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小人凄凄

彩燈高懸,白毯鋪地,左右宮娥手持宮燈款款而立。宴廳之內,雕花紫檀木的案幾,白玉雕成的成套碗筷以及各種難尋的野味,周圍樂聲流淌,舞姬香袖翻飛。那模樣雖不比漢宮晚宴精致複雜,卻也是奢侈至極。

好在阿嬌習慣了這般富貴,也未曾覺得有什麽拘束。

待到低頭用過兩口吃食,再瞧那些舞姬,總覺得少了許多韻味。其實這也不怪阿嬌挑剔,她本就是蜜糖罐裏長大了,自小觀的也是宮裏特意教導出來的樂人歌舞。而她本身亦是其中高手,如今猛地瞧到有人跳這優美的折腰物這般沒有韻味,當真是有些嫌惡。

劉非自是瞧到阿嬌的神色,大笑兩聲,極為随意的對下首跪坐的李姬道:“你是樂坊出身,便給阿嬌妹妹跳一支吧。”說着還探身讓人将自己桌上的袍子肉放到了阿嬌跟前。

李姬不妨聽到這話,手上一滞,擡頭看向劉非,卻見他連一個眼神都未曾給自己,心中也是惱怒的。再瞧周圍幾個姬妾嘲弄的模樣,心中更是憤慨,看向阿嬌的目光也不再友善。

過了一會兒,阿嬌覺得實在沒什麽意思,不由将跟前的碗筷往前推了推。劉非自然也明白,揮手讓伺候的人都下去,讨好的湊到阿嬌跟前問道:“要不我帶你去看天子旌旗?”

之前七國之亂後,父皇賜給自己天子旌旗,本來阿嬌表妹也想讨去玩耍一番,可後來趕上自己到封地,便把那事兒耽擱了。

劉非的王後見此不由淺笑,餘光瞥見李姬不甘和憤恨的表情,心中嗤笑,近日裏殿下待這個李姬也太好了些,如今也該冷冷了。說起來,還真是沒腦子的東西。

聽到劉非說天子旌旗,阿嬌突然想起了梁王舅舅。世人皆知,梁王得天子旌旗,每每出行清道戒嚴,千乘萬騎東西馳獵,架拟于天子。這也是引得皇帝舅舅心中厭惡的緣由。

劉非招搖的帶着阿嬌去了看護嚴苛的正殿,見因軍功而賜給劉非的旌旗于景帝出行所用的并無太大差別,黑色龍紋的旌旗極有威嚴,便是靜靜供奉在那裏,都讓人感到莫名的肅殺之意。

阿嬌踱步,四下打量,然後遣散了奴仆才收斂了面上的好奇,換而嚴肅道:“表哥,接下來的話我只說一遍。”

前一世劉非表哥并未落得好下場,本就驕縱跋扈的他在武帝登位之後,愈發受到天子猜忌。之後他的兒子劉建繼承王位,不僅不知收斂還借天子旌旗謀反,最終落得除國的下場。這一世,她便要點醒表哥,莫要讓他在因帝王猜疑受到無妄之災。

“天子旌旗拟于天子,但到底什麽都不代表,表哥可儀仗它求得富貴無邊,卻不能不記皇祖母對梁王舅舅的斥責。”

怔了片刻,劉非沒料到一向嬌笑的表妹會有這般嚴肅的神色,不過提及斥責,他自是知道,梁王因處處對比天子,惹得上位不喜,更讓皇祖母操碎了心。如今更是得了不能入京的旨意。

心中一顫,他雖然魯莽,但大事兒上絕不糊塗,趕忙嬉笑着應下。

“千乘萬騎有什麽意思,我只愛享樂胡鬧,再就是上戰場。”劉非撓撓頭,“要真去哪都帶那麽多人,煩都煩死了還玩耍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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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嬌撇嘴,有意再提點幾句他子嗣的事,但想到如今表哥還沒有孩子,自己當真是多想了呢。于是在劉非大大咧咧的笑談中,二人約定次日行獵。

獵場之中,阿嬌一身騎裝英姿飒爽,舉弓逐獵間開懷英氣豪不輸男兒。雖未獵到什麽生猛的獵物,但其爽朗卻得了許多人矚目。陪獵的江都權貴自然也有心暗暗探聽她的身份,卻并未得到什麽有用的答案。又見江都王待她極為親和寵溺,心道莫非是新尋的姬妾?這麽想着,許多人的臉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這殿下也太過肆意了,為了個姬妾讓這麽多人陪同狩獵。

因着好幾日傅子卿不出現,阿嬌心中也攢了悶氣,本打算讓人送去傅宅的獵物索性就分給了下人。可就是這般她心裏也是抑郁的,跺跺腳心道好你個傅子卿,到了廣陵就急切切的抛下自己。

好在傅歡乖乖的跟在她身後,小小的一個孩子瞪着大眼常常一瞬不瞬的看着她,直看的她顧不上生傅子卿的悶氣。

倒是傅子卿這幾日過的極為疲累,一方面安排了關中那邊整理族務準備過幾日就攜了阿嬌前去,另一方面又得了匈奴暗中聯絡淮南王的消息,加上碧夫人歸來說阿嬌調理身子的藥物還差一道引子,長于漠北深處只在傳說中出現過的野纓根。

揉揉額頭,傅子卿只覺得心中煩悶,也不知何時才能真正攜了阿嬌踏遍錦繡山河。

“公子,梁王那邊安排好了,只等他再次狩獵。”阿呆躬身上前打斷了傅子卿神思。

點點頭,傅子卿靠在椅背之上,指尖微微點着輪椅扶手,少頃才松開緊皺的眉宇,“長安那邊有什麽消息?”

“翁主與公子相繼離京之後,權貴圈裏大多都開始猜測其中關聯。”阿木擡眼看了傅子卿一眼,見公子未有什麽怒色,接着道,“另外堂邑侯似乎被掏空了身子,不僅被禦醫斷言此生再無子嗣可能,而且還……還被暗示要修身養性,不得再行房事。”

傅子卿挑眉,似是沒想到會出現這一出。不過這般來說,長公主倒是下了狠手,想必是對陳午和老夫人不滿至極了。

“另外,太子将衛青收攏到了身邊,具體緣由雖未探聽出來,但太子似乎對匈奴之事極為在意。”

聽到這,傅子卿倒是輕笑出聲,沒想到小小年紀的劉徹竟也有這般能耐。聯想到他與景帝的那些對答,當真是這些殿下中少有的奇才。

“這個不必在意,那些人本就是為他準備的,如今早些被收攏倒也是好事。”将桌上的竹簡收起,傅子卿暗中思索,依着匈奴如今的準備速度,不出明面二月,必有戰事。加之其一直對燕地虎視眈眈,想必定會先入燕侵略。如此對陳季須倒也算得上是一次機會。

想了想,傅子卿終是修書兩封遞給了阿呆,讓他稍後分別送出給姬師和劉嫖。至于具體運作,就得看那兩位是如何想的了。

這一次若能奠定陳季須在抗擊匈奴上的軍功,那日後就算帝王會忌憚陳氏這一外戚勢力,也絕不會做的太絕。堂邑侯府若是有了軍功,便也不再需要女子聯姻了。

只能說,傅子卿為了小阿嬌當真是費盡了心思。

待到傅子卿處理完了江都的事務,又暗中見了匆匆趕來的姬師,二人細細商定,待到得了最後決定,又知陳季須之才足以入戰場,這方使得傅子卿才安下心來。無論如何算計,他都不會不考量阿嬌兄長的安危問題。

阿嬌終究是定不下心來,一早醒來,嘟囔着服用了藥丸,又同傅歡同用過早膳,才帶了青枝和青稞出門。

廣陵不愧為江都美景之最,白石小橋,街市玲珑。不比長安繁華,但卻多了份水鄉溫韻。

幾人逛着玩耍,終于在一家成衣店前立足。想到傅歡跟在自己身邊,未置辦多少衣衫,這會兒阿嬌倒是想親自給他挑選一些了。

挑挑揀揀,阿嬌總覺得跟前的衣服料子太差。櫃上的夥計見阿嬌等人服飾氣質不凡,心道定然是大客戶。他素來是個會察言觀色的,這會兒也看出了阿嬌眼裏的不屑,趕忙上前。

“小姐,我們二樓還有精品,款式料子都是上乘的,您可要上去看看?”

一聽還有精品,阿嬌面上也好了許多,趕忙拉着傅歡跟着剛剛的夥計想樓梯處行去。如今她待傅歡如姐如母,心中自是想給他許多好的。

入眼衣衫雖不明豔,但阿嬌自然能瞧出都是少見的好東西。而櫃上擺着的一些布匹入手也并不粗糙。

去了一匹灰色的布在傅歡身上比劃,暗灰色配上孩童的皮白嬌嫩,還真是別樣的好看。阿嬌不怕花錢,直接就定下了,高興之間又買了好幾匹。想了想,青枝和青稞現在都倒了成親的年紀,也該置辦幾身新衣,所以選了幾身花色裙裾。

這邊還沒等阿嬌将衣服遞到青枝和青稞手上,就聽得一個蠻橫的聲音傳來。

“掌櫃的,你這夥計不懂事啊,他剛剛送出的幾件裙裾可是本小姐先瞧上的。”

阿嬌回頭,卻見一個頭戴朱釵的女孩昂頭不屑的瞧着自己。說起來那女孩本也算得上靓麗,但卻因着眸中的嫉妒和不甘顯出幾分晦暗和猙獰,真是破壞美感。阿嬌也不瞧對方,直接将裙裾塞到青枝二人手中,示意她們前去試衣服。

青枝和青稞緩緩搖頭,警惕的看向對方。這種時候,對面女子明顯對翁主不壞好心,她們怎能離開?

“掌櫃的,我李家可是你們鋪子的老顧客,而且我長姐還是殿下的寵姬,你可要想好了。”那女孩見阿嬌并未在意她,不由擡高了聲音,“你們若要繼續在廣陵地界上開店,最好想清楚。”

那掌櫃的瞧瞧抹了一把冷汗,其實李家在廣陵本也沒多少勢力,但卻因着有個做王姬的女兒,得了富貴又在市井間得了百姓的幾分高看。而且李家現在也算的上是商賈中的領頭羊,他們自是不願得罪的。

看了看阿嬌,似乎并非廣陵有名望家的小姐,所以掌櫃的給夥計使了個眼色,開口對阿嬌說道:“小姐,您看,今日店裏來了貴人,不如小姐明日再來?”

趁着這個時候,青稞才在阿嬌耳邊道:“這女子長相與李姬頗像。”

這般說,這人是為了她姐姐不平?挑挑眉,阿嬌冷笑一聲。

說起來,這李家的小姐倒不是真的為長姐不平。只是昨日去見長姐,聽聞殿下又得了新寵,不僅日日陪她玩耍還極為寵溺,幾乎事事順着。甚至連王後都要退避三分。聽了這話,李家小姐當真是心底不甘,本以為長姐算是得了登天的富貴,想着日後自己也定能得了殿下青睐,卻不想不過幾日殿下竟然……

李家小姐咬牙,看着阿嬌嬌俏明豔的容顏,面上更加憤恨,還真是狐媚子一個。若是毀了你這張臉,看你還拿什麽勾引殿下。

想到這裏,李家小姐上前一步,“真是沒教養的東西,沒聽到本小姐跟你說話啊。”說着揚起了手掌,逆着光線,她手指上向內的首飾折射出一道耀眼的光線。

阿嬌眼眸微眯,悄然後退一步,卻見本在暗處的阿甄突然出現,一身嗜人冷意的截住了李家小姐的手。沒等對方反應,阿甄反手借着那李家小姐自己的手扇到她自己臉上。

瞬間血珠冒了出來,李家小姐來不及痛呼,就被阿甄卸了下巴。

李家小姐狼狽的趴在地上,她身後的丫鬟和奴仆也是高喊着上前,尤其是侍從就算懼于阿甄的氣勢,也不得不撸了袖子上前。

“麻煩。”阿甄皺眉,瞥了一眼地上的李小姐,腳尖微擡将她踢了出去,直接絆到了還吵着往前沖的人。

“這這這……”躲在一旁的掌櫃見到這個情形,趕忙向樓梯口處,招呼下邊的夥計都上來。

李家小姐在自己鋪子裏出事,這可是要死的事兒啊。

還沒等他喊出口,就瞧見樓梯口處輪椅上一襲白衣的男子眉目清淺而來。

“我倒是不知何人敢在我傅家産業下惹麻煩。”

一聽這話,那掌櫃的立刻立直了身子,他早就聽上邊說傅公子到了廣陵,沒想到今兒到了自己這裏。若是這般,還真就不怕那些找事兒的人了。

“公子,那女子……”掌櫃的伸手指向阿嬌一方,但還沒開口,就聽到對方開口。

“傅子卿!”見到來人,阿嬌笑顏逐開。她确實沒想到在這裏見到傅子卿,心中自然歡悅。

傅子卿拉過阿嬌,笑道:“我還打算去王宮尋你呢。”

撇撇嘴,阿嬌斜眼睇了一眼地上的人,不悅的看向阿甄道:“阿甄,你幫我将人送到表哥那裏,告訴他我離開前就不去見他了,省得糟心。”

傅子卿輕笑出聲,他怎能不明白阿嬌這是氣惱自己呢。不過……遞給一旁的阿呆一個眼神,示意他處理了剛剛對阿嬌無禮的掌櫃後,才拉了阿嬌往外行去。

至于李家小姐和李姬乃至剛剛在廣陵興起的李家結局,不必多想,必然是直接隕落。

又過一日,二人逛完廣陵夜景,剛欲分開,就見阿嬌突然面色蒼白,冷汗直冒。

傅子卿心中一窒,猛然想起這幾日該到阿嬌月事的日子了。心中疼惜,趕忙讓青枝和青稞扶了人回房間。又讓可靠的人親自到廚房熬的活血滋養的湯藥。

用過湯藥,阿嬌在傅子卿的低聲安慰中緩緩入睡,可就算入夢,額間的冷汗也從未停歇。抓着傅子卿手掌的指尖更是冰冷一片。

待到半夜,阿嬌竟然開始低燒,雖未說胡話,卻也是迷糊了起來。

一夜間,傅宅兵荒馬亂,唯恐阿嬌有一點不好。

“公子……”等到黎明,阿呆手中拿了傅家傳遞消息專用的錦布,見傅子卿沒有動身離開的意思,只得低聲道,“關西地動,如今還未太平。而且剛剛傳來消息,說太後病重,長公主的意思是讓公子盡快帶翁主回京。”

傅子卿點頭,關西地動他們如今倒不适宜回去。且若非太後病重至極,只怕長公主也不會這樣通知自己吧。想到阿嬌與太後的感情,若真錯過了,只怕阿嬌會自責一輩子。

翌日一早,傅子卿扶着昏昏沉沉的阿嬌用過湯藥,又喝了一些粥羹,才連人帶被子裹起來,一同抱上馬車。

馬車上,阿嬌因着低燒忍不住難受的哼唧出聲,那模樣委屈極了。傅子卿只得好言哄着親着,時不時低頭給她喂口水。等到了晚間,阿嬌才慢慢清醒過來。

“傅子卿。”噙着水汽的雙眸純善純善的瞪着傅子卿,阿嬌也不知自己怎麽了,心裏難受極了。“傅子卿,我夢到了……”

夢到了我再次回到那個牢籠,逃不過的。

“阿嬌不怕,”傅子卿将人攏到懷裏,緩緩撫着她的後背,低聲道,“不怕的。”

低聲中,阿嬌将頭埋在傅子卿胸口,再次閉上眼。不會避不開的,她還有傅子卿,還有這個無所不能的傅子卿護着。

“傅子卿,我們這是要去傅家老宅嗎?”

“我們回長安,”頓了頓,傅子卿再次低聲開口道,“回到長安,便求了你這朵長安牡丹。這一次,從陛下到長公主我會親自确認,再不會讓你有一絲委屈。”

此時的他不願讓她擔憂,不願她為了太後的身體日夜不安。而此時的他們還不知,幸福的背後會有怎樣的痛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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