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節
攙扶着兄長,看了看半死不活的其他三人,嘆了口氣,擡頭對依舊發狠的孟時涯道:“孟兄,李某不知孟兄與兄長何時結怨,但此處到底是京城學府,孟兄還是國子監的學子,聖人面前,難不成要手染血腥才肯罷休?”見孟時涯稍稍冷靜,又道:“若真是兄長他們做了什麽對不起孟兄的事,孟兄大可上門讨個公道。眼下,孟兄不若收起怒氣,也省得傳出去,平添麻煩。”
孟時涯掃視一圈,眼見餘正等人凄慘模樣,冷笑幾聲,搖了搖頭,喃喃道:“罷了……前世的罪,前世已然了結。只要今生他們再不——”
他望向李瑛臉龐,這位平南王府的二公子神色從容,容顏尚存稚嫩卻帶了幾分威嚴,不由得嘆道:“館丞……青玉兄,多謝。”
李瑛詫異:“你怎知我的字欲取作青玉?”
孟時涯沒有應聲,而是彎腰下去,拱手致禮,甚是恭敬。再擡頭時,向李瑛淡然一笑,轉身踏上臺階,匆匆邁進了國子監的大門。
荻秋是家奴,按律不能随意進出國子監,只好留在門外。他明白孟時涯大約存了跟昔日這幾位好友恩怨義絕的心思,也不便再上前相助。好在李瑛穩重,指點幾個家仆去駕車,請大夫,給各府報信。
孟時涯自醒來就下了決定,洗心革面,與餘正、李恒這些纨绔子弟、世間敗類一刀兩斷,只是按捺不住再次看到他們時的心中憤恨才出手傷人,醒過神來,明白當真再殺他們一次,結局無非是又被殺頭,也就放下了殺人的狠勁。
至于李瑛……孟時涯對他是滿心感恩的。
前世,他殺死李恒等人,被打入天牢,李瑛曾去探望,雖然也為自家兄長不明不白地被殺感到憤怒,卻不曾對孟時涯破口大罵。彼時已為國子監廣學館館丞的李瑛苦口婆心相勸,叫他說出殺人的緣由。
李瑛道:“孟兄本性純善,而我兄長,早已是惡名昭著。孟兄與我兄長做朋友,只怕是一時糊塗,至于殺死我兄長,想必也有難言之隐。若真是我兄長有錯在先,李某自當分辨事實,該為孟兄求情之處,定會挺身而出。”
孟時涯至死沒有說明,李瑛也無甚機會為他求情。但孟時涯被砍頭之後,李瑛現身在法場,幫着孟父一起為他收屍。
國子監風景如舊,條條道路都是他曾千百次踏過的。學堂門外的空地,石缸裏睡蓮還是枯枝殘葉,冬日的暖閣總是聚滿了學子,池沼一角的涼亭裏依然有人不顧風寒圍聚在一塊下棋,轉過爬山廊,是學舍的月亮門洞,來往學子或許已聽聞了大門口的騷亂,紛紛往兩邊避讓。
孟時涯放慢了腳步,右手按着胸口,直勾勾望着門洞前方的石制照壁,那用作遮蔽的偌大照壁,只刻了聞名于世的書法聖手柳雲宴的真跡——“學海無涯”。
有一次,林長照跟在他們幾人後面穿過門洞,卻停在照壁前,低聲嘆息:“學海無涯……此情如苦海,無邊亦無涯。”那時候,孟時涯對他的感嘆不屑一顧,直到同朝為官,滿腔情意傾覆在林長照身上,才知道那句“此情如苦海”說得有多深情。
只是,悔之已晚。
孟時涯呆呆地站在照壁前,仿佛看到那個單薄瘦弱的身影回轉身來,一襲天青色的長衫,笑意淺淺,帶了幾分羞怯,總是蒼白的嘴唇微啓,似乎在喚他“潮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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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見……”孟時涯不由自主地伸手,想要拉住那少年的胳膊。
“孟兄!孟兄?”有人使勁推了他一把,聲音大了些許,“孟時涯!”
孟時涯從恍惚中醒來,看清眼前人,認出他是曾同年中進士,後來做了谏議大夫的陸元秦。
陸元秦素來不茍言笑,但每每到辯論之術,總與孟時涯不相上下,也是國子監的出衆人物。陸元秦出身不甚高,又不喜李恒一衆的為人,是以對跟李恒來往甚密的孟時涯也沒甚麽好臉色。孟時涯記起皇榜初揭,李恒等人拉着他要去折柳臺慶祝,陸元秦在一旁勸了句“與污同流,終成腐朽,心術不正,大器難成”。
“你還笑得出來!國子監都在傳,你差點兒打死了人!這可是真的?”陸元秦拍了拍他肩膀,看他猶在發怔,頗有恨鐵不成鋼的懊惱,“孟時涯,你可曾想過此舉的後果?平南王跋扈,京兆尹也不是好相與的,就算你有緣由,只怕也不好收拾!一肚子的學問,你用在天牢裏作詩嗎?”
孟時涯不由得笑出了聲,見陸元秦瞪大了眼睛就要發火,才止住笑,像方才對待李瑛那般,躬身一禮,誠心誠意地致謝:“潮音三生有幸,得陸兄指點,感激在心,必不忘懷!”
言罷,籲了口氣,擡腳繞過照壁,順着長廊直往學舍而去。
他身後,陸元秦摸不着頭腦,擰着眉頭轉頭來看:“什麽意思?潮音?你什麽時候取了字?喂!喂……”
孟時涯走得飛快,轉眼穿過曲曲折折的長廊,往學舍的深處而去。
學舍有聞風、聽雨、松照、竹濤四處院落,竹濤院在最深處,院中有百株綠竹,幽靜清雅,孟時涯前世偶爾去院中竹亭下飲茶,也才知曉林長照住在竹濤院癸字號房,窗外正對着綠竹,還能望見竹亭。
所謂四個院落,其實并無牆垣,不過是用假山林木隔開罷了。路不算寬,鋪着鵝卵石,有幾分曲徑通幽的意趣。此時此刻,孟時涯只恨這路太過曲折,又深覺這路太短。
他放慢腳步,環顧四周,毫不在意他人訝異的眼神,然又有幾分茫然無措。
孟時涯一顆心跳得厲害,有些受不住,到了竹濤院,扶着刻了“竹濤”二字的石碑站定,低着頭,吸氣又吐氣,握拳又松開,幾番掙紮,終于忍不住随手抓住路過的一人。
“竹濤院……可有一個叫明見,不,叫林長照的學子?”
“林長照?哦,是那個從通州來的?”
孟時涯呼吸幾近停息。他手上用力,被他抓住的學子忍不住叫痛,懊惱地瞪過來。孟時涯慌不疊松手,然沒有讓開,壓抑着迫切,追問:“……他,他住在癸字號房?”
“應該是。”那學子有點兒怕了他的神情,急忙忙逃走了。
孟時涯腿軟,靠着石碑才沒有跌倒。他笑了一下,右手握拳放在唇邊,遮去了嘴角流露出的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怪異音調。半晌之後,他站穩了身子,理了理有些淩亂的衣袍,沿着兩排翠竹之間的石徑往裏而去。
林長照,明見……他的明見。
他就要與明見重逢了。
物是人非
竹濤院癸字號房有三個房間,住了十二個學子,但不見林長照的身影。
林長照确是住在這裏,他那幾件破舊卻整潔的衣衫在,留有他字跡的書冊在,他那珍之如寶的硯臺也在,只他本人不在。
孟時涯提起來的心又掉了回去。踏出癸字號房房門時,沒留神被門檻絆了一跤,若非扶着門框,定要跌破了相。認出他就是大名鼎鼎的孟時涯的學子們都愣住了神,想到方才這位大才子撞門而入的失禮之舉,和他二話不說亂翻東西的狂妄勁兒,還有他四顧張望失魂落魄的神情,俱是難以相信。
“明見……”孟時涯喃喃低語,心中難受萬分,恨不得痛哭一場。他想大聲喊林長照,可那幾個字到了嘴邊,無論如何都喊不出口。
他害怕。
他怕看到林長照。他更怕林長照看到他。他怕林長照對他投來疏離冷淡的目光,更怕林長照問他姓甚名誰。
那天,也是個杏花怒放的日子。林長照靠着他的肩頭,卻緊閉雙目不肯多看他一眼,還對他說……唯願來世,素不相識。
孟時涯低着頭,孤獨無助。
孟時涯重新活了過來,前塵往事歷歷在目。可對林長照來說,沒什麽前世,他只有這輩子。林長照這輩子還不曾見過孟時涯,他不知道孟時涯對他早已情根深種。
到底是陌路人。
可終究,不甘心。
孟時涯忽的轉身,穿過竹林直奔竹亭。
他竟忘了推開窗子往外看,林長照書案對着的窗戶外,就是竹亭啊。或許,林長照就在竹亭裏看書?明見是個書呆子,片刻離不得書冊,偏偏愛躲在僻靜處讀書……
竹亭近了,孟時涯的腳步也停了。
他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背影。單薄瘦弱,一襲天青色的長衫,許是自幼吃得粗野,一頭發絲偏幹枯泛黃,個頭不算低然也不高,束腰的衣帶緊了些,襯得那腰肢越發纖瘦,幾乎與尋常女子無異。
那是林長照,字明見,今年方十七歲。
孟時涯眼眶濕潤,正欲上前,坐在涼亭裏木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