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神廟深處,隐隐約約傳來女人唱歌的聲音。
聲音飄渺虛無,像是失傳已久的聖歌。但女人嗓音凄厲,聽來倒更似是前來讨債的女鬼。
我們初來時,就聽見過這歌聲。但仔細聽,就沒聲了。
住了沒幾個晚上,每個晚上我都能在噩夢中聽到她的歌聲。但夢裏她聲音聽起來比較純,每個音符也比較清晰。
旋律非常熟悉,我幾乎要脫口而出。然後我就醒了。
現在她又在唱了。她的歌聲似乎讓某個肥碩的身軀非常不爽,我聽見武器部部長哼哼着說,“聖女納西斯還不死心麽?”
我趕緊問部長,納西斯是個啥東西,又告訴他,我很樂意聽着聖女的傳說然後被送進地獄。
“你說那個女人呀,”武器部部長歪過腦袋,露出半個滿嘴胡須的嘴來,“那可是死得很慘的祭司之女。她原來是要被獻祭的命,可是被某個恬不知恥的高階祭司誘惑,然後失身,然後在祭祀當天,活活被神懲罰至死的。”
說完,他不懷好意地呵呵亂笑。順便瞟一眼被他掐得半死的狐貍。
我很驚訝狐貍居然被他掐了半天還是沒死。
我更驚訝狐貍居然又辜負了一個女人。
魔鬼森林副本糾結到最後,是這貨辜負了一個亡靈公主。
神廟歌聲副本扯了半天,貌似還是要歸結到他勾引祭司。
狐貍,你到底欠了多少桃花債?
我很無語的雙眼眯成一條直線,看着狐貍,“祭司大人,您死之前不想對冤死的祭品女人忏悔一下麽?”
狐貍被掐得太死,語不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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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讀他的口型,貌似是“別趁火打劫!”
好吧,是我的錯。
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麽可以和六條手臂的部長胡扯的了。
他希望我恐懼至死,我只好盡量八卦一下,滿足一下正能量。
他的六個手臂還在不斷伸長,再下去快成章魚了。
“部長大人,如果您不介意滿足我的好奇心,”我委婉地指指他的手,“能在屬下死前告訴我這些手臂是在怎麽整出來的?”
“這個麽,”他不無得意,“當然要感謝我的老搭檔利斯了。”
利斯就是此刻躺在地上,一臉吓傻表情,不知是死是活的魔藥部部長。
“他配置了一種特殊草藥,能讓我維持人的形态。”
“!”我吃驚,“原來部長您不是人呀?”這話聽起來怎麽那麽別扭呢。
“當然不是,我本來就是六只腳的蜥蜴。”他吐了吐舌頭,海藍色的長舌卷了出來,舌尖是兩個小分叉。
難怪他說維持人的形态,看來這家夥理論上只能維持一種生物的形态,但是某個熱心的部長替他配置了草藥,然後自己反而被活活吓死了——人不作,不會死。可見是真理。
女人的歌聲越來越響。似乎在不斷往我們這個房間靠近。
最後幾乎可以用“嘹亮”來形容了。
連武器部部長也覺得不對頭了,他手上用勁,大概想直接掐死狐貍了事。然後再一擊幹掉我。
但房門被強烈的氣流震開,徹骨寒冷的東西正在逼近。
下一秒,武器部部長被什麽東西狠狠擊中了頭部。一下子,整個肥碩的身軀都躺倒在地上。像只巨大肥碩的蛤蟆,挺着滾圓的肚子與六只手臂,直挺挺躺平了。
狐貍表情郁悶,絲毫沒有死裏逃生的喜悅。而是和我一樣,一臉不解。
我順着寒風,正想去找實體版的冤死聖女,卻看見魔藥部部長爬了起來。他居然毫發無損,還不忘拍拍身上的灰。
難道——這一切都是他搞的鬼?或者狐貍?
我的眼睛像機關槍一樣在輪流掃過他們,帶着劫後餘生挺有的興奮,問,“你們倆,趕緊交代,是誰陰謀策劃的?還是聯手的?”
“陰謀麽?這可不算什麽陰謀。”魔藥部部長一臉高深莫測的神情,但維持不了多長時間,自己先破功,一疊連聲哈哈哈哈笑得很開心。
“我只是在他的草藥裏多加了一味,讓他的兼容性變異,然後血管膨脹而死。”
魔藥學專業術語我聽不懂,但我抓住關鍵詞,“也就是說……他死了?”
魔藥部部長精瘦的軀幹挪了挪身子,踢了一腳皮球一樣的死部長,一臉詭異陰森,“我可不想重蹈覆轍,死不死還是補幾刀比較痛快!”
他從枕頭下抽出長長的利刃,一刀一刀開始砍皮球。
我數了數,覺得千刀萬剮這個詞很貼切。
不過,大人您晚上枕着刀睡覺不覺得脖子難受麽?
魔藥部部長一邊施展精湛刀功,一邊告訴我不難受。反而有安全感。
好吧,部長們的邏輯果然不是常人可以理解的。
“我說……咱們別內讧了,還是齊心協力破了門禁,然後?”我話未說完,耳朵開始發燙。
這種燒灼之感開始蔓延我的肌膚,每一寸肌膚都像被歹毒的蚊子狠狠咬了一個疤痕。每一個圓形的疤痕都在不斷擴散,顏色從淺紅變成深紅到紫紅。
這些圓形斑點瞬間布滿我全身。
我覺得任何一個女人看見自己這樣的身體都會尖叫。我居然還笑得出來。
看來我果然不算一個标準的女人。
“看來和平共處是不可能了,”我微微笑着,“部長大人沒有少在晚餐裏下藥呀。”
我再看一眼狐貍,他不愧是天生抗毒性強。整整淩亂衣衫,揉揉被掐過的地方,仍然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樣子。
“部長大人您這次可糊塗了,殺了我,狐貍會放過你麽?”我好心給他分析,“留着我在還比較好平衡三方勢力吧,這麽快撕破臉是穩拿勝券了麽?”
魔藥部部長卻笑得很謙虛,“哪有哪有,我只是在用你威脅他罷了。”
魔藥部部長年紀四十左右,頭又半禿,該說是很沒有形象可言。
但他瘦的離譜,纖弱的身軀不堪一擊的樣子。此刻規規矩矩站着,讓人看着居然不覺得陰險或者惡心。
相比一臉橫肉的武器部部長,這位算是皮笑肉不笑了。
炮灰兵團裏果然都是人才。
不過,用我來威脅什麽的……
我黑線。對于狐貍,我根本就木有威脅的價值好麽。
我在他那裏算什麽?大概算個屁。
很響亮或者輕聲的就能放掉。
“福克斯大人一定需要一些時間好好想想,”魔藥部部長笑容可掬,“不如等到明天早晨,我們在神廟的偏廳相見,你告訴我逃出去的方法,我把解藥給茉莉中尉。”
他笑呵呵離開,走之前不忘鞠了個躬。
他一走,我馬上行了個軍禮。
“報告部長,屬下願意為帝國犧牲!”
狐貍斜睨了一眼,擺動他右手衣袖,讓我閉嘴。
難道——他還不想殺了我?
我趕緊替他分析了下局勢。
國王說只能留一人。但魔藥部部長言下之意,是狐貍有破門的法子。
狐貍不如幹脆等到三天以後,完全恢複精神力。然後把我和部長都宰了,皆大歡喜。
狐貍瞪大了眼睛,差點沒把我拎起來,大概嫌我滿身斑點,還是縮回手,“你都死了,這叫皆大歡喜?”
我攤攤手,告訴他一句私下裏流傳很久的炮灰哲學。
“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那你呢?說這些話又算什麽?”他問。
“我反正麽有退路,裝作不顧一切犧牲的樣子,說不定還能死處逢生呢?”我又告訴他,這是弱者的哲學。
當然,我木有說,如果我今天力量足夠強大,我的哲學就是另一套了。
他不耐煩,說別再讨論哲學問題了,又跟一句,他不會讓我死的。
我下意識重複一遍,他不會讓我死的。這話聽着別扭,就像武器部部長說他不是人一樣別扭。
我猛然擡起頭,“大人,您這是怎麽了?我與部長不過是炮灰兵團裏該死而沒死成的人?”
他側過頭,外面天已經很亮了。他的側臉被天光打亮,線條分明,但棱角柔和。
他輕輕說,“在阿灰砍我手臂時,我很感激你。”
“感激我什麽?”我嗤笑,反諷般問他,“感激我替你撿起了斷臂?”
“不只是這樣,”他居然很認真回答,“當時你與阿灰占據絕對優勢,但你為了這事和他吵了。”
他咳嗽一聲,掩飾他尴尬,但還是輕聲說完,“所以謝謝你。”
我第一反應是,這貨果然很重感情。
第二反應則是,難怪這麽多女人冤死在他身上,公主也好,聖女也罷,這貨簡直是從八十歲老太到八歲蘿莉通吃。
甚至變成鬼了都沒忘了他。
然後我聽見自己在腦海中冷笑,這種伎倆就想攻略老娘?阿灰那時火熱的求婚攻勢都被我無視了好麽。
他不殺我,還在考慮對策,一定是他在留我三天。三天後,等他徹底恢複精神力,再來炮灰我不遲。
至于感激什麽的,我絕壁相信他說的這堆廢話真摯無比。太真摯了,還是留到見了國王,給國王表白吧。
我把這些一五一十對他說了。
然後告訴他,姐姐我智商不高,不喜歡玩腦力游戲,說話還是直來直去比較好。
他摸了下鼻子,臉皮略微泛紅,大概是被扯穿了,有些不好意思。
他換了一種口氣,說,“茉莉中尉你別這樣,你以為每一個人都像你一樣沒心沒肺?”
我說是的。又指指地上被剁成肉醬的某位前任部長,諾,就像這樣?
狐貍說,我們換個話題。
我深表同意。讨論是不是馬上殺了我,的确不是一個愉快的主題。
☆、聖女輪回
神廟偏廳。神像威嚴肅穆,可惜油漆破落,掉落了不少,怎麽看都嚴肅不起來了。
月亮擱在窗子外,恰好照在神像額頭上。一顆類似寶石一樣的東西,閃閃發光。
距離約定的“明天早晨”還有一個晚上的間隔,但我睡不着。借口要喝口水,然後就不知不覺踱步到這兒了。
寶石很亮,我好奇心大起。伸手正想摸,聽到一聲嘆息。
我回頭,身後站着一個幽靈。她穿着一身鑲了銀邊的白袍,腰部系了一根絲帶。她的身子是近乎透明的,但臉卻像是瓷娃娃一般,白得過分,也結實得過分。
我怎麽看,她都長得很像公主。難道是魔鬼森林那位幽靈公主又轉世了?
她看着我,不說話。我只好伸手打個招呼,“嗨,這麽晚了還沒睡?”
額,貌似幽靈是不需要睡覺的。我趕緊換了一種問法,“今晚不唱歌?”
我覺得自己像個白癡。
“我記得你……你在魔鬼森林殺了我二分之一的魂魄……”
她聲音很輕很柔,輕不可聞的輕,無比溫柔的柔。
“很抱歉,”我客客氣氣道歉,然後一個激靈,終于反應過來了,“你是來複仇的麽?”
“你剛才是不是問我今晚為什麽不唱歌?那是因為明天我就可以親手殺了辜負我的人,所以今晚就不需要唱了。”
她說得前言不搭後語,但我猜她說的是狐貍。
“你是說找祭司複仇?”
她點點頭,聲音還是仍然很美好,像是塞滿了棉花糖與清冽的泉水。
“公爵第一次辜負我時,我還是公主。我死後一半冤魂留在魔鬼森林,另一半投胎為祭司的女兒。然後,我遇見了轉世的他。這一次他是高階祭司。可是他勾搭上了我,就膩了。他騙我,如果我不按照程序去獻祭,整個國家就會被毀滅。我去了,但是神發現我的欺騙,就活活折磨死了我。帝國高層為了掩飾這個醜聞,試圖扭曲真相,抹去大家的記憶。但是傳說……哦,我永遠只能活在傳說中麽。”
棉花糖大概浸透了太多的水,變得濕漉漉、蔫搭搭了,她美好的聲音漸漸變得殘忍。
“真是天可憐見。他居然被困在這,明天我一定要殺了他。”
“呃,其實,你随時都可以殺了他,不用等明天啊?”
“茉莉中尉,你說這話不是違心麽?”
有個優雅的男聲從我背後響起。不用猜也知道是祭司大人。
我打着哈哈,笑着回過頭,“大人,您也睡不着啊?”
狐貍一身睡袍,哈欠連天站在我身後。但他一臉不悅。
我本來是想趕緊挑起聖女幽靈的仇恨,殺了狐貍也殺了部長,好讓我早點逃出生天的。
看來陰謀還沒成形,就被挑破了。
我趕緊誇狐貍,永遠那麽懂得生活品質。精神力明明還沒恢複好呢,就花費魔力變出睡衣來。
狐貍很無語地看着我,他大概習慣了我的無恥,視線直接跳過我,直勾勾凝視聖女。
“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未漏聽。”狐貍承認自己竊聽時居然如此大義凜然的樣子,“你說的那些,都該用過去完成時态才對。”
“你所謂的公爵是第一世,祭司則是第二世,而這一世的我,在踏入神廟之前,與你毫無糾葛。”
他一下子把責任撇得十分幹淨,口氣還帶上了質問。
“說得輕松,”聖女的聲音不再美好,就算是糖果棉花也成了黑心棉,“你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你來。你呢,大概早已忘了我的樣子吧?”
“沒忘,”狐貍眨了下眼睛,紫眸忽明忽暗,“每晚贈與我這麽多噩夢,我才派人去魔鬼森林徹底殺了你的。當然我很遺憾,你的魂魄被分成這麽多份,殺了一個,又來一個。”
連我都聽不下去了,于是小聲提醒狐貍,是他辜負的人太多了。
狐貍十分禮貌地問我,能不能請我閉嘴。
我乖乖閉嘴。
“那麽這一世,也讓你變成游魂,不得轉世如何呢?”聖女問他。
“這可不行,高階祭司死一個少一個,如果我這一世不能轉世,帝國就會少一根支柱。”
他回答得……我覺得真的是十分高大上呀,可惜國王陛下不在這裏,不然一定會感激淋涕的。
國王陛下?我忽然想到,狐貍自從到了神廟之後,一言一行都非常謹慎。謹慎得似乎就像,國王陛下可以監視這裏的一舉一動。
他又是在自保麽?想在觐見前往自己臉上貼金?
等等,他似乎提到過,神廟這個局本身就是國王陛下設下的。
魔藥部部長裝死的時候,手上有一張紙條。一碰就成灰燼。
我現在才想到,那個紙條上畫的符號,似乎與神像額頭的紅寶石內鑲嵌的符號一模一樣。
如果把這些都串起來——
“小心!”我一把推開狐貍,就地滾倒。
轟隆隆的巨響——
然後是,木門與鐵鎖鏈條咬齧的聲音。
神廟偏廳的門被硬生生鎖上了。
魔藥部部長中年大叔的聲音,隔着門板響起。
“神女殿下,大恩大德,永世難忘!”
我們剛才站過的地方,則是一片黑乎乎的灰燼。
聖女剛才假借紅寶石之力,襲擊過了我們一回。此刻正調整生息,準備再戰。
“他,他逃走了?”我驚訝,“可是大門被封印住,他走不了呀?”
“我放他走的。對了,大門也是我封印的,那只鴿子也是我用法術變的。”聖女輕描淡寫回我。
整個都是她的自導自演麽。
她要引誘狐貍來偏廳,有無數法子,為啥要搞得這麽複雜?
好奇心害死貓。我明知她随時會再砸一個能量球過來,還是鬥膽問了。
她很好心,仔細和我解釋了。
雖然我寧可她別解釋。或者說,我壓根就一個字也不願意相信她。
“鴿子帶來的話,是要讓你們內讧。在魔藥部部長手中放我的靈符,是為了賦予他殺死武器部部長的靈力。而在你們飯菜中下藥,以一個女人的命來威脅祭司,是因為……”她頓了下,看了眼狐貍,居然看得纏綿悱恻,“我想試試他可以在乎一個女人到什麽程度。”
我忽然明白,為啥她和幽靈公主都會被狐貍的前兩世騙得團團轉。
我告訴她,永遠別試探。
“?”她看着我,滿是迷茫。
我不知道該怎麽向她解釋。可能在她的世界裏,有愛情、有信任、有背叛。
還有軟軟的棉花糖與清澈的泉水。
可是我的世界裏,只有兩樣東西。無恥與背叛。所以我不知道有什麽好試探的。
她一臉期待。本來她一直暗中念着聚集咒語,籌謀着第二次突襲。嘴上與我扯皮。
但說到這裏,她居然一臉認真看着我,甚至中斷了咒語。我只好急中生智,說,“試了也白搭,我不算女人。”
我一直覺得性別這種東西對炮灰而言很沒意義。
劇烈的坍塌聲響起,偏廳似乎承受不住過多的能量球,正急劇倒塌。
聖女雖然中止了咒語,但已經聚集的能量碰撞在四堵牆上,來回反彈。
她發現這是一個更好的法子——直接讓偏廳癱瘓,壓死我們。
神像上的油漆剝落的更厲害。逐漸露出一個完美的女性雕塑。
象牙白的女神,在黑暗中閃爍着光。
我只瞄了一眼,就發覺有什麽不太對勁。
然後是更響的一聲,眼前一片漆黑。黑暗中,我似乎聞到了血腥的味道,還能感到有人緊緊抱住我。
那應該是我的血,因為我感到額頭發燙。抱住我的臂膀,應該是狐貍,因為有半截袖子是空的。
世界清靜了。
我再次懷疑自己是不是快死了。
皇宮。皇宮并非金碧輝煌,裏面裝飾簡單,除了象牙白就是瑪瑙紅。
較真起來倒是和寺廟的布置有點像。
我躺在床上,透過層層疊疊的紗帳,看出去。
世界是颠倒的。壁畫上的女人似乎在掐騎士的脖子。那個女人怎麽看都像女巫,雖然頭上戴着王冠。
因為床架是象牙做的,所以我想這該是皇宮了吧。
然後,我才慢慢恢複思考。慶幸自己沒死成。不然我就成了被上司的舊情人整死的,這死法可多冤。
不過,貌似一直到我失去意識的那一刻,狐貍都緊緊将我抱在他臂彎裏。
再說起來,他上次在迷之山谷也救過我一次。我似乎不那麽讨厭我的上司了。
“你醒了?”我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但不是狐貍的。
我摩挲着手指,不敢擡頭。我在枕頭上畫出無數個印痕。
我怕我擡頭,幻覺就會消失。
但那個十分熟悉的稚嫩童聲響徹我耳膜。
他俯身掀開帳子,在我耳邊叫喚,“茉莉中尉,你睡夠了沒?”
然後,有一個人徹底撲到我懷裏。
我只好半坐起來,抱住他,揉揉他的腦袋。
我不得不低頭看他,是他。
用聖女幽靈的話來說,就是化成灰我也認得他。
阿灰。
“你怎麽沒死?”我問他。口吻平靜,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戰友。
但我視線迷糊,淚水争先恐後掉下來。我并不想哭的,只是控制不住。
“還想給你一個驚喜的呢,”阿灰還是小孩子賭氣的口吻,絲毫未變,“你居然就這反應?”
又嘟嘟囔囔補一句,“這壓根就是木有反應啊。”
我把他從懷裏拎出來,晃着他的肩膀,一疊連聲問他,“快說快說!你不是死得挫骨揚灰了麽?”
他嘿嘿一笑,不無得意,“國王哪有這麽容易死?毀滅了我的肉身,我也可以重新注靈啊!”
我仔細看他的眼、口、鼻子和手。
分明是一模一樣的阿灰,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你換了別人的身體?可是不像呀!”
“呃,其實我本來那個身體就是注靈而成的,”他解釋,“在實驗室裏有很多皮囊,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永遠是十四歲的樣子。”
我聽得毛骨悚然。
“你是說,你本來就是一個……實驗室産物?”
他眸子忽閃,神色黯然。
“是的。”
那你到底算什麽呢?人?人偶?實驗半成品?
話到嘴邊,我終究忍住了。
他嘆了口氣,用小孩子特有的撒嬌扯着我,“先不說這個了,你只要知道我是國王就足夠了。茉莉中尉,我被某個壞心眼的祭司殺死之後,只能乘着靈魂還在時回到皇宮重塑,顧不上你的安危了,你不會怪我吧?”
額,這只貌似重生以前也木有顧及過我的啥安危呀。
重生是不是附帶靈魂淨化、善良指數加一的特效功能?
我剛想說,我哪會責怪阿灰呢,早就習慣你關鍵時刻裝死了好麽,卻看見厚重大門被推開,有人步入室內。
來人一身白色長袍,但有銀色鑲邊。
狐貍穿着一身祭司長袍,與聖女的似乎同款。
“參見國王陛下。”他俯身行禮。
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口吻平常地與阿灰說話,沒有了暗諷,也沒有了畏縮。
“哦,我們剛說到你呢,壞心眼的祭司閣下,”阿灰故意兇他,然後跟一句,“免禮。”
狐貍站直了身子,我看到他右手袖管還是空空蕩蕩的。
他救過我兩次,其實我一直很想替他把右手再接上去。
“茉莉中尉似乎有很多話想問。”狐貍走到床邊,幹幹淨淨的白袍讓他整個人也看來不那麽狡詐了。
但他說話的口吻總覺得哪兒不對勁。他看了一眼阿灰,後者似乎微微點下頭,他開口了。
我于是終于知道哪兒不對了。
我并沒有很多話想問。我只想知道,你們何時結成了同盟?
皇宮很大。連皇宮一個小小的招待客人的寝宮都很大。
狐貍優雅的聲音在牆壁間回蕩,聽來很遙遠。又或者因為他穿着祭司白袍,聽來還很肅穆。
他說,“國王陛下一直很想确認你的身份。在神廟偏廳,他終于徹底确認,你就是聖女真魂的擁有者。幽靈公主與神廟幽靈都是殘魂怨念的那一半,真正獲得聖女真身的人,是你。茉莉中尉。”
“九月底,祭典就要被重新開啓。十年一個輪回的祭典,上一次惹惱了神靈,這一次可不許再失敗了。”
“茉莉中尉,你不是一直很想升職麽?也一直很想為國捐軀麽?輪到你奉獻了。”
他說完了。他說的時候眼眸都未眨一下。我仔細看,他紫色眼珠居然也變成了平實的藍色。
我扭頭去看阿灰,他的臉上表情複雜。是隐忍混雜着悲傷。
他點點頭,說,很抱歉。
我告訴他,不用抱歉。
☆、所謂祭品
阿灰讓我好好休息,別想太多。然後他跟着狐貍一同離開。他走一步,回頭三次。我都替他覺得累。
我很聽話,躺在枕頭上沉沉睡着了。我夢到炮灰兵團的戰友們,我們曾經拿死人骨頭當球踢着玩,我夢到阿灰央求我和教他游泳的樣子,他踢水的樣子像一只半死的鴨子,我還夢到兇神惡煞的狐貍上司,他罵完了我再罵阿灰,罵我們怎麽又偷溜出去解饞了,還有木有軍紀可言了。
我甚至還夢到很小很小的時候,小到我還是一個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子,大概五六歲的樣子,大人們把我舉過頭頂,笑嘻嘻說以後呀,我家茉莉一定會成為了不起的大美人。夢境是彩色的,笑聲是爽朗的,一切如此真實。我醒來的時候看見白得不成樣子的皇宮偏廳寝室,覺得這裏才比較虛無缥缈。
我一骨碌翻身坐在床沿上,我想那個類似長輩的大人說錯了,我沒有長成了不起的大美人,如果這次獻祭順利的話,我大概可以成為一個了不起的炮灰。
我從未像此刻一樣渴望力量,我恨自己在陪狐貍破壞水晶能量時,沒有能夠利用吸收魔法,最大幅度地吸取水晶能量。我更恨自己在與狐貍一路同行時,未能想到殺死他或者至少砍傷他,乘機逃跑。一直到神廟副本時,我都未當真想策劃殺他,還隐隐約約同情他,可憐他。
大概他一定在某處偷笑我。
穿着墨綠色長袍,綴着好多綠葉的女仆上來替我梳洗,然後一口一口喂我吃飯。我本來還想客氣幾句,告訴她我不是幼兒園小孩,我有力氣自己拿湯勺,但她惡狠狠瞪了我一眼,告訴我,這是國王陛下的命令。
面對如此兇神惡煞的侍女,我唯有翻白眼。
她一勺一勺喂着我,耐心地等我一口一口細嚼慢咽。
與此同時,她動聽的聲音盤旋在寝室。
“陛下讓我轉告夫人,祭典在七日後舉行,在這七日裏,夫人可以在皇宮自由活動。”
“夫人?”我奇怪于這個稱呼。
“陛下還讓我告訴夫人,整個祭典的詳細流程,這樣七日後,夫人不會太陌生。”
我嚼着不知是黑莓還是黑豆的東西,塞着一嘴黑乎乎的汁水,聽她詳細解釋。
祭典是一場類似于婚禮與祭祀舞蹈混合的東西。按照帝國的慣例,只有國王的夫人,也就是皇後才有資格跳獻祭舞蹈,然後依照神的旨意去做。被獻祭的女人,不但必須是處子,也必須是國王的真愛。否則就是欺騙諸神。
為了保持祭典的順利,三日後會有一次預演。
哦,難怪她喚我夫人。
也難怪阿灰在炮灰兵團的四年來,努力愛上我,努力調情,甚至不停求婚。
阿灰,不管是不是真正的國王,你不愧是做國王的料。
夠耐心,夠狠心。
我又被強迫喂了一口魚湯,骨頭軟化成湯料,嗆在喉嚨裏是鹹的。
“這就是全部流程了。夫人,還有什麽要問的麽?”
“阿灰在哪?”我問,又咽了一口魚湯。
想想不對,又補充一句,“我是說,國王在哪?”
她低頭舀了一滿滿一勺,“陛下很忙,夫人三日後預演時,才能見他。”
我懶得問狐貍在哪。她唇語了一句,我問她想說啥。
“陛下以為夫人會問福克斯大人的。”她把湯勺又送過來。
我推開湯勺,力氣大了點,直接把她推到在地,那些湯湯罐罐也被推搡到地上。油膩的蔥花混雜着魚骨頭,流了一地。她捂着手臂,不停發出各種鼻音。大概是我把她推得骨折了。
我想我忘了告訴侍女,我也是徒手撕過狼的。下手重了點,也是難免的事。
我俯視她,頗有些居高臨下的味道,可能在我被當做祭品之前,我也就能嚣張這麽六七天了。
所以我訓她的時候不遺餘力,“侍女大人,麻煩您轉告阿灰,我很想他,我随時恭候他大駕光臨。”
侍女被我奇怪的敬辭方式,弄得暈頭轉向。她可能實在熬不住,喊痛聲越來越大。
我打開門,遲疑了一下,又補了一句,“對了,你剛才想說啥?如果我問了祭司大人,答案會是什麽?”
侍女恐懼地看着我,像在看一頭吃人的惡魔。她從牙縫裏擠出好多個字,冷汗布滿她額頭。
我把她斷斷續續的字句拼湊起來,其實是一句很簡單的話。
“就說祭司會毀了她。”
皇宮大得離譜,像個彎彎曲曲的迷宮。我提着裙子,赤着腳在皇宮裏亂跑。
侍女給我換的是與聖女幽靈一模一樣的服飾,與狐貍的祭司服同款。銀色滾邊不停摩挲着我的腳踝,提醒着我的身份。
我必須找到狐貍。無論是他會毀了我,還是我會毀了他。
從阿灰的态度來看,他既然從四年前就開始鋪線,他的那些悲催表情與紅了眼睛,都只能用四個字形容。
演技到位。
侍女的那段話翻譯過來就是,皇宮裏可以亂走,出宮想也甭想。阿灰很忙,而去找狐貍則是會死得更慘。
我很樂意看看自己怎麽死得更慘法。
我瘋狂地穿梭于各個長廊之間,我不停打擾一扇扇門後的皇親國戚們。門後是各式各樣的優雅女子與男子,有人在朗誦詩歌被我打斷,有人在踮起腳尖旋轉被我打斷,有人拿着扇子在呵呵高笑也被我打斷,還有人在彈奏豎琴,或者吹奏橫笛,統統被我的一聲聲“抱歉”弄得掃興。
因為他們見到我的裝扮,都不得不起身行禮,喚一聲,“參見夫人”。
我慌不擇路,繼續去推開下一扇門。理智像是死了,只有一幅一幅皇宮閑居圖,不停在我眼前浮現。我的腦袋還停留在雪山上一具接一具的屍體上,那些優雅到令人窒息的音樂與舞蹈,讓我生理上難受得想吐。
我終于在最後一扇門裏找到狐貍。在找到他之前,我大腦飛速旋轉,想着我現在所有的對策與退路。
我在炮兵連學的唯一重量型技能就是召喚我親愛的火箭炮。然後是我的隐藏技能,神之眸,可以裝死加俯瞰全局。
我本身的格鬥技能,可以讓我徒手對付三十到四十個士兵。然後就沒了。
國王有部隊,有禁衛軍。還有比狐貍更厲害的祭司,一個禁咒就能讓我無法使用魔力。
沒有對策,亦無退路。
至于想靠阿灰與狐貍的憐憫心,更是妄談。至少我現在可以親手撕碎他們,絕壁木有憐憫二字可言。
但我隐約覺得,根據狐貍那堆話的邏輯,我有一絲希望的。那唯一的一個破綻——
“福克斯大人,很高興又見到您。”我推開門,胸口劇烈起伏,但居然說得氣不喘、臉不紅。
“是你?”狐貍放下手中的書。暗紅色的封皮,封面上畫了一個女巫。
我走上前,關上門,笑得十分不懷好意。
“不希望是我?”
“你該準備三日後的祭典預演的,不該在這。”
他的語氣還是生疏而客套的,就差沒指着門說滾出去了。
我看看他房裏風格詭異而華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