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黛色朦胧,而流芳亭遠在禦花園的西側,安平持着一只紅燈籠,通過幾道守衛森嚴的宮門、院門才去到那兒。

兩位親王身披雪白狐皮滾邊的錦緞披風,坐在涼亭的石凳上,即使宮燈搖曳,光線暗淡,這兩位孿生親王依然是那樣光彩照人,遠遠地就瞧見了。

安平望了望,這裏既沒有侍衛,也無太監,看來他們是打算私下處決他。

也罷,在入宮之時他就明白此事異常兇險,只怪自己太過大意,這麽快就暴露了身份。

眼下,他只要做到不連累景将軍就好。安平知道為何景将軍要“親自舉薦”他入宮,除了可以讓他順利地成為“太監”外,還有,萬一東窗事發,景将軍就會出來擔責。

別的人可能看不到這一層,比如呂太醫就曾經感嘆過,将軍向來只會對皇上一人好,別的人就再也入不了他的眼。

可安平很清楚,景将軍并非那種為一己之欲,便不顧他人的人。

景将軍是全心全意地愛着皇上,但他卻也厚待着旁人,只是這些個“旁人”未必能夠明白。

“你怎麽來得這麽慢,我還以為你潛逃了。”永裕親王,即天宇一臉肅然地說。

“小的怎麽會這麽做?”安平淡然一笑,死到臨頭,反而鎮定自若起來,“相信在這幾日裏,兩位親王已将小的身份、家住何處?都摸查清楚了。”

“你知道就好!”天辰接着道,“我們并非在宮裏長大,有些俗理,比如跑得和尚,跑不了廟還是知道的。”

“這些日子裏,你是否覺得戲耍我們,是一件讓你很愉快的事?”天宇的語氣冷冰冰的,比起天辰怒不可遏的樣子,要冷靜些,但也更顯出他身為哥哥的魄力。

“皇天在上。”安平看着興師問罪的二人,回答道,“小的可對天發誓,從未有戲耍您們的心思,是您們非要讓小的作陪,這才糾纏不清。”

“糾纏不清?哼!好大的口氣。”

天辰的眉心擰成一個疙瘩,十分不滿地道,“那是好心好意地邀請你,和你一起玩兒。你怎麽不見我們對你別的太監如此厚待?哦,不對,你不是太監,你是個徹頭徹尾的冒牌貨!”

“小的未有淨身,傷了兩位殿下的心,萬死難辭其咎。”安平跪了下來,聲音平靜地道,“小的今兒就跪在這兒,要殺要剮,全憑殿下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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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在乎你淨不淨身,我、我……!”

天辰突然覺得自己說不過安平,這小太監原本就伶牙俐齒,如今一副巍然不怕死的模樣,講話就更厲害幾分,天辰都差點忘了自己是為何叫他而來。

“欺君罔上,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何止你一人的性命!”天宇說道,目光裏透出幾分寒意,到底是淳于煌夜的兒子,認真起來,竟令人不敢直視,“你最好從實招來,為什麽冒充太監入宮?!”

安平擡起頭,他沒有戴冬帽,園子裏的冷風讓他鼻頭、耳朵凍得發紅,更襯得他的雙頰無半點血色。

他外表雖然孱弱,但內心十分之強大,目光炯炯地望着兩位面貌華美的親王,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每一句話,都關乎全家人的性命,以及事情有無轉圜的餘地。

他在來時,已經編好一套說辭,只要照着背便是,可他開口卻是,“小的是在景将軍的安排下入宮的。”

此話一出,并沒有見到天宇、天辰的臉上有多麽吃驚,安平暗暗吸氣,他們果然已經調查清楚,他的來路和景霆瑞有關。

“繼續說!”天宇握緊了放在桌上的右手,語氣比這夜風還要冷冽。

因為他說的是實話,才有了這後續的機會。安平說道,“将軍的為人,你們比小的更要清楚,他随皇上一同長大,對皇上從沒有二心。”

“誰問你這個了?”天辰不耐煩地打斷,“他到底讓你進宮幹什麽?為什麽一定要僞裝成太監?”

“實不相瞞,景将軍認為小德子公公太過頑皮,總是帶着皇上惹禍,但又不想罰他,怕惹皇上不開心,故而,讓小的進宮陪在皇上身邊。小的自問不是什麽能人,只是在皇上與小德子奇思妙想時,稍加勸阻罷了。至于為何假扮太監,那是因為小的如若淨身,沒有一年半載的好不了,會耽擱正經事,便靠着景将軍的關系,當上了太監。”

比謊言更有利的回擊便是實話,安平把所有的一切都賭在實話上,那是因為他知道,天宇對景将軍很是敬仰,在過往的言談中就可以知道。

天辰雖然不至于像天宇這樣,時常說些褒獎景将軍的話,但其實也是敬佩對方的。

而自他入宮之後,确實沒做過任何不利于皇上的事。相反,皇上再沒發生過,掉入冰河這種幾乎是不可思議的意外。宮裏的一切都井然有序,皇上卻也不覺得枯燥乏味,完全是因為他和小德子二人,在一旁不時調劑着。

小德子不時出馊主意,比如慫恿皇上學習古人,在懸崖峭壁上留下墨寶,安平就把他的主意當成笑話講,‘古人那都是工匠照着他的墨寶刻出來的,哪兒當真上峭壁,還就一根繩?這大風一吹,這古人可不就成猴子蕩秋千啦?’

皇上聽罷,哈哈大笑,并不會像以前那樣因為好奇而真的照做,各種危險便扼殺在初始當中。

安平亦注意着任何試圖對皇上不利的人,比如萱兒。

如今,彩雲來了,倒也幫了他不少。

安平注意到天宇、天辰都沒有說話,唯有臉色嚴肅,似乎是在細思他說的話。

“照你這麽說,你混入宮來當太監,我們還得感謝你才是?”天辰道。

“非也。小的只是按照您要求的,坦白實情而已,并無邀功之意。”安平語氣沉穩地道。“真正的功勞在于景将軍,他一心一意為皇上……”

“但我很失望。”

天宇第一次露出那樣的神情,“我從沒想過,景霆瑞會在皇兄身邊安插假太監,不管他出于何種目的,這都是一種對皇兄、對我們不敬與欺瞞!”

“對!管他是忠心還是什麽!這樣做不對!”天辰說道,也是滿臉失望。

安平見他們雖然說景将軍的不是,但沒有否認景将軍的做法,确實是為了皇上安好。心裏稍稍放心了些。

“你們聽說過鐵鷹劍士嗎?”

“當然,是一個保護皇帝,搜羅敵國情報的秘密團體。”天辰說,“他們也相當于刺客,來無影去無蹤,武功十分高強。”

“青允大人是鐵鷹劍士的首領。”安平說,“他的哥哥青缶,也是鐵鷹劍士之一。”

“什麽?你怎麽知道……是景霆瑞告訴你的吧?”天宇也有聽說過鐵鷹,但沒想自己的身邊就有這樣厲害的角色。

“是的,青将軍一直是太子師傅,教導太子武功,同時,他也以鐵鷹劍士的身份在暗中保護着太子,直到現在,皇上也不知道青将軍的真正身份,可這有何關系?我和青将軍的目的是一樣的,就是隐匿身份,完成己任,越多的人知道,對皇上是百害而無一利的。”

“照你說來,我們現在審你,倒是壞了大事。”天宇依然無法接受,且有種說不出的不甘心,“我們生活在宮裏,對這些事,還真是‘一無所知’啊!”

“可見皇上對您們多麽疼愛,另外,景将軍也并不想……”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天辰卻打斷安平的話,一臉冷然,“你放心,我不會向皇兄揭穿你的,但是,總有一天,皇兄會知道你的真實身份。到時候,不管出于何種目的,你都會傷了他的心,他視你如親信,而你卻連身份都是假的。”

“……”安平确實沒考慮到這一點,他心裏滿是不要辜負景将軍,以及要好好輔佐皇上的想法。

“我們也不會殺了你。”天宇說,松開拳頭,“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殺你。”

“這是為何?”安平感到驚訝。

“我們也有眼睛和耳朵,就算總是被排斥在外,也知道你從未做過對皇兄不利之事。”天辰看着安平,“我們只是不能确定你的目的,要不然,早就通知內務府來抓你了。”

“殿下……”

“好在你今晚說的都是實話。”天宇拉開了金邊衣袖,他一直掩在長袖底下的,是一柄匕首,“否則,我們真的會……!”

“小的謝親王殿下不殺之恩!”安平趕緊叩首。

“死罪是免了!但我們也不會再讓你留在宮中。”天宇站起身,“明日一早,我們二人會向皇上表明,要求封屬之地。”

“屬地?”安平愣了愣,“這是要自立門戶,離開睢陽?”

“原本被封作親王就不該再住在宮裏,”天辰接話道,“只是皇兄覺得我們年紀尚小,舍不得讓我們離開罷了。眼下,我們都已經十四歲了,所以,會和皇兄表明此意。”

“皇上一定舍不得您們離開。”安平可以想像得到,皇上的表情會有多麽驚愕以及難過。

“這你就不用管了。”天辰看了眼兄長,又繼續對安平說道,“屆時,我們會向皇上讨要你,讓你與我們一同出宮。”

“這是效仿長公主讨要萱兒當陪嫁嗎?”安平看出他們的意思,于是說道。

“你只要答應便可。”天宇注視着安平,加重語氣道,“聽到嗎?”

“是。”

他的身份已經暴露,就算不願離開,也已是待不下去了,反而會給景将軍帶去危險,安平點頭同意。

“你走吧。”天宇下巴一擡,示意安平可以起身。

安平站了站,跪得太久,雙膝疼得厲害,小腿都麻痹了。他掙紮着站起,搖搖晃晃,幾乎跌倒。

天辰想也沒想就伸出手,攙扶他一把。

“……?”安平不禁看他一眼。

“到了那邊,我們還會細細審你,你別以為,這件事就這樣結束了。”天辰偏過頭,也抽回了手,走向亭子另一邊。

安平什麽話也沒說,只是朝兩位親王行禮,然後退下。

天宇和天辰卻還坐在四面透風的亭子裏,沒有言語,只是靜默地坐着。

他們慶幸安平并非什麽惡人,卻也忌憚宮中的生活,不知何時,身邊會被安插進一個“別有目的”的人。

不管那人的目的是好是壞,被蒙在鼓裏的滋味都不好受,尤其當你十分信任和喜歡那個人的時候。

但——這就是“皇宮”,不知為何,他們覺得眼前熟悉的風景都變了味。

他們也不想去和景霆瑞争論些什麽,難道要責怪他為何要保護好皇上?雖然他們并不贊同這種做法。

明日把安平帶走,就算是他們的一個無聲抗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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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随而來的冬至節,本是宮中乃至全國又一盛大節日,俗語有雲“冬至大過年。”

但因為永安、永裕親王也在這一日離宮,長春宮裏的喜慶氣氛顯得有些疲軟無力,愛卿賜給皇弟們一處位于西南方的富饒城邑,名為“天寶城”。

雖然它離皇城并不十分遙遠,若日夜兼程,不出一月便能抵達,可愛卿始終舍不得,一再地勸說皇弟,在宮裏多住些日子,可他們堅持要出宮,還非得立刻就走!

愛卿不知自己哪裏有怠慢了弟弟,會讓弟弟們急着要自立門戶,不禁懊惱、自責不已。

天宇和天辰卻說,住在宮裏實在悶得慌,出去見識一下新的天地也是好事,更何況,他們本就該擁有自己的封地。

愛卿說不過兩張嘴,外加賈鵬也萬分贊成此事,他更沒有理由說不。

而且,就連安平也說要跟着去,愛卿知道他們平時玩在一起,已經結下深厚的情誼,唯有點頭同意。

想到安平可以照顧好親王,或者說,他們三人可以彼此照看,他的心裏才感到些許安慰。

再對天宇、天辰千叮萬囑,告誡他們萬一有事,立刻差人回宮禀報後,愛卿又親自送他們出宮,且一路相送到東門外頭。

直到親王龐大的車馬隊伍消失在滾滾塵土中,他還是眼角噙淚,遠遠地、不死心地望着,希望弟弟們能改變主意,再度折返。

炎坐在馬背上微微地嘆氣,似乎不忍再看愛卿的眼神,而調轉馬頭,靜靜地佇立。

風越來越大,卷起不少冷硬的塵土,景霆瑞單膝跪下,在一衆官員、侍衛的面前,懇請愛卿回宮。

愛卿這才垂下頭,上了龍辇,卻還是掀起簾子,一再地往後張望,直到東城門都看不見了,回到那片朱紅的宮牆中,他才默默地放下簾子,終究是認清了現實。

又是兩個至親之人離開自己的身邊,他突然有些惶恐,往後會不會連炎也……還有皇妹珂柔,以後始終是要嫁人的。

愛卿閉上眼睛,猛地搖搖頭,‘不,朕的珂柔還小呢,這才幾歲,瞎想什麽呀!’

但他轉念又一想,‘皇上,皇上,當到最後都是孤家寡人,朕又何嘗不是如此?’

一個個的都走了,剩下的幾個,遲早也要走。

愛卿才提起來的心情,瞬時又跌入谷底,他不得不再次鼓勵自己,‘這不是還有好些年嗎?再說了,朕可以傳召天宇、天辰入宮見駕的,這也是能見到的嘛。’

可是,這念頭還沒安慰他多久,心情又變差了,‘傳召?那是對臣子的,就算再次見到,一番禮節下來,也變生疏了,哪有兒時來得親密?’

他被這反反複複,跌宕起伏的思緒折騰得夠嗆,眼圈兒都紅了,以至于回到長春宮裏,臉色都是灰暗的,景霆瑞送愛卿入宮後,跪安,就打算走。

在看他離開的那一刻,愛卿突然明白到,自己的心緒為何如此波動。

除了出宮的一雙弟弟,景霆瑞在這段日子裏對他也是冷冷淡淡、若即若離,就算愛卿有心想要留他過夜,景霆瑞也是推說有軍務要辦,匆忙告退。

‘這是怎麽回事?’愛卿越發地感到緊張,心咚咚地跳着,‘莫非朕命犯什麽煞星?讓至親至愛之人,都一個個遠離朕?’

“小德子!”愛卿突然大聲地叫喚,吓得就在一旁伺候的小德子渾身一跳。

“奴、奴才在啊!皇上。”

“去傳景将軍來見。”

“咦?皇上您有事找他?他不是剛走嗎?”

“讓你去就去!”愛卿瞪他一眼,“哪來這麽多的廢話!”

“是,皇上,奴才這就去把将軍叫回來!”小德子知道皇上并非當真生氣,便笑着領命去了。

愛卿深深地吸口氣,往窗邊站了站,覺得不夠自然,便又去到黃花梨的圈椅內坐下,拉挺衣擺。

“皇上。”小德子回來了,他應該是跑着去叫景将軍的,還微微喘着氣。

“好。”愛卿才一笑,表情就又略微僵住。

“臣等叩見萬歲!”

來的人是景霆瑞不假,但還有兵部侍郎徐聰,說起來兵部侍郎共有兩位,一個年紀大,一個年紀小,徐聰便是小的那一位,但也有三十六歲了。

他負責研究制造新的兵刃火炮,這次海戰,大燕海軍的武器雖然不比晟國落後,但對方一些奇思妙想的器械,确實值得拿來細細揣摩一番。

徐聰當然不是空手來的,抱着一摞用麻繩捆好的紙,他的指頭上也都是深黑的油墨。

“啓禀皇上,末将見徐大人在殿外徘徊許久,便帶他一同來了。”景霆瑞最先開口道,愛卿正想問他們怎麽會一起來的?

“微臣怕打擾皇上休息,又忍不住想把這新造好的圖紙拿給皇上……就……”徐聰顯得很不自在,一直低着頭,額頭上還有汗珠子。

“沒事,朕想着永安、永裕親王,也睡不着。”愛卿微笑點頭,“拿給朕看看吧。”

“是!皇上!”

徐聰一下子高興起來,但也不敢造次,把手裏那一卷卷的宣紙都放在小德子的手裏。

“放案臺上。”愛卿說,起身走過去,小德子手腳麻利地把紙張都鋪開,才看了一眼,就好奇地直瞪着。

裏面畫着一艘船,不,是半艘船,行駛在波浪之上。

愛卿看了看,便讓小德子放下第二張圖,上面又是一條完整的船,船上放滿火器,船頭有大釘,那尖銳的程度,足以洞穿敵船的船腹。

剩餘的五六張圖,都是測算出來的長短,吃水多深,負重多少。還有剖面圖。可以說裏裏外外的,把這船只都分解透了。

“這是何武器?”愛卿問徐聰道。

“會皇上,這叫有去無回艇。”徐聰恭敬地站在一旁,“當我方船隊遇到敵艦時,可派出這樣的小艇,它們靈活機動,容易躲過炮火。船前邊的三分之一,均為炮彈、火器,在船頭撞擊到敵船腹部,船頭的大釘即可咬死。此時,船上的士兵可點燃火器,松開此處的鎖鏈扣,船尾就能逃脫。”

“原來如此!”愛卿恍然大悟地道,“船艙被炸,比船甲板損毀要嚴重得多,船只有士兵掌握方向,也比炮火轟炸更為準确。”

“最重要的是,此次戰役,大燕海軍面對晟國無敵大戰船,明顯處于弱勢,但這種小艇就是它們的弱肋,它們幾乎看不見它的靠近,一旦貼上,卻又是怎麽也擺脫不了的。”徐聰滿臉興奮地說。

“是啊,但我方士兵可以坐船尾安然逃脫,”愛卿連連點頭,笑着道,“你怎麽想到這麽好的法子?朕真的很驚喜!”

“皇上,這不是臣想出來的,完全是景将軍的獻計。”徐聰老老實實地回答,不敢冒領功勞,哪怕景霆瑞一直不想以此居功。

“真的嗎?”愛卿看着景霆瑞,他站在一旁,卻只是旁觀。

“末将也只是說一說,”景霆瑞抱拳,“倒是徐大人這些天埋首于此,連家都沒回去,才是真正的功臣。”

“哎,景将軍,你不也時常來看我,”徐聰忙道,“若沒有您的實戰經驗和多番指點,哪裏有這艘‘有去無回艇’。”

“原來你一直在忙這個。”愛卿含笑望着景霆瑞,語帶關切地說,“兵部的公務本就不少,真是難為你了。”

“末将只是順路陪同徐大人聊幾句罷了。”景霆瑞再次抱拳行禮,“不過,徐大人的設計雖好,但‘有去無回’這名字聽着不夠順耳,還請皇上給賜名。”

“對!景将軍所言極是!”徐聰似乎對景霆瑞十分之敬佩,他的言談舉止間都表露出此意。

“嗯,它靠鎖鏈相連,就叫連環舟,如何?”

“連環舟,通俗易懂,即便是士兵也能朗朗上口,”徐聰很是滿意地躬身道,“皇上聖明!”

“此船亦可刊入《武備志》,但凡大燕神器皆在此冊。”愛卿說完,還賞賜給徐聰白銀一百兩,以示獎勵。

對于徐聰來說,他畫出來的戰船可以記入如同史冊一般的武備志,便是至高無上的榮耀,而賞賜更是額外的驚喜了。

愛卿還同意他即刻開始試制船只,且造船所需之物,均有工部供給,愛卿下完旨意,徐聰和景霆瑞均下跪謝恩。

“天都黑了。”

小德子小聲說,愛卿這才意識到天色已晚,便讓他們退下,還特意對景霆瑞道,“朕想要留你,再好好談談戰場上的事,可你累了,朕知道,所以,好好歇息去吧。”

“謝皇上。”景霆瑞再次抱拳致禮,退下。

小德子送景霆瑞出去,回來禀告皇上,“奴才确認景将軍是回府了,今夜怕是不會再入宮了。”

“嗯。”愛卿點點頭,雖然是讓他走了,可還是掩飾不住心中的寂寞,擡起頭,望月興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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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滿照皇城繁榮的街巷,亦落在景霆瑞的身上,使铠甲上透出鎢鐵一般的光彩。

他雖然貴為大燕國的骠騎将軍,但除了腰間別着的純金印信,就無衛隊及各種儀仗相随。

與其他的朝臣那興師動衆的回府陣容相比,簡直是天差地別。

因此朝中,有人笑話他不像個将軍,行頭過于簡陋,甚至說他不顧大燕朝官的體面,是給大燕丢臉。

但亦有人替他辯解說,景将軍府所在的街面窄小,不易過車馬儀仗隊伍,不如将軍一人來得俐落,更何況,大燕的律法并無規定将軍出行,非要帶儀仗、侍衛才行。

就這事,朝下就沒少起議論,景霆瑞不管旁言,依然是獨來獨往。

或許是因為這段返家的幽僻之路,是他好好思索之時。今日又是漫長的一天,景霆瑞只要想到愛卿在分別時,那明顯想要挽留的眼神,便用力握緊手裏的缰繩,黑龍曉得主人的心思,只是把步子邁得更小,馬蹄哢噠作響地在鋪滿青色石板的路上,慢慢前行。

‘要是以前的卿兒……’景霆瑞想,‘一定會哭着讓我留下來。’

可他現在不能留在皇帝的身邊。

景霆瑞望着筆直的路,兩邊都是民宅的圍牆,牆根滿是枯草,還有積雪,這夜路是冷清清的。

安平去的天寶城會溫暖一些,景霆瑞想到前幾日,安平一臉自責地前來與他告別。

‘小的本想在宮中,與兩位親王結下友誼,日後在宮中行走會更為方便,卻沒想反倒被他們帶離宮中,不能再為皇上效力,還給您平添煩擾,小的真實罪過!’

‘那兩位的脾性,我比你明白,你已經很努力了。’景霆瑞伸手,輕輕揉了一把那低垂的腦袋。

‘将軍!’

安平擡起頭,滿眼都是激動的淚花,‘小、小的……’但他終究還是沒說下去,只是跪下,磕了一個頭。

‘小的唯一高興的是,現在,皇上的身邊已經不需要‘安平’這樣的人了。’安平破涕為笑,‘小德子亦長大許多,不再是頑童一個,對此,将軍大可放寬心。’

‘嗯,真是辛苦你了。’

景霆瑞扶他起身,安平卻不肯起,只是懇求般地說道,‘雖然皇上已經不需要安平了,但小的鎮定很想再留在皇上身邊,這個願望,只有讓将軍您來幫忙實現了。’

‘好,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看錯你。’景霆瑞坦言道,‘皇上也很信賴你,他願意讓你同親王一起離開,并非是把你賞賜給他們,而是把他們托付給你,你不要辜負皇上的厚愛。’

‘是的,将軍。’安平抹去臉上的淚痕,‘小的知道該怎麽做。’

安平并不知道,他來見景霆瑞時,天宇、天辰都偷偷摸摸地跟在他身後。

他們越努力地隐去自己的氣息,也就越讓景霆瑞警覺,但他們始終沒有現身,只是藏匿着偷聽罷了。

景霆瑞知道他們不肯現身是因為對他存有意見,認為他蒙騙了愛卿。

‘不管你們怎麽想,對我來說,只要能守護愛卿,即便背上千古罵名,萬夫所指也不在乎。’景霆瑞在安平離開後,望向亭子後方,那嶙峋的假山石下。

似乎是想表明此意地看了一會兒,才轉身走開……

“我到底該拿卿兒怎麽辦?”

不知不覺,景霆瑞已經來到自家門口,擡頭便可看到,皇上禦賜的“景将軍府”是如此耀眼,震撼心魂。

‘他若是再次挽留我住下,我恐怕不會再拒絕……’景霆瑞想着,他的意志力還沒堅定到,可以一再地無視愛卿。

可是,他真的可以留下?理智告訴他,這當然不行!

“罷了,暫且這樣吧。”景霆瑞下馬,牽着馬匹進去府門。

“将軍您回來了,诰命夫人正想着您呢。”

府裏的管家和仆人出來迎接,景霆瑞将馬缰交與仆從,自個兒便去探望母親了。

而在宮中望着月亮,長籲短嘆的愛卿,恐怕做夢也沒想到,他正将所向披靡的景大将軍逼到連皇宮都無法踏入的窘境。

而這到底是什麽原因,只能以後再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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