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布置,我知道我有戲。
房間三面是牆,一面是窗。牆上挂滿挂毯,猩紅的攤子上是三個神色各異的女人。每個都穿着詭異,我分不清是女巫還是女神。但要緊的是,每個女人都長得很像一個人。
破落神廟偏廳的那尊神像。
而當一切坍陷時,神像不停掉漆,露出裏面神女真正的臉龐來。
那張臉極像我。
“我猜十年前辜負聖女幽靈的人……”在我說出一句完整的句子之前,他在門上施了一道咒語。
我徹底聽不見外面的聲音了。侍女們竊竊私語的聲音,跳舞唱詩練習笛子的聲音,都被屏蔽。
以此推斷,外面也應該聽不見我們的聲音。
狐貍擡眼望我,他仍是安安穩穩坐在白牙镂花的扶手椅上,我喘着氣靠在門上。
“你也不想想,為何陛下沒有禁止你來找我?”
我想這不是一個疑問句,于是睜大了眼睛,等他回答。
“你還是快走吧。你不可能策反我。你知道我的……為人。”他嘆息着搖頭。我猜他本來還想把“為人”這詞換成“忠心”的。
他對于國王的忠心,真特麽是日月可鑒。我對高階祭司的秘聞知之甚少,但我猜除了從小灌輸的理念,他一定還有不得不效忠于國王的理由。比如,高階祭司的精神層面被歷代國王下了咒語,只能從骨子裏服從國王,不然就會死無藏身之地。
但牆上,三個與我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抿嘴暗笑,雖然笑容諷刺,頗有些俯視衆生的味道。
俯視衆生什麽的,就算了。我樂意被衆生繼續俯視,只要不把我送上祭壇。
左右都是死,我不管阿灰暗示的“死得更慘”是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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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歹也要賭一下。
“人說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微笑着,盡量不讓我的笑容看上去太凄慘,“死人的話,大人聽聽又何妨?”
被如此搶白,狐貍微微色變。
“十年前辜負聖女幽靈的人,應該就是大人您吧。并非什麽您的上一世。而您當時勾引聖女又逼迫她繼續祭典儀式,并非因為您誠心想破壞國王的好事——一旦事态爆發,連累到您聲名俱毀,那豈不是引火上身?您勾引她,是因為您愛她,您不肯與她私奔,還逼她繼續履行儀式,是因為您猜到這個聖女繼承了女神的靈力。如果能在儀式上經火重生,那麽她就會變成足以抵抗整個國家的女神。而這個女神居然愛着您,對了——您之所以愛她,也是愛她的女神身份罷了。這才是祭司大人,您真正的目的吧。”
“記得在炮灰兵團,茉莉中尉就很愛看童話書,”狐貍聽完,面不改色地問我,“是不是童話故事看太多了?”
“難道我說錯了?”我從容不迫問他。其實我心驚膽顫,因為整個故事只是我的揣測。就像我曾和阿灰在鍋爐房,聽着魔焰噼啪作響,八卦狐貍上司與幽靈公主的緋聞一樣。不過那似乎是很遙遠的事情了,我奇怪自己居然有會有些難過。
狐貍擡頭看着我的臉,我臉上本來大概還有一些心虛,現在只剩下一股悲桑的神情。
弄得半真半假,叫狐貍捉摸不透。恩,很好,正是我要的效果。
房間裏有一陣子死寂。
籌碼已經擺上了天平,只看買家下不下注了。
他不吃這一套。
狐貍起身,靠近我,沒斷的那只手摸上我的臉頰。我靠在門板上,他的呼吸觸手可聞。
我以為他心動了,卻只聽冷冷扔下一句。
“你弄錯了,從頭到尾都是那個白癡女人的自導自演,我從未勾引過她,更沒碰過她。她以為編出一個謊話,就可以逃過被獻祭的命運,最後被神活活折磨至死,只是因為她心不誠。”
末了,他笑了,他的臉離我這麽近,這笑也被無限放大。
他嘴角快碰到我的耳垂了,只聽他俯身在我耳邊說,“我倒的确想勾引你,可是被陛下看中的女人,我可不敢碰。”
他退開幾步,恢複到原本一本正經的模樣,問我,“你說完了?”
一副“玩夠了,就乖乖回去洗幹淨當祭品吧”的神情。
☆、時間凍結
我望天。剛才他俯身在我耳邊說的那句,是……告白麽。
相比之下,阿灰的告白才比較煞有其事吧。
挑撥他與阿灰的關系,是我的最後一張牌。
我想,無論如何我都要試試。
“!”我尚未來得及開口,整個房間忽然急劇下沉。
轟隆隆——咯吱——轟隆隆——
本來是窗戶的位置,被覆蓋上血墨色的紅綢,巨大的鎖鏈彼此糾纏成一個死結。
我被迫蹲下來,雙手試圖緊緊抓住樣東西。
挂在牆上的猩紅挂毯塌陷下來,劈頭蓋臉砸在我臉上。
但有一雙手臂用力抱緊了我,我聽見自己的聲音透過手臂的縫隙,透過挂毯的絨毛穿刺出來——
阿灰,放過我。
一切靜止了。時間像是被凍住。
我聽見最後一聲“咯吱——”,紅房間似乎終于着了地,把自己安置穩當了。
挂毯維持一個半跌落的姿勢。違反地心引力地附在半空。
狐貍艱難地把我的頭,從一堆亂七八糟的家具裏面拔出來。
空氣中七歪八倒,不是紅色魔法書,就是被劈成一半的臺燈。還有四十五度角傾斜的镂花椅子,悠哉晃蕩着。
三幅挂毯則是被揉成了一團,三個女神或女巫的臉被混淆在一起,腳則倒立起來。
我從一片混亂中脫身,鼓着腮幫子深吸了一口氣。
時間一定是被凝固了,因為我在時間洪流流逝時,我喊出的那句嘶吼,此刻被凍成了聲音結塊,在房裏回彈。
【阿灰,放過我】
我念了個咒語,彈飛了那句結塊。
狐貍站穩身子,回頭來看我。他一臉不耐煩,斜長的眉毛扭成一股,“你滿意了?你也知道是陛下在搗鬼?”
我再深吸一口氣,正視他,“大人反應也很快呀,在阿灰施法封閉結界時,念了時間凍結咒語。”
他一臉無奈,我十分慶幸,“我還沒來得及策反大人呢,是陛下早就疑心你,時刻提防你才對吧?”
時間凍結法術,是近似于禁忌咒語的高階法術。
說是近似,那是因為幾乎木有人去碰觸這個法術。
用得好,也只能換來短暫的時間停留。
用得不好,那就一輩子活在時間裂縫中。當然,一輩子也略誇張,只是那種胃部緩慢感到饑餓,但又不會一時餓死的恐懼感,才是最折磨人的。
狐貍不愧是狐貍。一瞬間制造出凍結時間不說,更是對此絲毫不以為意的樣子。
我可不管這個法術能撐多久,既然賭局開始了,就下注到最後一秒。
要說挑撥,游戲現在才開始。
“龍之山脊行軍時,大人曾說過現在的阿灰,不過繼承了國王的樣子與一半魔力。大人您還甚至親手将阿灰撕碎。為什麽現在說變臉就變臉,又成了阿灰最貼心的部下?”
“這個麽,只是因為我們九大高階祭司,都低估了阿灰的力量。”狐貍眸子流轉,聲音帶着自嘲,“你還記得你獨自面對白熊的埋伏士兵們,那個時候,我明面上在籌集五芒星法陣,其實是在将自己的大部分精神力都瞬間傳送到北面皇宮。我每次施法都需要大量亡魂作為能量,所以當你近乎失去意識時,是我剩餘的精神力在操縱你,讓你像殺人機器一樣,替我不斷積聚死魂能量。”
“……”操縱傀儡一直是狐貍的拿手好戲,可是居然把我當活人傀儡——好吧,當我筋疲力盡,離死亡只剩一口喘息的距離時,大概意識也比較薄弱,比較容易被操縱。
“當我俯身到禁衛軍軍長身上,召喚另外八個高階祭司,去阻止阿灰再次注靈附身時,我們都被他徹底耍得頭頭轉。”狐貍摸了下額頭,似乎是段令他非常不齒的回憶,“明明是剛剛注靈的肉身,明明是這一次只有四分之一國王的魔力,居然——居然将我們九個高階祭司近乎全滅。他總算手下留情,最後一招沒有下殺手锏,留了我們一命。
我第一次知道,所謂帝國最高階的法師群體,居然對于國王而言,不值一提。”
他瞳孔緊縮,藍紫眸子露出恐懼。
或說是極度的無能為力。
連他的聲音都泛着沙啞,摻雜了太多砂礫,“國王之所以是國王,并非僅僅一個稱呼。阿灰是否是國王本體,已經不值得讨論。絕對與服從才是他的意志。我甚至懷疑在龍之山脊,他被我偷襲成功,僅僅是因為——他想回家。”
狐貍有些失态,他俊俏的臉上滿是懦弱與無奈。比他在龍之山脊讨好阿灰時,更為軟弱的無力。
仿佛他原有的力量與信仰都被從骨子裏開生吞活剝了開來,再被生生碾碎。
但我并不想拍拍他的肩膀,說些哥們麽事看穿了就好之類的安慰。
我只是按部就班,一步一步摧毀他精神的防線。
“真是不可思議。既然國王這麽彪悍,為什麽還要派軍隊去鎮壓鄰國或者叛亂,直接……”我認真思考。
“呵呵,你太小看阿灰了,”狐貍說漏了嘴,終于不是再恭恭謹謹稱呼陛下了,“他巴不得勢力彼此傾軋,好讓他穩坐傀儡皇帝。何況他的真實法力是他最後一張底牌,若不是這次九大祭司聯手,也不會輕易亮牌。”
他眸子轉了一圈,恢複了慣有的狡黠,“倒是你,茉莉中尉,我猜阿灰十分之中倒是有九分半真心喜歡你的,你該好好利用這種喜歡,為你自己尋找生機才對。何必來找我?你要曉得,我是九大祭司中,最末位一階。”
很好,籌碼又推回到我這一邊了。因為木有勝算,幹脆棄局麽?
想明哲保身?太晚了,狐貍。
“你不肯倒戈,只是因為阿灰的法咒,”我莞爾,“即使在這封閉密室中,他仍然能夠監視我們的一舉一動。可是大人,您不知道您剛才的法術早就出賣了您麽?還有你那一席漏洞百出的話,我雖然笨,也沒這麽好糊弄。”
他眯起眼睛,嘴角微微上揚。
“洗耳恭聽,茉莉中尉。”
“阿灰要以我獻祭,而你十年前籌劃聖女事件失敗,一直在等着十年後的今天。從我推開你房間的門到此刻,你一直在反複試煉我與測試我——你要看我作為聖女真身的那個部分覺醒了多少,你也在看直腸子的茉莉中尉到底有多愚笨,是不是不值得利用來實施你的計劃。”
我說着,他聽着。
他并未打斷我,神色亦未改變。他唯一做的大概是又低聲念了一遍咒語,維持一段更長的時間凍結魔法。
很好。我繼續說,“你與其他八大祭司的目的,應該是在祭壇上召喚出真正的女神。阿灰足以抵抗整個帝國的魔力讓你們束手無策,唯有依靠神力才有勝算。而召喚出的女神未必會傾向于祭司一方,所以你才會急着對我告白,說什麽你很喜歡我雲雲。我在迷之山谷昏迷中醒來時,你下意識碰觸我耳垂。即使粗神經如我,也知道你是在有意識調情。”
我擡起眼,望着他,語氣藏不住的冷嘲熱諷,“我跟了大人您四年,您可從來把我當無性別差的炮灰來看待,突然來這麽一手,怎麽會不叫人起疑?”
他清脆拍掌,誇我想象力很豐富,讓我繼續說。
我告訴自己沉住氣,僞裝快被拆穿,我要面不改色揭穿他的底牌,“你騙了我兩次。這一次……”
時間凍結的咒語失效了。我聽見不同聲音跌落下來,書本砸到我腿上,挂毯鋪亂了一地,椅子摔到成三只腿。
仿佛有只無形的手在轉動門鎖,大門緩緩自己打開。
我閉上眼,深吸了口氣。
狐貍很紳士地做了個請的手勢。
是讓我先開門看看外面有啥陷阱麽?額,足夠紳士。
“……”我本來要說的話,被生生卡在喉嚨裏。
一旦時間恢複流動,阿灰的監聽咒語應該會立即生效。
我不可能再說更多策反的話了。
唯有先開了門,走一步算一步。
門是半敞開的,從門縫處望出去,是無止境流動的黑暗。
我鼓起勇氣,邁開腳步。攤開手掌,念了一個火系咒語。
一個小型月亮一樣的圓球,在我掌心浮動。
“只能召喚到月光的僞相麽?我以為你至少能召喚出小型太陽的。”狐貍跟着,不是很緊也不是很遠。
他口氣滿滿一副“茉莉你也太弱了”的神情。
“說起來,我雖然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我大步向前,走廊裏發出踏踏的聲響,“不過三天一到,您的精神力應該早就恢複了吧?”
“難得中尉關心,”狐貍故意一副受寵若驚的口氣,“完全恢複了。對了,陛下還賜我三倍的靈力。”
我頓住腳步,回頭望他。
“你是說……你原有靈力的……三倍?這!怎麽可能!你的精神界面會……爆炸的呀!”
他的輪廓在僞月光下,十分模糊。
“茉莉中尉,你在怕什麽?連說一句完整的話都不行了麽?”他嗤笑一聲,“我的精神界面幾乎接近于無限,再多的靈力也容得下。不勞中尉操心了。”
我扭過頭,徹底閉嘴。
地面堅實,黑暗無邊無際。僞造的月光所觸及之處,都是類似于年久失修的牆壁。
牆上畫着很多奇奇怪怪的圖案。圖案上的人,有很多跪着,只有一兩個站着。
站着的人有一個也跪了下去,到了後面,只剩下一個穿長袍的女人,神情詭異,似乎引領着人們前行。
我聞到濃郁的花香,但太濃了,聞着像榴蓮。僞造的月光由于靈力不足,漸漸衰弱。
我眼前産生了幻覺,牆壁仿佛坍塌下去。四周到處都是田野,大片大片的不知名的藍色小花綻放。
它們太多,又太密。像是無數只密密麻麻的藍色螞蟻,在風中不停張合花瓣。
人來了。一個,兩個,三個……無數個。
人群洶湧,但竟然都跪在地上,膝行而前。
每一雙眼睛都虔誠到瘋狂,嘴裏念念有詞。
我還是穿着那一身銀色滾邊的白色長袍,按說是聖女的祭祀長袍。
“夠了!”一聲呼喝撕破幻境。
密密麻麻的藍色花朵,瞬間褪色成壁畫上的布景。
而跪着的人群都蛻變成組線條的石灰畫。
一切都映刻回了牆壁。我仍然踩着生硬而結實的地板,但我忽然認出——
“大人,那是勿忘我!”
狐貍的聲音自我背後響起,生冷而艱澀。
“那是祭魂花,是死人靈魂沾了血液後幻化成的藍色花朵。”
“這種幻境就能迷惑你麽?”
仍然是一種“茉莉你還是太弱了”的嘲笑口吻。
我握緊拳頭,我忍。
☆、所謂計劃
我們走了很久,壁畫繼續綿延鋪展。
那個穿長袍的女人最後被送上了祭壇。
但是在獻祭前,她似乎做了一件很過分的事。
她向跟随着的衆人,扔了一個巨型魔法球。壁畫上的衆人露出各種驚駭,痛苦不堪的神情。軀體橫飛,血肉模糊。
然後那個本來和她一起站着的男人,再次站了起來。但是他要做的事,卻十分模糊。那一塊壁畫上,是一大灘血洇。
我猜這是皇宮地底的甬道。年久失修的壁畫,畫的應該都是遠古祭祀的典故。
那個女人有着與我,與聖女納西斯,相同的裝束。
但她唇角一直帶着微笑,篤定而驕傲的那種微笑。
我想我木有她那種篤定,也不覺得好笑。
我只是很期待壁畫的後續。最後一幅畫,會是她被神劈死,還是活活獻祭而死呢?
我至少想知道七天後,哦,不,六天半後,我會怎麽死。
但是甬道戛然而止,前面是漫無邊境的藍色花朵。一朵挨着一朵,密密麻麻。
它們浸透在水裏,濕漉漉的,無比詭異恐怖。
問題是,這些花一直開到視線消失處,在三維凝聚成焦點的地方,我看見一只吐着猩紅舌頭的兔子。
童話裏的愛麗絲遇見的兔子絕壁比這可愛多了!
我的童年也是看着童話書長大的,我也是穿過蕾絲裙子,被大人誇過好看的小女孩子,可是——
到底是為了什麽我的記憶是從十四歲進入炮兵團開始的呢?又為了什麽此刻我被逼到狹窄的甬道?
後面是步步緊逼的狐貍,回到皇宮地面則是指是阿灰。怎樣都無退路,只有獻祭是唯一的——
什麽呀……
一望無際的藍色花海,花海盡頭的碧綠色兔子。
壁畫上的林林總總不停沖擊我的大腦皮層。
我缺失十四年的記憶,在如此詭異的場景中,翻江倒海般洶湧回潮。
我蹲到了地上。
四歲的我,在田野裏奔跑。有人抱住我,把我舉過了頭頂。
十歲的我,被村裏的巫師指認是不祥之靈的轉生——簡單說就倆字。惡靈。
村民們要燒了我,大人把我扔到很遠的山谷。
我差點被野狼吃了,但我徒手爬回了村莊。
大人們把我扔到更遠的山谷,又給我施展了一個咒語。
忘魂咒。消去一切記憶。
後面的記憶比較模糊,應該是不停輾轉于不同山溝,乞讨偷食為生。
然後遇到了炮灰兵團招人,我光榮通過測試,順利入伍。
四歲的我,在一片藍色花海中奔跑時,把我舉過頭頂的大人,告訴我今天是我的生日。
生日?我詫異地問,那時啥?
大人于是給我一只碧綠色的兔子,兔子有紅寶石的眼睛。笑眯眯說這是生日禮物。
可是,問題的關鍵是——
那個送我兔子作為生日禮物的大人,不是我父親,也不是我母親。
貌似是巫師大人。
我心愛的兔子出賣了我。兔子的魔力激發了我潛在的靈力。
一天一天,我超乎常人的靈力,再也掩飾不住。
兔子是我童年時最好的夥伴,我們一起吃飯,跳舞,講故事,睡覺和洗澡。
但它出賣了我。
更糟糕的是,童年記憶中的巫師似乎與我身後的這張臉重合。
我慢慢轉過頭,看着一臉微笑的狐貍。
“是你喚起我的靈力,把我趕出村莊,跟我到了炮灰兵團,最後在神廟确認我的女神真魂身份,現在又喚起我的記憶。甚至讓房間急劇塌陷,掉到地底的人,也是你。”
狐貍眨了下眼,眸子裏映着花海。
他的眼睛因此看起來不真實。
“茉莉中尉,現在還想策反我麽?”
我喃喃說完後半句話,“一切都在你的計劃中。”
以此總結。
他忍不住莞爾,眸子彎成半月。
“陛下有沒有告訴過你,來找我的話,你會死得更慘?”
他說過。
“不知道真相,糊裏糊塗就上了祭壇,那才叫幸福。”他說得頗為誠懇。
十四年前,他是村裏的巫師。十年前,他勾引了聖女。再是很多年以前,他勾引過公主。
但他永遠看起來像是現在這個樣子。三十左右,面皮子薄,膚色偏白。
只能說他和阿灰都駐顏有術。
“……”我無話可說。
狐貍只是微笑。
我束手待斃,随便狐貍如何處置我。
我覺得無論是談智商還是情商,或者是讨論心黑的程度,我都絕壁不是狐貍與小阿灰的對手。
看來我還是安心做一個不生是非的炮灰吧。
在我開口說“我們趕緊上去吧,其實老娘很餓了,阿灰一定準備了豐富的晚宴”之前,狐貍忽然一振衣袖。
空蕩袖管鼓動氣流,飓風般沖擊花海。
藍色花海瞬間變成了一堆枯死的野花。花瓣殘骸肮髒不堪,跌碎成爛泥。
碧綠色兔子瞪大了眼睛,似乎想擺動短短的小手掌,進行反擊。
但在它試圖保護殘留的花海前,它自己卻被氣流生生劈開,大卸八塊。
兔子腦袋,兔子眼睛,兔子尾巴,兔子身軀,一個一個,分得支離破碎。
“茉莉中尉,你不是想賭一下麽?”狐貍清脆的聲音響起,“在我毀了花海、殺了兔子之前,都是按照陛下的劇本在上演。”
“?”我不懂。
“你小時候最喜歡的兔子娃娃,其實是陛下圖騰的化身。而祭魂花海則是不斷迷惑你精神層面的武器。你仔細聞,是不是味道很像榴蓮?”
“被施了魔法、浸透亡魂血液的勿忘我,就成了類似于致幻劑的祭魂花,讓你又恨這種迷香,但卻又不得不依賴于這種迷香才能放松自己。它以極緩慢地速度,喚醒你身體內沉睡的、屬于女神真身的記憶。”
他頓了一下,唇角抿成一個嘲諷,“你才不會被突然覺醒的女神,徹底毀了肉身。”
“但你毀了花海……”我喃喃。
阿灰安排這一出,應該是想利用花海與兔子,逼我迅速喚起女神部分,好讓三日後祭司預演更為順利。
但狐貍——
我愣愣看着他,嘴角發麻。頭皮刺痛。花海迅速腐爛,刺激我鼻息。
知覺變得笨拙而遲鈍,但我預感劇本錯了上下句,狐貍會說一句很驚人的話。
他望定我,紫眸變深。他甚至伸出左手,捏緊我的肩頭。
我聽見肩胛骨快碎裂的聲音,然後聽見他已久無比優雅的聲音,說。
“你猜對了,我一直在賭,這個看起來蠢蠢笨笨的茉莉,值不值得我押上一局?”
“你比我想得有腦子。”
我立即謝謝他誇獎。
他居然回我不客氣。
氣氛變得有些滑稽,花海殘骸還在潰爛,超越了榴蓮惡臭的下限。
他的手還是死死搭在我的肩頭,我突然畏縮。但該來的話,狐貍還是一字一字說了。
“阿灰絕對不希望七日後,女神在祭壇上重生。但所有的高階祭司都想,包括我。”
“他只希望你乖乖獻祭,奉獻給庇護帝國的諸神。若你一旦獲得契機,把祭典變成召喚女神的儀式,那麽就可以徹底反轉局勢。”
我捂住眼睛。我還想捂住耳朵。可惜我沒有武器部部長的六只手。
契機是什麽——
我不願意聽,但狐貍只是一用力就把我順勢帶到他的懷中。
我靠在他胸膛上,聽他堅實有力的心跳,混雜着他平鋪直敘的聲音。
“與高級祭司XX。”
最後兩個字,被我打了馬賽克。我不願意去聽那兩個音節。
他用的詞,是我們通常用于動物發生關系時的詞。
我掙紮,但他吻了我。纏綿悱恻,深入喉舌。
他眼睛彎成好看的弧度,星星跌落到他眼眸。
美好的,醜惡的,憤怒的,甜蜜的。
喉嚨堵塞,各種滋味翻滾。他的喉結,上下滾動。
我用力掰開他,狠狠扇了一個耳光。
他沒有躲。甚至沒有側身,結結實實挨了一掌,響亮清脆。
他亦是推開我,順手抹了把嘴角的血跡。
應該是慌亂中被我咬破的。奇怪的是,他的面目并未因此變得猙獰。
狐貍仍然笑容溫柔,措辭優雅,仿佛剛才企圖強迫我的是別人。
“還是沒能……誘惑你呢。”
他推開幾步,稍稍整理了下淩亂衣衫。
我身後的花海已經徹底枯萎,彙聚成了黑色污穢的黑流。殘骸自我們腳邊潺潺流過。
他俯身拾起一片祭魂花瓣,随手捏碎,語氣淡然。
“既然未能成事,就讓我替你把記憶删了——”
我看着他。仿佛從不認識這個人。
他就像一個設定好精準程序的儀器,強迫、放手、删除記憶。
雖然我沒有聖女納西斯這麽豐富的感情細胞,但我仍是忍不住挑眉問他,“你到底還算不算人?為什麽?”
他莫名,“什麽為什麽?”
好奇心害死貓,我不顧廉恥,一口氣說下去,“為什麽被拒絕你不會憤怒?或者幹脆推倒到了我?我根本不是你的對手啊!”
這話聽着略臉紅,聽來就像我居然在問他為啥木有一鼓足氣霸王硬上弓。
但他聽懂了。狐貍聲音放緩,調子更為溫柔,“如果你不願意,那麽XX就沒有了意義。”
在如此畫面融洽氣氛溫柔的場景下,他居然又深情款款的說了那個動物才會用的詞。
我翻白眼。這貨以前就是這麽調戲公主與聖女的麽,他應該直接去找四條腿的動物才對。
老娘再彪悍,也好歹是兩條腿的人吧。
狐貍嘆了口氣,問我,還想不想繼續讨論這個話題。
我告訴他不想了,送我回皇宮上層。
雖說如今局面尴尬,我們居然還能保持在炮灰兵團養成的習慣,讨論時上下級主次分明。
大概不止狐貍,我也被體制磨得沒了七情六欲。
但在開啓傳送門之前,他碾碎更多藍色殘骸,擠出墨蘭汁水,想以此消除我的記憶。
他熟稔的手勢與搗碎花瓣的程序,與十歲那年一模一樣。我懇求他,不要。
村民們擁擠成一堆螞蚱,一個一個鄙視地看着我,有人嚷嚷直接殺了這個不祥的娃。
我蹲在地上,衣衫褴褛,十指上站滿血跡與污泥,剛爬回村莊的喜悅被恐懼淹沒。
巫師笑意吟吟,說,別急別急,馬上就做好藥汁了。
他手掌合成一個杯子,裏面盛滿藍黑汁水。
“來,喝了它,我們就不會扔了你了。”
我怯生生擡頭,對上巫師漆黑幽紫的眸子,“真的麽?可是他們說……我是惡靈。”
“真的,喝了這個,就能除靈。”
這大概是我童年記憶中,聽到過最溫暖的一句許諾。
我一疊連聲大喊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聲音瘋狂嘶吼回蕩在甬道,彼此反彈,全是高音的“不”與更高音的“要”。
狐貍被我吓到了,手上動作一緩。
“不就是消去你見到花海後的記憶麽,茉莉中尉,這……至于麽?”
我緩過神,被自己吓了一跳。那段肮髒的記憶豈非删了更好。
“哦,你删吧。”
我一副“剛才抽風了你不用管”的語氣。
他反而停下制藥,若有所思瞄了我一眼。
然後他笑了,“其實不删也挺好的,說不定你這七天內想通了,主動來求我。”
你妹。主動來求你什麽?XX麽?
不删我記憶,狐貍你不怕我把謀反計劃一五一十告訴阿灰麽。
他猜到我心思,直接告訴我,“你放心,陛下從不指望我們九大高階祭司對他有多忠心。那時候聯手殲滅他,場面何其慘烈,他一時半會也忘不了。”
“不過是互相利用罷了,他還需要我們這些苦命的祭司替他四處征戰賣命呢。”
在狐貍打開暗門的傳送陣之前,我又多看了一眼大卸八塊的碧眼兔子。
第一次拿到兔子時的喜悅感再次浸沒我的每一個毛孔——
四歲的我高舉着兔子,無比欣喜地發現,這只兔子會手舞足蹈,會與我一問一答。
吶,是通靈性的魔法兔子喲~
我看着童年時最稀罕的寶貝死得面目全非。
我突然明白剛才為啥會大喊大叫——即使是千瘡百孔的記憶,我也不願意被莫名其妙删除。
我更樂意死死記住每一人每一物,至少也要看它如何退場。
七天。确切說是六天多一個小時。
午夜十一點,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徹底失眠。
老娘我也是看了很多童話書的。在書裏面,無論是女主還是男主,在關鍵事件前都會橫生枝節,絕處逢生的。
比如現在,一定會有人在祭典開始之前來救我的。或者,至少會有各種奇奇怪怪的事件發生。比如刺客啦,比如失火啦,比如破國啦,比如國王突然得了重病啦。
總之主角絕壁不會乖乖躺在床上睡覺的,也不會失眠!
☆、祭典預演
我搖了搖鈴,侍女匆忙進來,俯身問我,“夫人,有何吩咐?”
她忙着點蠟燭,我認出是同一個侍女。
我嗤笑,“手臂好了麽?還在骨折?”
她慌忙說,“多謝夫人關心,不礙事了。”
态度明顯好很多。估計剛開始她也就把我當一個“名為夫人,實為祭品”的東西看待。
“怎麽還是你?阿灰不派其他侍女麽?”我來了興趣。
她戰戰兢兢回我,“哦,陛下吩咐了,在被夫人折磨死以前,我都必須盡力伺候夫人。”
我沒有接話,歪過腦袋想了想,一一問她,“皇宮裏最近有啥怪事?”
“怪事?”她疑惑。
“比如刺客啦,失火啦,通敵賣國啦,鄰國來襲啦,或者阿灰突然重病?”
“啊?”她失态,趕緊捂住口,“沒有沒有,天下太平着呢,夫人安心睡覺。”
就是因為沒有啥特殊劇情,我才不能睡大頭覺啊,一覺醒來就成冤死鬼了。
我讓她說說稗官野史,比如上一代聖女納西斯是咋死的。
炮灰們命運相同,死法各個不同。作為一個炮灰,唯一貢獻大概就是豐富一下八卦養料。
在我的死亡成為帝國新一代八卦之前,我很樂意先聽聽上一代聖女的八卦,自娛自樂。
額,這就是所謂的“代代相承”麽。
這位侍女貌似挺擅長說故事,說得眉飛色舞、娓娓動聽。
我聽得津津有味。還不忘啃個雞腿。雖然侍女提醒我,吃得太胖了祭祀時不太好看,我告訴她老娘要做個飽死鬼。
她閉嘴,乖乖說故事。
“聖女納西斯曾經是某位前代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