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節
”林長照點頭認同。他忍不住再去看那遼闊的荒野,目光落在戎裝人的身上,不由得好奇問道:“這是畫的通州兒郎,還是孟兄認識的人?”
孟時涯起身撥了撥燭花,背着手在書案旁緩緩踱步,悄聲說起了往昔。孟時涯的外祖父李珹,是大周朝李氏皇族的旁支,襲封廣安王,享萬戶恩賜,生養了兩兒一女,女兒嫁到京城邺安,他與兩個兒子則鎮守通州邊境二十餘年,先後捐軀,俱葬在連山下,栾江畔。
“外祖父一生戎馬,豪情磊落,縱然慘死邊關,也不曾後悔。他是生于京城,卻在通州長大,兩位舅舅也是。外祖父與舅舅,向來以通州人自诩,甚是得意。……五年前,燕國偷襲連山關隘,外祖父傷重,我偷偷跑去探望,不想連他最後一面都未曾見到,兩位舅舅也……那時我站在荒野上,痛哭流涕,埋怨外祖父與舅舅遲遲不肯回京城,最後落得身死他鄉。後來看到駿馬奔騰穿過栾江,連山橫亘起伏,心中激蕩,似是明白了些許。如今,已是全然明白了。”
房內一時靜寂,唯有燈花哔啵作響。
林長照望着畫卷,思憶故鄉,情難自禁。孟時涯則望着他,追憶前世,想到那時孤苦伶仃打理了外祖父和舅舅的葬禮,滿心怨恨,回到京城性子大變,冷傲乖戾,偏執無情,不知傷了多少人的心,最終又害得……孟時涯苦笑。若不是重新活過來,這輩子只怕跟前世一樣,自甘堕落,終将落得如李恒、餘正那般人人痛恨,背負一世罵名。
窗未關緊,通過縫隙,能瞧見綠竹随風輕搖,枝葉婆娑莎莎作響。竹香伴着墨香,令人沉醉。
孟時涯想得出神,待發現林長照伸手在他眼前輕晃了兩下,不由得笑出了聲。林長照趕緊擺手叫他壓低聲音,孟時涯連連點頭,甚是乖巧。
林長照替他把已經幹了的畫卷卷起收好,準備塞進他書案一側的瓷缸裏,瓷缸已經放了不少孟時涯從府中帶出來的畫軸,林長照撥弄好大會兒,生怕新的畫卷擠壓壞了。
孟時涯扯住他袖子,示意他不必忙活,随後把那畫紙往他懷裏推了推,意思再明白不過。
“你這是……畫給我的?”林長照訝然,瞪大了眼睛。
“自然。這屋子裏,可只有你一個通州兒郎啊!”孟時涯笑道,“我瞧你似在思念故鄉,就畫了通州的連山、栾江、駿馬,好叫你解一解思鄉之苦,也免得今晚夜不能寐,明日在學堂裏打瞌睡。”
“我可不會做那有愧聖人之道的事。”
“哦?那不如晚些再睡,且看看明日如何?”
“……你這人……”
孟時涯嗤嗤笑起來,林長照拿他無可奈何。那副畫在他手裏放了少時,又被他放回孟時涯的書案上。
林長照道:“既是送我,總該裝裱了,我也好挂起來,向他們炫耀一番。‘天門鐵衣’的墨寶,千金難求,以後我若是沒錢可使,就把畫藏起來,誰要瞧一眼,須得一兩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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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說讀書人清高,林兄卻這般市儈。哎,早知如此,我就随便畫兩匹掉毛斷尾的老馬,看誰還說我畫得好。”
“都是跟祭酒大人學的啊!昨日他跟我說起如何坑了工部尚書,叫他為國子監捐獻了幾百兩銀子,我不過是現學現用。”
“……原來如此。”
孟時涯聽到他提起賀之照,透露出與賀之照熟稔若此,不免心酸,也只得忍了。好在林長照雖不善與人交際,但若與人談得攏,便是無話不談,甚是信賴,孟時涯心中略略寬慰些。只盼以後能比今晚相處更自在些,早早成為摯友,然後再叫他知道自己一片情深。
孟時涯本是知道林長照父母仙逝,眼下出于關懷之意,也只好問一遍他家中還有何人。林長照自幼喪母失父,早已習慣孤苦,乍被提起也不覺得難過多少,只道他母親難産而死,父親在他懂事之初也病故了。他本是吃百家飯長大的。
“我父親曾在通州鎮軍大将軍旗下做了個傳令小兵,後來負傷不能再上戰場才娶了我母親,母親生我又難産而死。他過慣了軍中的日子,一心想栽培我學武,以後考個武舉,可惜我自生下來便體弱多病,未能如他所願。不過他病逝之前,巧逢解甲歸田的鎮軍大将軍,承蒙大将軍誇贊,含笑而去,此生也算不枉。”
林長照輕描淡寫說了身世,又說起那位梁大将軍是個能武能文的,不能再披戰甲,就在通州鄉下開了個學堂,将畢生所學傾囊相授。林長照在他家裏做做勤雜,如同義子,更得梁大将軍指教,是以聰慧非常,被人傳作神童。後來梁大将軍重病,留了書信給朝中老友,托老友指引林長照到國子監太學館讀書。若非如此,平民出身的林長照只能入讀廣學館。這本已是三年前的事,林長照給梁大将軍守了三年的孝才離開通州來到邺安。
孟時涯前世只知道林長照出身貧寒,父母盡逝,也曾疑心他出身貧寒何以進了太學館,沒料到其中還有這般緣由。越想,他越是對林長照欽佩不已。年幼如他,無依無靠,還知奮進。若非勤學,又如何能得大将軍青睐親自指教。更何況他這般孝順,非為至親也守孝三年,否則他早早入太學館,學有所成,恐怕眼下已經金榜題名了。
林長照像是許久未曾提起往事,不知不覺說了很多。等情緒平複,頗難為情地笑了,說自己命中不幸,卻總是遇到貴人,先是梁大将軍,然後又是賀大人。
孟時涯心道,總有一日,我也要成為你口中的貴人,助你高升,護你周全,保你此生安享太平。
屋外梆子聲隐約響起,随後是學舍的守夜人拉長了音的喊聲:“子時三更,平安無事——”
原來夜已深了。
孟時涯與林長照相視一笑,俱是長長籲了口氣。雖然還在興頭上,但想到明日要早起,便打了個招呼,各自分開去安歇。
孟時涯特意提醒,明日得空他就找人把畫卷給裝裱了,等弄好定要林長照挂起來,但不許收錢叫他人來圍看。
林長照被他逗笑,答應了絕不收錢。孟時涯又叮囑,不許他帶賀大人來看。林長照不解其意,孟時涯嘆氣說,賀之照才是真的丹青高手,自己怕賀大人看了這畫,質疑他京城第一才子的名聲。
林長照嘴角噙着笑去睡了,看上去憂愁盡去。孟時涯這才放下心,關了窗,熄了燭火上床歇息。
深夜訪客
孟時涯在床上輾轉難眠之際,賀府的大門被人敲響。耳房的值夜人聞聲起來開了房門,看到的是兩個身披鬥篷,風帽幾乎遮去了整張臉的男子。值夜人立刻把人請進來,緊緊拴了大門,才弓腰致禮,但并未出聲。那二人也不說話,只是點了點頭,随值夜人繞過前院,去了後院亮着燭光的屋子。
值夜人輕輕扣門,壓低了聲音喚道:“大人,貴客到了。”
屋內一陣響動,不多時,門從裏面拉開,國子監祭酒賀之照現身,滿臉驚喜,拱手把客人引到屋內,又關了門,轉身行了一禮。
一只手将他扶起,示意他不必多禮。随後那只手的主人扯去風帽,露出了一張略顯稚嫩的清秀臉龐。這是個十六七歲的年輕男子,身量不算高,但腰背挺直,頗具貴氣。
他身側的人也拉下風帽,三十出頭,留着短髭,目光炯炯,甚有威嚴。
賀之照也對那三十出頭的男子拱手一禮,算是打了招呼,引着他們到廳堂上坐了,親手沏茶,先後送到少年與那中年男子手裏。
少年坐在主位,像是來慣了此處,解下鬥篷,随手一抛便将鬥篷甩到了帷幕遮擋着的內室一角的衣架上。賀之照看在眼裏,淡然一笑。
“賀大人怎的這麽晚了還沒入睡?”少年開口,嗓音清亮,甚是悅耳。
随行的男子笑了起來:“想必為着明日國子監開課在忙吧。國子監這兩日可真熱鬧啊,來了不少各州出名的學子,原先入了兩館的也有驚人之舉。”
賀之照搖了搖頭,笑道:“何将軍就別來取笑在下了。學子頑劣,差點兒在國子監闖出大禍,至今我還沒能給平南王一個交代,着實頭痛吶!”他看向年輕人,又道:“六皇子不必擔心,那孟時涯心性其實不壞,往後也是能堪大用之才。”
這兩位深夜訪客,正是當朝六皇子李雲重,和守衛皇宮的右衛上将軍何沖。
六皇子李雲重聞言笑道:“他若為朽木,孟尚書也不至于那般護着……”議政殿上孟承業颠倒黑白,痛哭流涕地指責平南王縱容其子行兇,把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