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節
着漢家戰歌。
曲調激昂,卻被他嗚咽得哀怨。
他知道是皇帝,聽聲音便知道。但為何知道?他說不清。
皇帝點起牆邊蠟燭,露出慘白面孔,而唇上口脂塗得精巧如三瓣梅花。
将軍,你怎能忘了我?皇帝跌跌撞撞地走到将軍面前,抓着将軍衣襟質問。
撲鼻一股酒氣。
肚腹處細狀物接連蠕動數下,将軍皺了眉頭。
皇帝貼着将軍耳垂說話,眼淚順着他的臉滴落到将軍脖頸:說了是我一輩子好兄弟的,你怎麽……能為了個女人做出叛國之事?我還怎麽與你做兄弟?
細狀物停止了蠕動。
将軍厭惡地別開頭:你明明不是想與我做兄弟。惡心。
皇帝頹然地坐到地上,往冷冰冰的手呵着熱氣,模樣可憐,就像個小乞丐。
惡心嗎?
皇帝自問自答
是好惡心。可朕只能與你做兄弟啊,再多,是要被天下所棄的。
打了個酒嗝,皇帝突然又笑起來,手細致理着垂下的亂發,姿态如女兒家:
将軍,朕剛準了百官呈上的攻打異族的折子,到時準備齊全了,朕便禦駕親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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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怕,朕不會抛下你的。
朕要帶着你,讓你親眼看到我斬下塔雅的頭顱。
皇帝爬起身,将冰冷的雙手覆到将軍面頰上,面孔越湊越近,眼神深情而瘋狂。
将軍肚腹處一陣陣發麻,他好像回憶起了什麽,但又抗拒着皇帝的接近。
吱呀——密室門再次打開。
皇上,天亮了,該準備上朝了。老太監捧着朝服,恭敬來請。
九
一月後,軍隊集結,皇帝跨高頭大馬,背後一柄寶弓彎如新月,一聲令下:
出發!
将軍被秘密帶至邊關軍營,與皇帝同吃同住。
老太監特意帶了個屏風,隔在皇帝營帳之中,同時也将将軍圈在了這一方狹窄之中。
去往邊關的路上不斷有探子來報,皇帝在屏風前聽,将軍在屏風後聽。
塔雅公主逃回了異族領地,将軍,聽了開心嗎?皇帝聽完消息後,總會繞到屏風後頭,把将軍口中塞的軟布拿出,再問問動彈不得的将軍什麽想法。
将軍睚眦欲裂,一次又一次争辯:那不是塔塔!
啪!
皇帝扇了将軍一耳光,而後卻又心疼地捧住将軍的臉,用冰冷的手去緩解那疼痛。
将軍,将軍。皇帝喚得動情。
而将軍被那冰涼一貼,腦海中閃過玉樹銀花,策馬奔騰,還有……還有一雙冰冷的手。
肚腹處折磨他多日的癢麻也驟然減輕。
将軍怔忡道:你的手……好冷。
皇帝欣喜若狂:将軍,你想起來了?
将軍看向皇帝,眼神痛苦而糾結。
癢麻如潮水般退去亦如潮水般洶湧反撲,将軍如困獸般拼命掙紮着,卻怎麽甩不脫那自骨子裏透出來的癢麻。
救救我……求你,救救我……将軍留下一滴不輕彈的男兒淚。
皇帝抱住将軍,讓他咬住自己肩頭,不變是癡癡神态:将軍,求你也救救朕,好不好?
冬日衣裳厚實,皇帝卻實在感受到将軍的牙欲刻入他皮肉的力度。
痛。
皇帝拂去将軍額角冒出的冷汗,也抹去了自己的。
塔塔……将軍暈過去前叫的仍不是皇帝名字。
皇帝抱着昏過去的将軍傻傻笑了:将軍,你還是不記得,還是救不了朕。
哪怕……你親口說一句“這輩子我們只能是好兄弟”呢。
十
哪怕……你親口說一句“這輩子我們只能是好兄弟”呢。
老太監端飯菜進來時,正好聽見皇帝這句話。匆匆放下飯菜繞到屏風後,果不其然看見了癡癡傻傻的小皇帝。
皇上啊。老太監跪下`身,眼中已泛淚光。
若是當年他沒有因一己之私假傳聖意,那時的太子,現在的皇帝,是不是就不會變成這般模樣?
皇帝咬着失了血色的下嘴唇,瞥向石泉的眼裏波光流轉,楚楚可憐:石泉,朕與将軍縱使再無可能,将軍也不該忘了同我說過什麽。
皇上說的是。老太監将皇帝從帳中冰涼的地上扶起,又點了三個暖爐。
石泉,去看看将軍如何。随着暖爐點起,皇帝的臉上才回複些血色。他揉眉心時,小指翹起的動作秀氣。
老太監應下,将火折子收好,探手去摸将軍脈搏。
回皇上,将軍脈搏上并無異象。
那十有八九是那個東西了。皇帝慘然一笑。
您說的是——老太監把着将軍脈搏的手一抖。
異族人最善使的不就是蠱嗎?朕原以為塔雅是真愛将軍,不會往将軍身上種下這東西呢。皇帝自嘲似的一笑。
呸。
帳外正巧有人來報消息,老太監出去應對,皇帝将暖和過來的手貼到将軍的脖子上,感受那裏有力跳動的脈搏。
将軍啊将軍,等朕救你。你不能忘記你對朕的承諾。
十一
那年登基大典後,皇帝敬了少年将軍一杯酒,少年将軍仰脖喝下,放下酒杯後握拳的雙手指甲刻入掌心。
之後滿溢着酒氣跑去禦花園找皇帝的舉動也是預料之中。
老太監早清走了閑雜人等,守在禦花園門口,不許他人前來打擾二人。
而将軍見到皇帝那一剎,什麽話都說不出了。
穿着帝王服的皇帝器宇軒昂,自有王者氣度。與那個雪地中瑟縮在狐毛披風裏搓手的人氣質截然不同。
将軍,既然不急着回去,就陪着朕走走吧。
皇帝與将軍并肩而行,從禦花園的一頭走到另一頭,最終停在了結了冰的湖前。
皇帝撥了撥帝冕上垂下的珠簾,透出幾分孩童的稚氣:愛卿找朕是為何事?
将軍的酒氣早被寒氣驅盡,此刻也冷靜許多,只看着朦胧的冰下魚影,嘆道:好兄弟這一句,可真是阻隔了千山萬水,萬水千山哪。
皇帝撫上将軍額邊發,看着将軍高挺鼻梁。将軍呼出的熱氣化作白白霧氣,小心翼翼地湊近皇帝,卻在毫厘之際消散殆盡。
将軍,你該知道沒有朕的話朝堂之上會有多麽動蕩。
皇帝替将軍摘去發間不知何時染上的一片梅花花瓣,緩緩而言。
他說的含蓄,而将軍卻是立時懂了。
皇帝為獨子,多年來一直被當作儲君培養,早早學會了犧牲自己部分利益來換取大局利益。他還是太子時曾與将軍徹夜長談,說的也是先帝的諄諄教誨:
萬事不忠,唯忠于國。
如何不忠?那時還是夏天,少年将軍雙手一合,捕了只螢火蟲在手心之中。
太子探頭來看,将軍便慢慢打開雙手。
一點熒光在将軍雙手間的黑暗中輕輕閃動。
太子屏着呼吸道:萬事不忠,即不忠于自己。若我是這只螢火蟲,發光是我的本能,栖居黑暗是我的選擇。但如果有一天族群需要我割去發光的器官,假想自己是一只螞蟻,那我便逼自己成為螞蟻,告訴自己——我不再是螢火蟲。
少年将軍聽得入神,雙手不自覺攤開。
螢火蟲從掌中飛速逃出,回到自己的族群,作夏夜一點光。
萬事不忠,唯忠于國。
少年将軍回味了半天這句話,太子伸出手掌在他眼前晃,他才回過神來,笑着刮了刮太子鼻子:
可無論如何,你都是一只螢火蟲不是嗎?至少在我眼裏,你永遠都是發着光的。
而如今。
将軍雙手抱拳,單膝跪地,只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扶起将軍,語氣平靜:答應朕,以後無論朕如何,你都不會逾矩。這輩子朕與你……至多只能做兄弟了。
将軍深深看了皇帝一眼。
皇帝面色不知何時變得慘白,一絲血色也沒有。
将軍解下随身玉佩,塞到皇帝手中:
臣以此佩為誓,今生與皇上只至兄弟情分,不會增減。
寒風起。
十二
日頭初升。帳中燭借着最後的燈油散出微微的光。
将軍悠悠醒轉,正見依着他睡的皇帝。皇帝的手捂在他的脖頸處,頭靠着他的肩,如嬰孩般緊緊依偎着将軍。
兩人身上蓋了足夠厚實的毛毯,皇帝這才沒有凍得瑟縮。
也僅僅是沒有瑟縮罷了,貼着将軍皮肉的那雙手遠低于将軍體溫,暖不過來。
将軍是魁梧的,皇帝是瘦弱的。将軍像一尊風雨中可屹立千年的石像,而皇帝就是那石像邊伴生的金錢草,纏着石像,貼着石像,卻卑微無比。
九五之尊,竟至如斯地步!
将軍說不清的難過。
皇帝并沒有醒,而是呓語一句“将軍”,攬将軍更緊。
他真是個矛盾的存在。将軍想。
明明與那個在龍椅之上可頂天立地的男人是同一人,現在卻小女兒模樣十足。
将軍在昏暗的帳中看皇帝,從發旋兒到眉毛,從眼睛到嘴巴,一寸一寸。每多看一寸,腹中就多一寸絲絲涼意。
皇帝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