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飛行學院實行軍事化管理,周末也只寬松少許。為了訓練紀律性,學院賦予門崗莫大的權利,平時學員進出要向他們出示外出條,登記班級、姓名、批準人,層層手續,麻煩不已。要是夜間出入,不光要遭到盤問,說不定還要打電話叫負責的教官親自來接人才能放行。

從年齡上說,嚴明信和君洋并不比高年級的學員大幾歲,從面相上看,他們比有些人更顯青春,會被當成學員也不奇怪。半夜帶個大活人進學院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原則上,宿舍管理制度也不容許校外人員留宿。

君洋一路盤算着怎麽對答。

二人回到正門時大門已經關了,只留了一道貼着門崗小屋的側門。誰知他們兩個一前一後走進來,門崗值班看了一眼,連起身的意思都沒有!

嚴明信也奇怪,走出好一段,悄聲問:“他們都不問問我?”

君洋更覺得神奇。

門崗不查他,可能是因為眼熟,畢竟他來了一個多月,但為什麽不盤問嚴明信呢?

他思來想去,只能歸結于嚴明信的魅力不只在外表——他就是那種渾身充滿了正氣的人,無論白天還是黑夜,只要看到他,你就知道,這裏是光。

這麽一想,他忍不住心情飛揚。

就寝時間早就過了,二人輕手輕腳地溜進了宿舍。

嚴明信問:“來的路上理了個發,那小子沒給我弄幹淨。你這有水嗎?”

“有。”君洋帶他去衛生間,找了個盆,又拎來水壺,“你洗着,我給你拿個幹淨的毛巾。”

他不是鞍前馬後的人,平時也懶得替人考慮周到,但他無法無天的自負在這三個星期裏被煎熬得營養不良,變得唯唯諾諾。

見君洋居然在親手伺候別人也一聲不敢吭,夾着尾巴藏起來,還叫大腦悄悄地指給他:毛巾在這兒,在這兒。

嚴明信怕沾濕了衣服,于是脫了上衣,光着膀子,彎腰在洗手臺裏接了一盆水,把洗發水在頭上搓出了一堆泡沫。

君洋拿回毛巾牙刷等一幹物品,沒什麽站相地斜倚在門框上。他盯着嚴明信赤.裸的半身若有所思,莫名想起了當年寫論文的時候。

現在翻看他的成績和評語,常人只見光輝燦爛,很難想象當時他過得有多難。像他這種沒軍銜、不夠一定軍齡又沒有卓著軍功傍身的學生,是“三無人員”,論文無論在字數還是審核标準上都沒有優待,畢業壓力非常大。

他要用不足兩年的學習時間完成學業考核,又要寫出和普通四年制軍校生一樣水平的論文,得認識深刻,得發自肺腑,還得有自成一家的真知灼見。

可平心而論,哪怕僅僅是從物質守恒的角度來看,他從前生活的環境、社交以及接觸的知識無一不是貧瘠的土壤,他這樣底子的人,憑什麽寫得出足以從中央指揮學院畢業的論文來?

他不得章法,幾個月裏廢寝忘食筆耕不辍,一直在寫,又一直在改。往往前一天還得意的內容,第二天他回看時就覺得不知所雲,有違邏輯面目可憎,于是團成個球宣告作廢。

他現在的心情就和當年如出一轍——他百思不解,不明白自己方才憑什麽敢大言不慚地發表心如止水的觀點?

他難以置信,他又不是個樹墩,憑什麽被嚴明信在肩頭一蹭,就神志不清地心滿意足了?

要是面對着這樣的人都沒點非分之想,那他活得和木頭有什麽區別?

他瞳孔放大,心智被關在了遙不可及的地方,把毛巾搭在肩頭,雙手穩穩地扶在了嚴明信的腰上。

嚴明信動作一滞,渾身緊繃,有些僵硬地回過頭,問:“怎麽了?”

混着泡沫的水沿着嚴明信的手肘滴下,滴在君洋的手臂上。

他渾不在意,一動不動地任由它們來了又走:“看看你瘦了多少。”

“……哦。”嚴明信低下頭,腦中缺了一塊兒似的空白。

他确實瘦了,這麽說,君洋師出有名;可這個衡量的姿勢讓他感覺不妥,似乎他倆關起門量量也就算了,不适宜被旁人看到。

他脫口而出一句:“你外面門關了嗎?”

這話聽來……像是默許了君洋的行為。

沒有辦法,他的是非判斷能力陷入了雲裏霧裏,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該介意君洋摟着他的腰,還是該介意會不會有人進來。

君洋幾不可聞地笑了一聲,手向他的腹部中間滑了一點兒:“門關好了。”

嚴明信:“……”

用最少的水和最快的速度洗頭洗澡,這些在部隊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他忽然行動遲緩,仿佛水龍頭的閥門重達千斤,所有牽動身體尤其是牽動腰腹部肌肉的動作他都沒法完成。

不要問為什麽會影響,他也無法給出科學的解釋,但他就是沒辦法裝作渾然不覺地洗下去。

嚴明信的喉結也認為今天這個局面十分難辦,幹澀地上下滾動一遭。

他為難地說道:“你外面等我會兒?馬上洗完了,水別沾你身上。”

“行。”君洋一口答應,聲音幹脆又悅耳,沒有半分拖泥帶水。

可這個人,他要走時卻不是把手幹淨利落地收回去的,他沿着來時的路徑又摸了一把,這才離去。

男人的手掌在腰上滑過的感覺讓嚴明信毛骨悚然,他甚至能感覺到君洋掌心的紋路和肌肉細微的起伏。

他這一悚就悚了半晌,麻木地洗漱完畢,等他擦幹頭發出去,別人已經鋪好薄被,穿着T恤和短褲坐在床沿抽煙。

“……”燈光刺眼,嚴明信寧可屋裏黑燈瞎火什麽也看不見,他走過去之前不由得又問,“你門是從裏面銷上的嗎?”

“是,鎖了,也銷了,你問兩遍了。”君洋不耐煩地掐了煙,示意他躺裏面,從容地起身關燈。

嚴明信:“……哦。”

“啪。”屋裏黑了。

君洋不緊不慢地趿着拖鞋走近,躺上床,一伸胳膊,撩起嚴明信的T恤,把手覆蓋在他的腹肌上。

整個動作行雲流水,渾然天成,好似天經地義,不需要多做過問一般。

嚴明信:“……”

君洋輕聲說:“就算我沒銷沒鎖,也沒人會一聲不吭地來擰我的門,這一層樓住的都是導師、教官,沒有那麽沒素質的。”

嚴明信的八塊腹肌不是擺設,是在各種複雜環境下千錘百煉練出來的,平時他幾乎可以靠意識單獨操控每一塊腹肌。可八兄弟上刀山下火海也沒見過今天這樣的奇兵突襲,被一只毫無攻擊傾向的手掌吓得如臨大敵,一會兒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一會兒到處逃竄鬼哭狼嚎。

嚴明信心說快閉嘴吧,別問我,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跑!

他口幹舌燥:“君洋,你這有水嗎?我想喝水。”

“有。”君洋抽回了手,起身倒水。

再大的水杯,哪怕是個水缸,它也總有喝光的一天。

嚴明信喝完,君洋把空了的水杯放在床邊的窗臺上,打了個哈欠,又輕車熟路地撩開他的衣服,把手伸了進去。

嚴明信:“等一下,上個廁所,水喝多了。”

“去。”君洋耐性十足,起身讓路,還把拖鞋踢給他。

衛生間不是一個适合過夜的地方,嚴明信總得回來。

“你……”他剛一躺下,君洋的手如約而至,“別掀衣服,怪癢的。”

君洋大大方方地笑了笑,從善如流地把手放在了衣服外面。

嚴明信問:“……笑什麽。”

“我又不幹什麽,就是習慣抱着點東西睡而已,你占了我被子的空,我不抱你抱誰?”君洋滿口睡腔,懶洋洋地說,“再說你身上哪裏我沒摸過?有什麽好緊張的?”

嚴明信靈魂出竅,在寂靜的夜裏小聲問:“什麽?”

“你住院的時候,不是躺着不能動嗎?”君洋說得風輕雲淡,“大夫說沒事就多給你揉揉,躺得久了怕血管沒彈性,有血栓就麻煩了。”

嚴明信想想,大夫說的真有道理,他要是沒有外傷,卻因血栓告別飛行崗位,那确實太虧了。

他問:“怎麽揉?”

君洋隔着衣服在他緊繃的腹肌上随便揉搓了兩下:“就這麽揉的。”

嚴明信:“揉肚子?”

君洋忍俊不禁,笑出了聲:“怎麽可能?”

“那揉哪兒?”嚴明信心驚膽戰,隐有預感,又不願面對。

君洋拍拍他肩膀,示意他背過身去,在他背後幾個地方拍了拍:“還有……”

他朝嚴明信屁股上一拍:“這兒。天天得揉,不揉得壓瘡。你想得壓瘡嗎?那好醜。”

“……”嚴明信嗚咽一聲,“是不想,但是……”

“還換衣服來着,就算沒醒,也總得穿幹淨的衣服啊。給你換衣服好麻煩,你身上插的管子……”君洋指甲在他大腿上劃了一道,“得先把管穿過來,還好病號服的褲子寬松。你躺着不動,又好沉,累死我了。”

“……”嚴明信顧不上大腿被他指甲劃過的地方汗毛直立,他已心如死灰了,暫時宣布社會性死亡。

他哀切地小聲道:“對不起,麻煩你了。”

“嗯,”君洋輕聲細語,“還行吧。”

其實他護理時根本沒那麽多的心思。

他遵守步驟,該洗手的時候洗手,該戴手套的時候戴手套,一心期望嚴明信早日蘇醒還來不及。

只是,他當初也沒想過,這個人有一天會跟着他回宿舍,躺在他身邊,又任由他觸碰。

他一生中從未感受過命運如此的厚待,以至于得意到忘了形,才忍不住出言調侃。

嚴明信沉默了許久,沒再說話。

聽着也不像睡着,連喘氣聲都沒有。

君洋忽然意識到,自己玩笑可能開得過了。

昏迷是一種特殊的生理狀态,它明明在人的控制能力之外,又将成為和這個人無法分割的經歷烙印。

但凡嚴明信有選擇的餘地,他大概寧可歷盡千難地自理,也絕對不允許自己随波逐流任人擺布。即便真的身不由己,這一切不得已發生了,他也不會想聽人再敘述一遍始末。

“對不起。”君洋清醒過來,唯恐樂極生悲,有些慌張地解釋,“我沒有笑話你的意思,也不是要你承我的情。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每個人或早或晚都要經歷這些。你也不用難為情,這都不是你的錯。”

若要論這件事的罪魁禍首是誰,君洋道:“這筆賬,要算到傷害你的人頭上。”

想到這裏,他見不得光的興致被一些更沉重的東西取代,野蠻無情的炮火場面重現在他的腦海。

他預感到自己将要陷入不受控制的情緒,霎時抽回了手。

能完好無損地出院,是嚴明信命大,祖上積德,是醫療手段進步,醫護盡心盡力,但好的結果絕不代表兇手責任就可以随之減輕——關于白馬關空襲的賠償,雙方至今還在讨論中。

賠款的數值代表了對責任的認可程度,在鐵證如山的情況下,D區外交部門仍以各種理由讨價還價。試問普天之下,哪個有血性的人能不怒火中燒!

歸根結底,他就不該上什麽見鬼的軍校,學什麽見鬼的思想,心裏還裝着什麽組織紀律。他應該見到之慎時把車門一鎖,抽刀子直接插在他心口。當然,一刀是捅不死人的,他再給一腳油門,甩開身後的保镖,跑出去五公裏十公裏,任由他血流滿地,血債血……

還未想到最血腥處,君洋的思路被打斷了。

嚴明信伸出一只手,有樣學樣地搭在了他腰上,距離不太夠,那只手滑了下去。

整間屋跟着沉默了一瞬,它又堅強地爬了上來。

君洋:“……”

嚴明信着實難過了一會兒,他的難過之處主要在于他百口莫辯。

他一直保持鍛煉,事實上,他的訓練任務也不允許他不保持鍛煉。他身材從來都保持得很好,他也并不太沉,只是他人高馬大,胳膊腿又長,重心不好把控罷了。這就和兩個同樣重量的物體中密度大體積小的那個抱起來更方便是一個原理。

難怪君洋一直說他瘦了,還說個沒完,敢情是因為和從前病中水腫的他相對比的緣故。

他很難受,是蒙冤難雪的那種委屈,最難的地方是他不能脫光了衣服再給君洋看看:我一點都不胖。

就他在難過時,君洋還把手收了回去,他心中更加悲傷——君洋本該是在天上飛的人,一定是想到照顧他的那段日子又累又煩,嫌棄他了。

君洋摟着他時,他嫌三嫌四,渾身不自在,君洋這一把手拿開,他被捂熱的地方又覺得空落落的。

他閉着眼好好想了想:他來這幹嘛呢?他是身無分文無家可歸的人嗎?他真是沒車捎帶就走不了的人嗎?老屋或是宿舍,要睡大覺,哪裏他不能睡呢?

“哎……”他“非常自然”地翻了個身,伸過手去,忽略掉一點小小的失誤,自言自語,“睡覺了睡覺了。”

原以為君洋把手這麽搭在他肚子上是個很舒服的姿态,否則不會不厭其煩一再如此,可是等他把手掌覆蓋在君洋身上,他才發現這個姿勢并不自然。

難道君洋都是這麽一晚上擎着胳膊睡的?

嚴明信大半個臉埋進枕頭裏,自己都沒眼看,讷讷地說:“你要不要往裏點兒,別掉下去了。”

君洋:“……”

教職宿舍樓外有路燈,斜射進房間裏,把它眼中窗戶的形狀烙在天花板上,烙成了一個小小的梯形。

君洋盯着那處,小心地問:“真的嗎。”

嚴明信從枕頭裏轉出頭:“什麽真的?我是說讓你往裏點兒躺。”

君洋的本意是想問些別的,比如可以靠近多少、可以貼在他身上嗎?

他再三思索,怕他的得隴望蜀吓退了嚴明信,最後兩手空空。

他很有分寸,象征性地往裏挪了一小段。

嚴明信則把整只胳膊橫在了他身上,反手将他的腰攬住,又“非常自然”地說:“好了,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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