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無法對你說

別人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他都會認認真真的記在心裏。

但這種認真,也許是存在問題的。

江稀被發現性格存在缺陷時已經上幼兒園了。

本以為他只是不愛說話,性格過于內向,但是當江稀媽媽第二天要送江稀去上學時,他表現出了極大的不情願。

不像其他孩子那樣撒嬌的,或者吵鬧着說不想去,而是一聲不吭的坐在餐桌前的椅子裏,任他媽媽怎麽呼喚都不肯動彈。

江稀媽媽是個很溫柔的人,孩子不聽話時她并沒有立刻表現出憤怒或是不耐煩,而是從門口走回來,摸着江稀的腦袋,安撫小動物一樣問他怎麽不出門。

江稀的确被安撫了,渾身肌肉慢慢放松,然後垂下腦袋,似乎困倦似的軟軟的倚靠着媽媽,半閉上眼睛。

媽媽趁機将他抱起來,在他臉頰上輕輕香了一口,便一路抱着送他到幼兒園。

也許是察覺到媽媽的意圖,在出門的剎那,江稀的手情不自禁的握緊,緊緊抓着媽媽的肩膀。

媽媽只以為江稀不再反抗便沒多想,将孩子交到老師手中就匆匆離開去上班。

江稀看着媽媽消失在門口的身影,開始孤零零的落淚。

同桌的臉忽然湊了過來,小小的眼睛眯着,一邊伸手擦江稀的眼淚,一邊用慢悠悠的語調問,“老婆,你為什麽哭啊…”

江稀沒有回答,甚至都沒看同桌一眼。

他害怕,害怕所有人。

不想說話,想蜷縮起身體,靜靜地呆在無人注意的角落。

但沒人注意到他的心聲,畢竟他也從沒有将自己的想法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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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了多久以前,明明記憶已經很模糊了,卻還是能體會到那種恐懼。爸爸猙獰的臉,憤怒的吼叫,喪失理智的野獸一般,單方面的斥責媽媽。被聲音驚到,因此痛哭,卻被爸爸反手一巴掌打在腦袋上。整個人倒下,伴随着媽媽的尖叫,似乎有片刻的休克。

爸爸的怒吼聲傳來,“哭什麽哭?!”

竟然真的能憋回去,只是哽咽悶在小小的胸腔裏,有些窒息般的難過。

類似的記憶片段很多,無一例外的斥責他不許發出聲音,閉嘴。

久而久之,就像被施了魔法,真的從生理上開始厭惡起發出動靜來。

後來哪怕爸爸離開了他們,母親的溫柔相待只能讓他緩解惶恐,卻無法像正常的孩子一般徹底的敞開心扉。

不管是歡樂還是痛苦,不欲表達,以至于慢慢變成,什麽情緒都無所謂,甚至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開心,沒有什麽特別的感受,近乎遲鈍的麻木着。

開始厭學并不是單純怕人,因為只要自己安分的呆着,聽老師的話,就不會受到傷害。

但是,總有人會唐突的來打擾他,那個叫做伍昌的同桌,一副自來熟的姿态,自以為是的和自己要好着。

哪怕被其他同學恥笑男的和男的間不能稱為夫妻,伍昌卻還是一意孤行,執着的粘着江稀。

連拒絕都不會表達,于是沉默的忍受。

可是不是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不動如風來應付,江稀漸漸發現自己和別人的差別。

哪怕幼兒園所教授的東西異常簡單,江稀卻有些力不從心。

當老師指着寫在黑板上工整的拼音,讓學生跟着認讀時,江稀卻像看到外星文字,一瞬間自己和別人似乎被分割成兩個世界,他完全跟不上大家的節奏。

除了讀之外,寫也有問題。

不是不願意聽老師的話,只是拿起筆時手就想顫抖,像畫畫一樣描摹書本上的字,轉眼卻完全忘記寫得東西。

久而久之,老師也察覺到江稀的問題。雖說只是幼兒園而已,但老師認為江稀的不配合老師這種态度不對,問他為什麽不聽話也不回答,讓他默寫只有空白,叫他站起來認讀更是會逼得江稀站着掉眼淚。

跟江稀媽媽說了下大概情況,媽媽也是很詫異。因為她一直覺得江稀很乖。

翻開江稀的書包,指着簡單的拼音字母詢問,江稀卻石頭一樣無動于衷,導致那麽溫柔的媽媽都開始嘆氣。

随着時間的逝去,情況變得越來越嚴重。

幼兒園都去了一年了,江稀卻像沒去過一樣,什麽收獲也沒有,單純的白紙一張。

無意間聽說有種疾病似乎是叫做“認知障礙”之類,大概就是對讀寫有困難的人。

江稀媽媽不敢相信的帶江稀去看病,幾趟跑下來,竟然真的診斷出江稀的确存在那種問題。

而且醫生還說,小孩子應該是有點自閉。

有形的疾病還可以用藥物手術治療,可這種病怎麽辦?

江稀媽媽的工作很忙,想聽從醫生的建議多陪江稀,多一些關愛,可是根本做不到。

想了很久,終于決定辭去工作,帶着江稀去了S市投靠自己的姐姐。

姐姐家開有一間烤串店,一年前就問過她要不要來幫忙。

但她不喜歡那種煙火氣,所以拒絕。

但是現在不想考慮那麽多了,在親人家幫忙時間上更寬裕,而且錢多,還有親人關照,比一個人孤零零呆在這裏好多了。

就這樣,江稀沒能升上一年級便被媽媽帶到了S市。

江稀的生活一直很安寧,哪怕上課時學習的東西讓他無力,他卻也安安分分每天都乖乖上學。

媽媽會親自送他去學校,晚上再來到校門口牽着他的手回家。

明明已經是這麽大的孩子了,卻還是喜歡被媽媽牽着手,走在夕陽西斜的小路上,童話一樣和美的回到家中。

然而這種生活沒能持續很久,在江稀上小學四年級時,他的媽媽出了車禍,再也沒能回來。

聽到大姨說媽媽去世時江稀還很茫然,幹澀的眼睛望着大姨通紅的眼角,心裏空落落的刮着風。

大姨叫他去看媽媽的屍體,說是最後一面。江稀不肯聽,他扭頭回到自己的房間,鎖上門藏進了被子裏。

死了就是沒了,沒了是去了哪裏?

為什麽媽媽不要自己了?

媽媽的屍體在等着他去看,他只一味躲避,不聞不問就可以當作沒發生了一樣。

一天這樣,兩天還是這樣。大姨開始生氣,扯着他的胳膊就要帶他走。

江稀像是遭受暴行一樣拼命掙紮,甚至發出刺耳的尖叫。

他拍打大姨的手,連踢帶踹,瘋了一樣。

大姨終于不再為難他,氣得呼呼喘氣,罵他沒良心的小畜生,叫他有多遠滾多遠。

江稀掙脫開大姨的手,照常去上學。

媽媽不在了,他每天還是按時上學放學,心裏記着媽媽的交待,沒做飯就可以拿抽屜裏的錢買飯,不要亂花,媽媽掙錢不容易,要節約。

抽屜裏的錢越來越少了,屋子也好像越來越冷。

大約一個人生活了兩個星期,某天大姨來到自己家,招呼都沒打就開始收拾他家的東西。

江稀愣了一會兒就開始阻攔,大姨終于忍不住怒罵起來,你到底想幹什麽?要不是你是她兒子你以為我願意管你?我做夢都夢見妹妹沖我哭,說放心不下你!你活着到底有什麽意義?除了給別人填麻煩你還能幹點什麽?!

江稀的手失去力氣,頹然的站在一邊觀望。

親眼看着屋子裏的東西被清理幹淨,然後連帶他自己,被大姨連拖帶拽的帶離那裏。

從此以後家沒了,江稀住進了大姨家,和大姨家的哥哥住在一個屋子。

哥哥已經二十歲了,因為江稀性格的原因,跟誰都混不熟,所以哪怕是親戚,相處起來也分外客氣。

哥哥并沒怎麽在意江稀,他從高中畢業後就不再念了,而是跟着父母在自家幹活。

晚上的時候,和哥哥睡在一張床上。有時半夜醒來,迷迷糊糊的經常以為身邊的人是媽媽,然後情不自禁的靠過去,蜷縮在對方的懷裏再次入睡。

于是常常是第二天早上醒來,哥哥就會發現懷裏多了一個熱乎乎弟弟。

哥哥禁不住覺得好笑,像抱大狗一樣把江稀挪開,自己悄悄地穿衣洗漱。

也許因為江稀太過文靜,他這種略微粘人的行為并沒有招致哥哥的嫌棄,反而激發了哥哥的憐惜心理,甚至常常不自覺的對江稀好起來。

以至于後來江稀不肯上初中,哥哥還替他說話,一同勸說江稀的大姨,反正江稀根本上不好學,既然去了也是熬着,還不如不去。

面對大姨關于“這麽小不念書能幹啥?沒法自己生活你養他嗎?”的問題時,哥哥直接出口說“我養可以啊。”

大姨一下子被這突如其來的兄友弟恭弄得錯愕,而事不關己觀戰的大姨夫突然噴出一口煙,笑着說“你連自己都養不了,你養個屁。”

對這火藥味十足的場面江稀卻沒有自覺,只一意孤行的堅持着自己的意見,無聲的聽着他們的辯駁。

後來江稀的确沒能去初中,在大姨看到江稀慘不忍睹的成績之後她徹底妥協,指着江稀的腦門罵了一句“就沒見過你這麽笨的人!”,也就任由他去了。

其實不是沒聽妹妹說過江稀的“認知”有問題,但她就是無法用心的體諒。這個孩子出生時就害妹妹受了很多苦,要不是現代醫學足夠發達,妹妹肯定會難産而死。而後來又因為其白淨的面皮既不像暗黃皮膚的妹妹,也不像粗糙皮膚的妹夫,妹夫常拿這事找茬,吵架時就說這不知道哪弄來的野種,一天天懷疑這個懷疑那個,最後到底抛棄妹妹跟別的女人跑了。

也明白自己存在遷怒,但江稀的不可愛真是讓人火大,細數起來全是缺點,真不知道這種孩子為什麽妹妹卻那麽寶貝。

越是看不順眼越是要在眼皮子底下看着江稀,江稀每天在店裏幫忙,進貨賣貨炸串收拾桌子之類的雜活全都幹過,他倒是沒什麽怨言,非常的任勞任怨。

這樣的江稀看起來就像一個機器人,也許他會這樣的為自己家這個店勞作一輩子。

但凡事都有意外,在江稀十六歲時,他忽然提出想去學校後門賣烤冷面。

雖然話說的支離破碎,但意思還是傳達出來了。

大姨覺得詫異且莫名其妙,為什麽要賣冷面?為什麽要跑到學校後門?

本來不想予以理會,但是自己兒子無意間說,是不是江稀向往學校生活啊?雖然學習不好,但是和同齡人在一起還是很舒服吧…

于是忽然開始懷疑起當初江稀離開學校的意圖,到底是真的厭惡學校還是不想白吃白住白拿學費?進而又覺得好笑,江稀怎麽可能會有這麽細膩的心思?

不管怎樣,到底是同意了。

然而實行起來還是滿肚子火氣,因為要弄那種鐵皮車,置辦各種材料工具。一無所知的江稀只會傻站着等着別人置辦。

總算,一切弄好了,江稀在九月份開學季騎着鐵皮車來到校園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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