的罪名。
阿灰想笑,卻看見狐貍十分恭敬地續道,“國王陛下,白熊将軍的确是心腹大患。屬下建議,出動帝國最精銳的影子部隊,而非炮灰軍團。”
我很驚訝,這貨居然是在……表忠心,然後上谏?
阿灰難得嚴肅起來,雪落在他睫毛上,他眼睛埋在雪影裏,“夠了。你說你忠心,與其說些不找邊際的建議,不如砍下你的一只手?”
狐貍愣了愣,然後毫不猶豫伸出右手向左手劈下去。
阿灰說,慢。
他挑落睫毛上的雪珠,眸子彎成一個溫潤的微笑,“是右手。”
狐貍眉毛都未挑,直接換了左手去斬右手。
他疼得龇牙,但未喊一聲。
剩下的半截手臂,跌落在雪地裏。
我上前,撿起來。手上還留着溫度,軍服袖口磨破了一個角。
“阿灰,你太過分了。”我說。
“茉莉中尉,我只要了他一只右手。”阿灰好脾氣地解釋。
接下來的旅途,我、狐貍、阿灰大多時間都十分沉默。
阿灰讓狐貍領路,帶我們去“迷之山谷”。
狐貍捂着半條手臂,恭敬地走在前面。他甚至沒有念治愈法術,只是胡亂包紮止血。
我把狐貍的斷臂擱到一個水晶結界了,然後念了個空間法術,讓結界消失。
阿灰讨好地問我,“茉莉中尉,你竟然會這麽高階的空間法術,啥時教我?”
我想到鍋爐房的魔焰,當他吃驚于我平息魔焰的小法術時,也是這麽純真到撒嬌的神态。
我讓他離我遠點。
他憋了憋嘴,那委屈地樣子像是做錯事的小孩。
我說,你別哭。我只是不知道該叫你阿灰還是國王陛下。
他閉嘴了。
一路上,我們餓了就烤野獸吃。如果沒有野獸出沒,我就學狼嚎。或許是因為我學的都是母狼,來的全是身強力壯,精力充沛的公狼。我們耐着饑餓與同樣饑渴的野狼幹架。生吞活剝的肉搏戰。大家都沒有精神力召喚咒語了。
狐貍盡可能照顧我和阿灰,用火系咒語烤熟小狼肉,招呼我們享用。
他大多時候用怯懦眼光看着阿灰,幾次向阿灰建議戰局都被阿灰粗暴打斷。
阿灰則是盡可能讨好我,問我喜歡烤焦的狼肉,還是新鮮的狼心。
我幾次努力想回他話,但話到嘴邊就失去了聲音。
有天晚上,我們在冰湖邊睡覺。狐貍打着輕微的鼾聲,很快就睡熟。阿灰纏着我說話,不停說些不合他年紀的話。
他說,茉莉中尉你別這樣。從入炮灰兵團的第一天起,我就打定主意要娶你了。我愛你呀呀呀。
我推搡他,問他煩不煩。他不依不饒糾纏,繼續說些如何仰慕如何愛慕的話。
我只好兇狠地問他,“你知不知道你幹了什麽?”
他趕緊說,茉莉中尉,還在為了狐貍右手的事生氣麽?
我告訴他不是。
我生氣的是,他打亂了我的人生計劃。整個情節徹底脫軌了好麽?如果今天阿灰與我從狐貍手上茍活下來,我們被他利用挾持,一起到迷之山谷去破壞白熊軍隊的力量源泉。我會很努力,很歡騰。
阿灰疑惑了,問我為啥。
我盯着他的眼睛,他眸中反映着白色積雪,“因為我行軍的唯一樂趣就是看童話書與逗阿灰玩。可是你把阿灰搶走了。”
阿灰說我反應過頭了。
要擱到很久之後,我才承認阿灰是對的。那個時候,我已經可以清晰剖析自己。
那個一本正經和阿灰讨論的我,大概是受不了整個炮灰兵團被狐貍設計謀全滅成傀儡,更受不了唯一的戰友阿灰身份轉換。習慣了與整個炮灰連一起努力,習慣了被狐貍上司傾軋,一下子角色轉換于是自艾自憐。
是的,當時的我一定覺得,我只剩自己可以信任了。
但阿灰馬上打破了這種僵局,他揉着我,腦袋蹭在我肩膀上說,“白熊軍隊很強,神谕都暗示他是亂世主人,所以你要幫我啊茉莉,我只是個末世君主,還不如盛世的一條狗呢。”
我揉揉他腦袋,說這個比喻真是形象。
氣氛緩和下來,阿灰立即接口,說,茉莉中尉接續叫我阿灰吧,這是你給的昵稱,我怎麽會嫌棄呢。
我們笑鬧聲音大了些,狐貍翻了個身。
☆、假戲真做
第二天清晨。
龍之山脊快走到了盡頭,再往下就是迷之山谷。
理論上應該是這樣。
但我們繞了半天,也找不到山谷入口。
只有無數盤根錯節的雪松,猙獰着封住了所有的去路。
我說,要不歇歇吧。
狐貍眨了下眼,怯生生瞥了眼阿灰,半晌,才小聲問,“陛下,您帶了龍骨石麽?”
阿灰掏了下口袋,翻出一塊石頭。
石頭顏色比較豐富,赤橙黃綠青藍紫。一個不拉。
狐貍有些洩氣,他擦擦額頭冒出的冷汗,“彩虹石呀,這下可麻煩了。”
龍骨石是破除隐藏結界的唯一契約石。
我們走到了路的盡頭,大概就是遇到了隐藏結界。
但換做彩虹石的話……?
“麻煩麽?”阿灰壞笑,“高階祭司不會連彩虹石都不會用吧?”
狐貍額頭上冷汗更多。阿灰攤開掌心。
狐貍手指顫抖,在快要碰到彩虹石時,一個翻掌迅速扣緊阿灰手腕。
阿灰微微皺眉。但他沒動。
狐貍也沒動。兩人對峙着。
我想上前偷襲狐貍,被阿灰喝住。
“茉莉,別動。”
“福克斯,我以為你至少也能熬到迷之山谷的。”阿灰慢慢擡起頭來,聲音滿是嗤笑。
狐貍恢複了他傲慢神态,俯視阿灰,“陛下,屬下耐心十分有限。”
“哼,有探子說,你和貝爾将軍勾結,又內讧想獨吞戰果,”阿灰冷哼一聲,“我開始還不信。”
“那你最好相信。”
狐貍微笑着,抓着阿灰的手掐得更緊,“可惜呀可惜,今天就算我殺了你的肉身,還是要得到傳說之最黑暗的魔法,才能徹底搗碎你的靈魂。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