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愧毫不修飾地擺在臉上,只會徒增大家的煩惱,于是她深吸一口氣,搓了搓臉,活動一下臉部僵硬的肌肉,同時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快一點兒。

她問:“哥,是你告訴媽媽我在酒吧工作的嗎?”

鄭辛遠沒有否認:“那天媽媽看到你了,後來打電話問我,我實在沒辦法繼續隐瞞下去了,她當時就求我一定要帶她去找你,不過我看出來你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也沒把握你不會就此一走了之再不回來。我勸了她很久,也跟她說了,你還有心結,需要時間,她才勉強同意暫時不去找你。我想她今天會去酒吧,大概是因為太想念你了才會偷偷去看你。”

她幾乎下意識要說對不起,又生生忍住。她清楚,一句對不起并不能挽回什麽,也不是他們需要的,然而太多說不清的情緒在心中沖撞,如一團剪不斷的亂麻纏繞不去,紛亂到讓她無話可說,只得選擇閉嘴。

鄭辛遠并不介意她的沉默,手機響了,他拿出來看一眼屏幕,老實對她說:“是爸爸打來的。”

他接聽電話,她不由自主豎起耳朵聆聽手機那端的動靜。父親聽力不好,講電話的聲音格外響亮,略微帶一點兒煙嗓感覺的沙啞說話聲通過手機傳遞過來的那一剎那,她差點以為自己穿越時空回到了過去,從沒有離開過。

鄭海成得知妻子暈倒進了醫院,同樣焦急,直說馬上就趕過來,鄭辛遠告訴他,媽媽已經醒了,在做檢查,叫他不要太過着急,然後看一眼正襟危坐的妹妹,稍微放慢語調。

“爸,辛春也在,是她送媽媽來醫院的。”

手機另一端突然沒了聲音,夏辛春的心跳變得不規則,鄭辛遠拍拍她的手,用眼神示意她不必擔心。

鄭海成沒有對這句話作任何回應,就挂了電話,夏辛春不知道父親的緘默意味着什麽,是失望還是絕望?但她想,不管她的姓名帶給父親怎樣的沖擊,她都沒法兒再逃避接下來的見面了。

夏蘭做完檢查被送進病房已經接近晚飯時間,她人已經清醒,但臉色仍舊有點兒泛白,也許是因為見到女兒的緣故,臉上一直挂着笑容。

鄭辛遠等醫生離開,握住母親正在接受輸液的手,輕聲說道:“媽,現在感覺怎麽樣?餓不餓,想不想吃點東西?醫生說可以吃一點清淡的。”

“我沒事,現在不想吃,”她看向另一邊逆光站着的女兒,“你帶辛春出去吃晚飯,折騰了這麽久,肯定都餓了。”

夏辛春搖頭,拘謹地絞着雙手:“我不餓,我在這兒陪您。”

夏蘭目光溫和:“傻孩子,媽媽現在沒胃口,也不大适合吃東西,你不能餓着自己。”

鄭辛遠插話:“媽,讓辛春陪着您好了,我出去買盒飯帶回來給她。”

Advertisement

他拍一下妹妹的肩膀,然後大步走出病房,剩下母女二人相互對望。

夏辛春先移開視線,不知道該對母親訴說什麽。母親的眼神中含有太多情緒,沉重到幾乎讓她有了窒息之感,一別幾年,曾經親密無間的感情似乎因為某些看不見的隔閡而變得生疏見外。

病房是三人間,空間不算大,略有點兒擁擠,另外兩床的病人和陪護家屬說話都輕聲細雨,更襯地室內一片安靜。

“辛春,”夏蘭靠在床頭,朝女兒招手,“到媽媽這兒來。”

夏辛春依言坐在床沿,半低着頭,不敢直視母親。

“看看你,怎麽瘦成這樣?”

夏辛春勉強露出一個微笑:“媽媽,瘦沒什麽,我身體挺好的,您不要擔心我,好好調養自己的身體才最重要。”

夏蘭嘆氣:“你這孩子,媽媽真不知道怎麽說你才好,回來了也不回家裏看看我和你爸,這麽大的人了,還是跟小時候一樣不懂事。”

夏辛春的淚水差一點就要被母親寵溺的語氣給催出來,她拼命眨眼,忍住哭泣的沖動,擡起頭看着母親的眼睛:“對不起,以後不會了,有空……有空我會回家見您和爸爸的。”

夏蘭靜靜看着她,沒有說話,她以為母親不信自己,忙舉手發誓:“媽媽,我保證。”

夏蘭握住她的手,笑了:“你是媽媽的孩子,媽媽怎麽會不相信你,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說完這句話,她合上眼睛,顯然暈厥帶來的暈眩感還是讓她不适。夏辛春一時五味雜陳,心中有千言萬語,可是到了嘴邊,卻不知如何開口,而病房也并不是一個适合談心的地方,只好先保持靜默。

鄭辛遠很快回來了,一同走進病房的還有鄭海成,見到女兒,他并沒太多表示,視線掠過她,徑直走向妻子。

相比夏蘭因為女兒突然失蹤,心力交瘁之後體态漸老,鄭海成的蒼老來得更加觸目驚心,他年輕時個子頗高,如今到了中年,略有點兒駝背,但身材依然算高大,只是臉上的皺紋比幾年前多了很多,加上長年抽煙酗酒,在工作上郁郁不得志而寡歡,眼神很是渾濁,不笑的時候,表情甚至透出陰郁感。

夏辛春惴惴不安地打量父親,不敢發出聲音,直到鄭辛遠出聲喊她。

“楞着幹嘛?先把飯吃了,都快涼了。”

她坐下,接過哥哥手中的盒飯,然而父親的無視像一把刀,刮地她幾乎體無完膚,哪裏還吃得下?

夏蘭看着女兒,輕輕推一下丈夫,沒好氣地說:“鄭海成,我說你這人簡直犟地不行,女兒好好坐在那兒,也沒見你和她說幾句,就知道擺臉色,你擺了三十多年臉色了,還沒擺夠啊。”

旁邊的病人聽她這樣不留情面地數落丈夫,都笑出了聲,鄭海成假裝咳嗽,清了清嗓子,瞥一眼一床之隔的女兒,不大自在地扯了扯嘴角:“回來了啊。”

夏蘭被氣笑了,也理解他的心情,倒沒再繼續唠叨,而是對夏辛春笑道:“你爸爸這是太高興了,快吃飯吧,晚點兒讓你哥哥送你回去。”

夏辛春看着父親,嗫嚅着,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爸,您晚飯也沒吃吧,這飯您吃吧。”

“你快吃吧,我剛在外面和辛遠一起吃過了。”

父親願意對她說話,這讓她的心情平複很多,決定不再自我糾結,三兩下草草吃掉晚飯,然後出門去扔飯盒。她沒有馬上返回病房,而是先去走廊盡頭的洗手間洗了個冷水臉,對着鏡中的自己練習笑容。

老實說,她從沒想過和父母在這樣倉促的情況下見面,她原本打算等自己足夠清醒,知道見到父母以後該說什麽話做什麽事以後,才回家見父母,然而這樣一個烈日灼熱的下午,她的計劃全被打亂,現在只希望剛才的表現不要太差,沒讓父母看出她前幾年的困窘樣。

她回到病房,發現父親站在病房門口,看着她走近,分明是專門等她,有話要跟她說。

“爸爸。”

“你跟我過來。”

她随父親下樓,來到住院部後面的花園,坐在樹蔭下的一條長木椅上,父女倆都沒有開口說話,只定定看着前方。

花園人很少,偶爾才有醫生模樣的人從他們跟前走過,都步履匆匆,臉上帶着剛睡醒的痕跡,頭發稍稍淩亂,看樣子應該是晚上值班的醫生。

“你以後有什麽打算?”鄭海成問她,眼睛一直注視着別處。

夏辛春啞然,她從來沒有深入想過這個問題,未來對她而言是一個模糊的概念,不過難得再見父親,她當然不願意讓場面更加尴尬。

“好好工作,好好照顧您和媽媽。”

“我和你媽好得很,不用你照顧,”鄭海成打斷她,大概意識到自己語氣過于嚴厲,于是看一眼她,放輕聲音,“我問的是你,你不會一輩子打算在酒吧那種不三不四的地方待着吧?”

“我不知道,我暫時不想離開,不過以後我應該會去別的地方找一份工作。”

“別以後了,馬上離開酒吧,到你哥哥公司上班,我晚上吃飯的時候跟他談過了,他說會在公司給你找一個适合你的工作,他是你哥哥,你去他公司上班是最好的選擇,我和你媽也就不操心什麽了。”

夏辛春沒吱聲,鄭海成繼續說道:“我倒是沒什麽,難為你媽媽這些年惦記着你,茶不思飯不想,你不能再傷了她的心。”

她的心一下抽疼,緊咬住嘴唇,等那陣疼痛過去,再開口,聲音已經啞了:“爸爸,我知道這些年我讓你們擔心了,是我不孝,我……”她深呼吸,勉力維持平靜,“過段時間,我會辭掉酒吧的工作的。”

鄭海成還想問什麽,看着她消瘦的臉,終于還是什麽也沒問,只搖搖頭,交代她:“你已經二十六歲了,知道什麽是好什麽是壞,我以前也沒好好教給你什麽,但這不代表我不關心你,我的話,你好好想想,女孩子總該有個正經像樣的工作,不然落別人眼裏,可有得背後說你閑話了。”

鄭海成先回病房,夏辛春獨自坐在花園想心事。父親的臉、母親的臉、哥哥的臉,還有周遠行的臉輪番在眼前一一閃現,不是沒想過離開酒吧,可是和周遠行的關系讓她遲遲沒有決定,總想着過一天算一天,她害怕一旦離開,就意味着和周遠行将奔赴各自的人生,再也沒有交集的可能。然而父親的一席話,剛好戳中她的心結,不能不叫她因為揮之不去的負疚和虧欠而感到茫然。

她站起來,準備回病房,突然被人從身後喊住,回頭看去,是一個長相頗為面熟的男孩子。

“嗨,你好,”他走到她面前,見她不說話,撓撓後腦勺,不無失落地說,“我是齊昀啊,就是那天晚上去酒吧找你,不對,是跟你道歉的那個人,你不會已經不記得了吧。”

夏辛春一怔,旋即笑了:“哦,是你啊,你來這兒做什麽?”注意到他額頭上貼着一塊紗布,忙問,“你的頭怎麽了?”

“沒事,”齊昀摸一下紗布,笑嘻嘻地說,“前幾天騎車摔了一跤,擦破點兒皮,沒啥事兒,你不用擔心。”

不知怎地,看到他陽光氣息十足的笑容,她的心情莫名也變得好多了,她擡步想走,他叫住她,疑惑地問:“你是不是生病了在住院?我看你臉色不是很好。”

“不是,是我媽媽有點小毛病,住院觀察一下。”

“那我跟你一起去。”

“千萬別,”夏辛春語塞,“我媽媽有點怕生人......”

齊昀咧開嘴:“那個,其實我是回病房找東西,我前兩天在住院,其實沒什麽事,就是家裏人比較緊張,生怕我撞壞腦袋,偏要我留院觀察,我今天下午出院了,不過發現我的手機充電器落下了,所以回來找找。”

夏辛春好不尴尬:“哦,那一起上去吧。”

齊昀倒沒在意,跟她并肩走着,繼續找話題:“我上次特地留了手機號碼給你,希望你沒覺得唐突,我只是覺得你很好,所以想跟你做朋友。”

夏辛春側頭看他,他連忙擺手:“不騙你,我真的就是想和你做朋友,你千萬別多想,覺得我有不可告人的心思。”

她被他緊張的樣子逗笑:“你覺得我應該想些什麽?”

他的眼神飄向別處:“沒有,你一直沒打電話給我,我以為你生我氣了。”

夏辛春無奈:“我們之前只不過見過兩面而已,都說不上讓人高興,我對你來說,只是無關緊要的陌生人,你根本不用擔心我的想法,我也不會有什麽想法。”

電梯來了,她先進去,他跟進來,甕聲甕氣地說:“你果然生氣了,不肯原諒我。”

她哭笑不得:“我幹嘛要對你生氣?你要是不提起,我早就忘記了。我心眼沒那麽小,不然見到你,我根本不會理你,對不對?”

“真的嗎?”他猛然睜大眼睛,驚喜地笑了,一顆虎牙露出,讓他的笑多了幾分稚氣,“那我以後去酒吧找你,應該可以的吧?”

夏辛春恍然,有那麽幾秒鐘,視線之內一片模糊,只剩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和一顆微微閃着光的小虎牙。

齊昀伸手在她眼前揮兩下,她回神,電梯門剛好開了,她也不管到沒到自己要去的樓層,倉惶走了出去,回頭之際,正好碰上他驚愕的目光。

她的心狂跳起來,回到病房,已經是幾分鐘之後的事情了。

鄭辛遠正站在窗邊接聽手機,父親坐在窗邊的凳子上,和母親說着話。夫妻二人見到她回來,一齊看向她。

夏蘭先說:“辛春,一會兒你哥打完電話,讓你哥送你。”

“不了,媽,”夏辛春走到母親身旁,“我晚上留在這裏陪您。”

鄭海成說:“我留下陪着就行了,這裏只有一張陪護床。”

“您回去休息吧,還是我……”

“好啦,辛春,聽我和你爸爸的話,醫院人多,病菌也多,你都忙了一下午了,晚上早點回去休息。”

鄭辛遠挂了電話,也跟着說:“辛春,媽媽沒什麽事,就讓爸爸陪她吧,”說到這裏,他沖父母眨眨眼,“你留下,不是打擾了爸媽的二人世界嗎?”

“你這孩子,瞎說什麽呢!”夏蘭嗔怪,“一點正經沒有。”

鄭辛遠大笑:“知道您害羞,我不說了,不說了,這就帶辛春走,您二老就偷着樂吧。”

夏辛春也忍不住笑了,一整個下午萦繞不去的那股無法形容的尴尬此刻驀地消失了。

鄭辛遠送她回酒吧,路上告訴她:“辛春,醫生都說了,媽媽沒事,這次中暑只是意外,你不必太擔心,晚上有爸爸陪她,不會有事的。”

“我知道,哥,”她臉轉向他,誠懇地說,“謝謝你。”

“傻妹妹,跟我說什麽謝謝,”他伸出手摸她的頭,“我知道你急着對他們做彌補,還是慢慢來吧,別強迫自己,這樣大家心裏都會好受些。”

酒吧內今晚罕見地有近十個客人,夏辛春走過拱形門,并不打算進去幫忙,她今天确實累了,想一個人獨處。周遠行也看到她了,透過變幻不定的光線對她微笑,她看不清他的眉眼,但那個朦胧的笑是她曾經十分熟悉的一個表情,令她心安。

臨睡前,周遠行敲她的房門,來跟她道晚安,同時遞一本書給她,是一本嶄新的《一九八四》。

“下午碰到荒原書店的老板,他突然提起你,說你上次在書店沒找到這本書,我想你應該很喜歡這本小說,剛好我書架上也有,就拿來給你,覺得特別煩心的時候,閱讀是一個很好的方法。”

她接過去,一時不知道說什麽好,他笑了,走近一步,呼吸熱熱地落在她的皮膚上:“不需要太感動,那樣你就上了我的當了。”

她當然清楚,他這是在努力安慰她,雖然未來的事情現在看起來似乎一團糟,可至少眼前的人是真實的。她也跟着笑起來,同時在他的凝視下,受了蠱惑一般揚起下巴,主動吻上他的嘴唇。

☆、4-5

接受了幾天輸液和觀察以後,彭良宣布夏蘭只是貧血比較嚴重,血壓有點偏高,其他并無異常,出院以後只要注意休息調養,保持心情愉快,避免情緒激動,就不會有大礙。

兄妹倆着實大松一口氣,尤其夏辛春,連續幾天來往奔波于酒吧和醫院,和父母說話各自保留餘地,并不深入,偶爾觸及到某個敏感話題會選擇一帶而過,父母也默契地避而不談,表現地如此小心翼翼,難免累心。回到酒吧,面對周遠行的關心,她還得努力裝作若無其事。這樣的周旋之下,精神處于高度緊張狀态,身體也變得十分疲憊。知道母親身體沒有什麽大問題,懸在心上好幾天的石頭終于算是落了地。

她去辦出院手續,彭醫生跟她一起走出病房。雖然上次在餐廳鬧得有點不愉快,但他畢竟是她 母親的主治醫生,對他母親的病情也十分關注,她自然是感激的。

“彭醫生,這次麻煩你了。”

彭良笑了:“不必客氣,都是我應該做的。”

她準備走,他突然問道:“你……和秦悅是關系很好的朋友吧?”

夏辛春沒有說話,靜靜看着他,他有點尴尬地說:“我打電話給她,她都不接,後來索性關機,她最近還好吧?”

她無意插手別人的感□□,不過想起上次秦悅落寞的眼神,還是忍不住多嘴問了一句:“那你去找過她嗎?”

他一怔,她繼續說:“如果你想道歉,我覺得還是當面說比較好,上次她被你的前妻當衆羞辱,怎麽說,都是一道很難彌合的傷疤。彭醫生,你們三個人的事情,我不是當事人,不清楚具體情況,不好評論。但是如果你決定和你的前妻複合,那麽就跟秦悅徹底了斷,如果你想跟秦悅開始,請先整理好和你前妻的關系,這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彭良苦澀一笑:“我知道,謝謝你。”

夏辛春再沒多說什麽,道了再見以後便離開了。

辦好出院手續,她随父母跟哥哥一起回家。時隔三年,再一次踏入家門,見到家裏熟悉的布置,略顯緊湊的格局,她好一陣恍惚。

鄭辛遠扶母親到卧室休息,再出來,一眼看到她直愣愣地站在大門口,像在夢游一樣。他多少能體會她的心情,将一聲嘆息忍住,走過去不輕不重彈了一下她的額頭,打趣道:“怎麽又再發呆?不會是擔心接下來的晚飯要你負責掌勺,所以在尋思怎麽溜走吧。”

她回神,捂住自己的額頭:“你也太小看我了。”

“那好,晚飯你來做,就這麽決定了,爸爸今天早上買了很多菜,就等着你過來給我們秀秀廚藝。”

她內心翻湧着說不出的心酸,自覺不适合在這個時候流露出來,只好忽略心頭泛起的惆悵感覺,老實去廚房準備晚飯。鄭海成很快走進來,從她手裏接過菜,繼續對着水龍頭沖洗,一邊說:“我來吧。”

“爸,晚飯我來做,您也累了好幾天了,去休息吧。”

她欲伸手拿過他手裏的菜,他避開,關掉水龍頭,轉身直視她:“你應該多陪陪你媽媽,她這幾年無時無刻不在想你。”

記憶中,父親雖然不曾打罵她,但很少有感性的時候,更別說将感性的話如此直截了當地說出口。她暗自慚愧,幾乎無法承受這樣的目光,低下頭,走了出去。

未到母親房門口,敲門聲響起,在客廳翻雜志的鄭辛遠同樣詫異,起身開門。

門外站着一個打扮頗為時髦的中年女人,臉上化着妝,頭發全部紮起挽成一個發髻在腦後,穿一身綠色連衣裙,領口鑲着打眼的白色珠子。她一手挽一個白色的皮包,另一只手拎着好幾盒營養品,站在門口直喘氣。

“辛遠,幫我拎進去,這些東西太重了,都熱出了一身汗。”

鄭辛遠接過去,拿拖鞋給她換:“姑媽,你怎麽會來?”

“下午打電話,聽你爸說你媽媽中暑都住進醫院了,當然得來看看。”

鄭海珊換好鞋走進來,看到夏辛春,先是露出迷惑的表情,眯起眼睛打量她,随即猛然瞪大眼睛。

“辛春?”她大吃一驚,連忙走過去,“你回來了?”

夏辛春注意到,姑媽對她的出現的确意外,可是意外中并沒露出多少喜悅。她點點頭,淡淡一笑,準備進房間,姑媽忽然握住她的手,也笑了:“什麽時候回來的?居然都不跟我說一聲。”

夏辛春不習慣這樣的親密,可是在哥哥的注視下,還是任她握着:“才回來的。”

鄭海珊繼續來回看她的臉,顯然對她的歸來難以相信,直到鄭海成從廚房出來:“怎麽來也不事先打個電話?剛好晚上留下來吃飯。”

鄭海珊搖頭:“不了,今晚我有事,看看嫂子,一會兒就得走了。”

鄭海成也沒留她,轉身回去繼續做飯去了。她再看幾眼夏辛春,然後拍拍她的手,放開她,走進夏蘭的卧室。

鄭海珊前後坐了不到五分鐘就走了,鄭辛遠送姑媽下樓,再會來,就看到妹妹倚在窗口,對着樓下怔怔出神。

他走過去,發現她臉色蒼白,額頭滲出大量汗珠,不由一驚:“你怎麽了?怎麽臉色這麽難看?”

她收回目光,用手掌抹一下額頭,笑道:“最近天氣太熱了,心裏有點浮躁,沒事。對了,姑媽現在經常來我們家嗎?”

他點頭:“自從你離開家以後,她來得比較多了,爸爸雖然不說,可是看得出來他還是很高興妹妹能惦記着我們。”

她低下頭去,他摟住她的肩頭:“辛春,如果有什麽心事,我希望你能像從前一樣,全都告訴我,別全部藏在心裏,自己一個人難受,好嗎?”

她失笑:“哥,你別把我想地太心思深沉了,與其擔心我,還不如早點找女朋友成家,我看爸媽都惦記着這事,早晚會催你的。”

鄭辛遠無奈,故意惡狠狠地瞪她:“你這是跟誰學的?待會兒吃飯別提這件事,不然我跟你沒完!”

晚飯時候,夏蘭全程微笑,不停給女兒夾菜,鄭辛遠從來滴酒不沾,也跟父親碰起了杯,氣氛十分溫馨。

這是夏辛春離家之後第一次和家人圍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看着眼前相談甚歡的場面,她盡力讓自己融入進去,然而還是感覺與這個家在某些地方已經格格不入,她想,那些缺失,大概很難再彌補,而父母在這件事上,似乎也沒有彌補的打算,只是和她一樣,想要徹底遺忘過去,只一味地将日子繼續過下去。

吃過晚飯,她沒再讓父親動手,主動收拾好餐桌,去廚房洗好碗,出來見天色已晚,便跟父母說要走了,本以為至少母親會開口留她,可是母親只是囑咐她一個人住好好照顧自己,便讓她離開。盡管不願意承認,可她心中确實湧起一種隐秘的解脫感,意識到這一點,她忍不住暗暗苦笑。

鄭辛遠喝了酒,不方便開車,攔一輛出租車送她回酒吧,她下車時,他欲言又止看了她好一會兒,她等着他發問,他只是笑了笑,催她趕緊回酒吧。

她站在酒吧門口,直到出租車消失在街道盡頭拐角處,才轉身踱步回酒吧。剛推開門,就聽到酒吧內傳出的女孩子的嬌笑聲,大概又是被周遠行的魅力折服的某個漂亮女人吧,她想。

酒吧內并沒有料想中的客人,而是好一陣子沒出現的魏旭和溫芊如。溫芊如正笑語盈盈,看到夏辛春出現,馬上收斂了表情,主動跟她打招呼。

“辛春,剛才我們還提到你呢,你看起來不像會無緣無故翹班的人呀。”

夏辛春盡管不想應付她,也不好掉頭就走,只能禮貌一笑:“出去辦了點兒事。”

周遠行端着一杯酒走出吧臺,來到她面前站定,牽着她走向溫芊如和魏旭,在他們對面坐下。

夏辛春無意讓其他人知道自己和周遠行的事,老大不習慣,想抽回手,周遠行瞧出她的想法,反而握得更緊,不容她掙脫。

魏旭擡了擡眉毛,笑道:“我今天算是長了見識了,周遠行,你這簡直是護妻狂魔嘛。”

夏辛春頓時臉紅,周遠行笑笑看她一眼:“我自己的女朋友,我護着不是天經地義?”

魏旭作吃驚狀:“終于敢正大光明承認人家是你女朋友了?我還以為你小子就喜歡玩地下戀情尋刺激呢。”

他轉向夏辛春,沖她眨眨眼,小聲問:“這家夥是不是對你圖謀不軌很長時間了?看看他一臉腹黑樣,擺明不是靠譜的人,你可千萬要想清楚,現在後悔還來得及。”

夏辛春無語,大概知道一點他的性格,也不當真,只笑笑,接過周遠行遞給她的檸檬水,正準備喝,嘴唇還沒碰到杯子,就被魏旭奪走了。

周遠行笑罵:“你幹什麽呢?”

魏旭不看他,笑眯眯地看着夏辛春:“辛春,你跟遠行這事怎麽也得喝酒慶祝一下,再說了,連芊如都喝酒,你一個人喝水,太不夠意思了。”

他取來一只空杯子,倒三分之一杯朗姆酒放在夏辛春面前:“你在酒吧工作這麽久,酒量肯定是有的,這裏面也不多,就當意思意思。”

周遠行好笑:“她不喝酒。”

“這就不對了,作為酒吧老板的女朋友,怎麽能不會喝酒?”

一直冷眼旁觀的溫芊如粲然一笑,拿起酒杯,對夏辛春舉杯:“辛春,我敬你一杯。”

她仰頭一飲而盡,魏旭見狀,繼續慫恿夏辛春,周遠行無奈,正要說什麽,夏辛春按住他的手,用眼神示意他沒關系。

她也舉起杯子,一飲而盡,魏旭被她的架勢驚呆了,瞪大眼睛:“看不出來辛春你酒量這麽好,啧啧,周遠行,你可比辛春遜色多了。”

周遠行沒露出意外表情,笑了:“她比我厲害的地方多了去了,”他轉向夏辛春,湊她耳邊說,“你不許再喝了,你喝酒的樣子只能我一人看到,下不為例。”

他的聲音不算大,但剛好夠在場的人都聽到,只聽魏旭怪叫一聲:“周遠行,你丫惡不惡心,當我和芊如是空氣哪。”

溫芊如一手撐着側臉,一手摩挲酒杯,似笑非笑地挖苦魏旭:“你得學學遠行,像你這樣隔三差五換女友的,當然體會不到真愛的感覺。”

夏辛春的酒勁已經有點兒上來了,加上這段時間因為母親生病的事情确實累了,倒也沒精力去細究別人的言下之意,周遠行看出她的疲倦,壓低聲音:“要不要……”他停下,臉上帶一點玩味笑意地繼續道,“要不要去我房間休息一會兒?”

她的确不太想繼續坐在這裏,也對他們的談話不感興趣,周遠行這句話算得上十分露骨了,換作平時,她肯定會拒絕,畢竟她從來不希望別人知道她和周遠行的“同居”關系,可今天也許是因為溫芊如的出現激發了她所剩不多的一點兒好勝心,也許是因為身心巨疲,她無暇在意別人的看法,于是她點點頭:“那我去休息一會兒,你們繼續。”

她當然不會真地去他的卧室,只回了自己房間,一直挂在嘴角的笑終于可以卸下。房間狹小而悶熱,她打開窗戶,夜晚的風吹進來,倒也算涼爽。可沒等她多享受一會兒這樣的時刻,房門突然被敲響,她以為是周遠行,打開門,門外站着的卻是溫芊如。

溫芊如要笑不笑:“不請我進去坐坐嗎?”

夏辛春對這樣的不請自來頗有點兒煩惱,擋在門口,盡量客氣地說:“裏面小,不方便坐,有什麽事還是外面說吧。”

她關門,溫芊如伸手抵着門:“開着吧,剛好通通風,總這麽不見天日的,你住着也對身體不好。”

“謝謝你的關心了,不過我住得很好。”

溫芊如皺眉:“是嗎?你既然是遠行的女朋友,怎麽會是這樣的待遇?我得好好說說他才行。”

夏辛春忍着不耐:“溫小*姐,你到底想跟我說什麽?”

“我只是好奇罷了,遠行看着很大方的一個人,家世也擺在那兒,怎麽也該送套房子給你住才說得過去呀。上次魏旭說樓上只住着遠行,另一個小房間堆放雜物,你住的地方這麽小,不會就是那間雜物間吧?”

“你的推理能力很強,”夏辛春笑了,無奈地聳一下肩,“不過我今天有點兒累了。”

溫芊如并沒離開,反而上前一步,微微俯視夏辛春。她個子本身就高,又穿着高跟鞋,夏辛春得稍稍仰起頭,才能對上她的目光。

“不瞞你說,魏旭告訴我你和遠行在一起的時候,我十分疑惑,怎麽想也想不明白,你到底哪裏吸引了他,後來我努力說服自己,大概男人都有獵奇心理,總感覺別的圈子的女人比自己經常接觸到的要有趣。”

“看來你經驗豐富,很懂男人,不過我不打算今天向你讨教,也不覺得你會教給我什麽,所以還是算了。”

溫芊如嘴角一勾,眼睛裏毫無笑意:“我并不打算教你什麽,只是給你一點忠告,有些事不能太當真,太當真了,最後只會更痛苦。”

夏辛春知道她來者不善,也懶得再維持禮貌,面無表情地說:“謝謝你的忠告,至于當不當真,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們談不上朋友,所以你也沒那個義務來提醒我什麽。”

溫芊如冷哼一聲:“這下我徹底明白了,遠行會跟你在一起,不過是因為你靠着近水樓臺再加上扮楚楚可憐狀。”

“我為什麽和他在一起,同樣不關你的事。”

“你還真是恃寵而驕,你跟他在一起,也許是沖着結婚去的,可是他的想法可不一定跟你一樣,談戀愛,當然是越不合适越要在一起才顯得驚天動地,才顯得愛情偉大,以後回想起來,才感覺年輕時沒有虛度光陰,不過那樣的愛情只适合用來追憶,結婚就另當別論了。”

夏辛春本來有些惱怒的,這下卻忍不住笑了:“你想表達的意思我知道,無非就是我和周遠行注定會分手,因為我根本配不上他,而你配得上他,你才是會和他結婚的那個人。可是現在的事實是,他選擇的是我,你要是覺得他的選擇不對,大可以直接跟他明說:周遠行,你應該跟夏辛春分手,因為我才是你命中注定的那個人。這樣不是更省事嗎?你何必浪費口舌,忍着對我的厭惡來對我語重心長呢?”

溫芊如冷笑,再揚起一點兒下巴,居高臨下俯視她:“我為什麽要說這些話來傷遠行的自尊心?你覺得自己是他的一個選擇,在我看來,不過是一個調劑。你和他住在一起,每天擡頭不見低頭見,他畢竟是個男人,會對你有一些想法再正常不過了,換成任何一個女人,大概都能得到他的關注。”

“溫小*姐,我很抱歉你沒能成為他的一個調劑,也很抱歉,和他住在一起的那個人剛好是我,而不是你。不過很謝謝你今天提醒了我,我想我會把他抓得更緊,不讓他有和別的女人住在一起的機會,”夏辛春拂開她一直抵住房門的手,“我看現在也不晚了,我倆的關系應該也沒好到需要徹夜長談的程度,我想休息了,你想做什麽請便。”

☆、5-1

周遠行回到酒吧,已經過了晚飯時間,整個酒吧靜悄悄的,沒一點聲音,他不免疑惑,下午臨出門前他跟夏辛春說過,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囑咐她一定要等他一起吃晚飯,畢竟這是兩人在一起之後的第一個七夕,他希望能制造一點浪漫的回憶。為此,他特地在回來之前去了一趟花店。

然而此時此刻,看着手裏嬌豔欲滴的玫瑰花,他忍不住想笑自己俗氣,送花這個浪漫來得還真是不能再俗了,不過似乎女孩子都愛花,想來夏辛春應該也不能免俗。可是轉念一想,又沒有把握,她哪裏是一般的女孩子?懷着這樣一種略微忐忑的心情,他樓上樓下找了一圈,都沒看到她,心裏猜測,只怕自己回來太晚惹她生氣了。

他撥打她的手機,生怕她怒氣未消拒接玩失蹤,好在她很快接聽了,而且語氣平常,并沒有預想中的氣憤或者抱怨。

他籲口氣:“這麽晚了,你去哪裏了?”

“我......”她遲疑一下,輕聲說,“我在外面,和朋友一起,待會兒就回來。”

“朋友?”他詫異,根據他的觀察,除了鄭辛遠,還真沒見過有別的人來酒吧找過她。

“嗯,是酒媚,你應該認識的,我找她說點事情,”她聲音平和,“你吃過晚飯了嗎?廚房留了晚餐,要是沒吃的話,你熱熱吃了,我這邊很快結束,馬上就回酒吧。”

周遠行挑眉,不再多問,挂斷電話,小心把花放在吧臺上,走進廚房,餐桌上果然留着晚飯。

赴了母親的約後,他本來沒有食欲,可是她做的菜一向合他的胃口,哪怕只是簡單的家常菜,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