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清晨的風帶着絲絲涼意,夢裏的人不知今夕何夕。如果不是起床鈴響徹學院上空,嚴明信可以再睡一天一夜。

他忘了昨晚他們怎麽是睡的。大約在快睡着時,他習慣性地先翻了個身,松開了手,君洋便返身湊了上來。

他當時還想:挺好,這下不會睡到地上去了。

可說了不要掀衣服,醒來一看,君洋的手還是從衣擺下鑽了進來,手掌連着手臂都貼在他身上。

被起床鈴叫醒的不只是嚴明信的大腦,他身體各部都在陸續蘇醒。剛睜開眼沒一會兒,他開始感覺略微有些局促,不禁屈起膝來,将薄被向上拉,一直拉到胸口。

還好君洋的手臂環繞在他肚臍的上方,要是稍微偏下一點,恐怕要發生攔腰相撞的交通事故。

為避免尴尬,嚴明信不得不稍作調整。他控制着腹肌收縮,牽扯着下腹,想神不知鬼不覺,悄悄移開。不料,有頭無腦的家夥對信號理解錯誤,以為今天要練兵,頓時更加鬥志昂揚,說什麽也不肯睡了,這就要替他掀開被子,出來看看天大地大還是老子大!

“……”嚴明信身體僵硬,大為頭疼。

這個季節,關了窗戶嫌悶,左鄰右舍大概也都貪海風涼爽,是開窗睡的。

他聲音很輕地說:“君洋,起床了。”

君洋眼都沒睜,嫌棄地哼唧了兩聲:“還早呢,急什麽。”

說着,他和床貼得愈發黏膩,手臂收緊,掌心從嚴明信腰側沿着肋骨一路往上探,把人牢牢抱住。

嚴明信:“……”

君洋的口鼻貼在他的頸側深深呼吸,産生的冷熱氣流一直滾到胸口,近在咫尺的親密接觸讓他僅剩的睡意蕩然無存。

他一秒鐘都躺不住了,拎起君洋的胳膊:“好!那你再睡會兒!我先起來!”

“怎麽了啊!”君洋被扔到一邊,煩躁地嚷嚷,“這才幾點?讓不讓人睡了?”

嚴明信:“小點聲,隔壁聽得見。”

君洋閉眼皺着眉,把被子團成一團抱在身前,不屑道:“怕什麽,又沒幹嘛。”

還“沒幹嘛”呢?

嚴明信低頭一看,匆匆忙忙抱起衣物,溜進了衛生間,掬起一捧捧冷水往臉上拍。

衛生間的門一關,床上的人清醒地睜開了眼。

君洋這天的起床氣很大。

他氣的不是嚴明信跑了,而是沒有天時地利。

學院裏教軍事理論的導師、教授數不勝數,随便抓個人出來都能把那些條條框框倒背如流,但真正的一線官兵平時有任務在身,能來講課的機會不太多,尤其像長安級護衛艦這種艦船,艦長更是難得親臨一次,是以學院要求全體師生必須出席。

他想在床上再磨蹭一會兒都不行。

另外,他也氣自己操之過急。

嚴明信離他那麽近,皮膚的觸感像一支支推進他心髒的強力藥劑,他度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伴随着非人的克制,誰知他剛剛掉以輕心了區區一瞬,他一再嚴防死守的本能就吃裏扒外地出賣了他。

他小心翼翼穩紮穩打,鞏固了一晚上的界限,瞬間竹籃打水一場空。

君洋陰沉沉地坐在床邊。

沒過十分鐘,嚴明信從衛生間擦着頭發出來,把拖鞋換給了他。

君洋掃了一眼屋裏:“你用冷水洗澡?”

“嗯。”洗臉不怎麽管用,局部降溫什麽時候才能影響得到遠方?嚴明信幹脆脫了衣服,用清晨冰涼的自來水沖了個澡,世界霎時回歸到心平氣和的狀态。

他若無其事地笑笑:“水也不是太涼。”

君洋心情仍然差勁,他不經意間觸碰到嚴明信冰涼的手臂,更覺身上有無窮的燥熱,也跑去拿涼水劈頭蓋臉地澆了自己一通。

澆完,他心中仍是一團悵然若失的愁緒,端着牙杯湊到嚴明信身邊,可憐巴巴地來拾一點昨夜的餘味。

嚴明信站在陽臺往下看,樓下是正在整隊集合的各班級。

大會議廳的座位可能不夠,部分班級還要求自帶板凳,要坐到過道聽講。

“我來這兒第一次見這麽多人。”君洋刷着牙,含混不清地說,“大場面。”

嚴明信回頭看看他:“你也可以。”

君洋白他一眼:“嚴艦長是少将,我差遠了,你以為誰都能在大會議廳講課。”

莫說相隔幾級軍銜,哪怕只隔半級,都有可能是許許多多人一生無法逾越的鴻溝。

嚴明信微微搖頭:“這和軍銜無關。你足以站在講臺上單獨開一堂飛行講座,其實我也可以,我們沒站這裏講,是因為K-2020和J-100的信息保密,僅此而已,不是因為我們不配。”

這倒是真的,君洋刷着牙想。

別說三個小時,要是讓他毫無忌憚地敞開了說,他能從天亮說到天黑。

嚴明信抄着兜,活動了活動肩胛骨,腰板挺得筆直:“相信自己走過的路,人和人之間也沒什麽高低貴賤之分——”

話音一轉,他附耳過來,小聲說:“再說,我爸講的那些我聽過好幾遍了,他也只能跟學生講講,擱部隊裏都沒人愛聽。他說是027的艦長,你等會兒看他敢講027上的武器裝備嗎?他也不敢。講的都是些十幾、二十年前的老掉牙。如果二十年後K-2020上的技術普及了,有一天領導讓你上去講,你不會比我爸講得差。”

他更小聲地說了一句:“你聲音也比我爸好聽。”

君洋:“……”

這世上的千言萬語中,哪些可稱之為甜言蜜語是否已有定論?

如果沒有,以他感覺,至甜至蜜,也不過如此而已了。

君洋含了一嘴的泡沫,在這蜜缸裏毫無鬥志地浸泡了一會兒,疑心自己這輩子的苦是不是都熬完了,否則現在怎麽一個也找不見?

頂多還有一小塊黑漆漆、硬邦邦的東西,是這蜜也泡不開的。

他問:“你知道我為什麽從枯桃艦被調到飛行學院來嗎?”

嚴明信在朝陽下露齒一笑,眼角藏的小星光都飛了出來:“那肯定是因為你飛得好。”

君洋無言以對,哭笑不得:“你是個傻子吧?”

“不然還能因為什麽?”嚴明信振振有詞地說,“我只知道,會飛的不一定能教,但是能教的一定飛得好。飛行員有問題,一錯錯一個,飛行教官有問題,一錯錯一窩。歸根結底,山海關和奉天是部署在不同關隘的同一支部隊,咱們是自己人,是鐵兄弟,沒道理自己人坑自己人吧?如果不是因為信任,山海關不會舉薦你來奉天,如果你不是最好的,學院又不傻,不會在六個人裏決定把你留下——所有人都把未來奉天海防的安危交到你手裏了。”

君洋叼着牙刷,感覺今天的陽光有點刺眼:“你認真的嗎?”

“當然。”嚴明信納悶地反問,“難道我說的不對?”

被君洋貼身又目不轉睛地盯着,他那剛用冷水無情澆熄的火苗似乎萌發出了死灰複燃的勢頭。

嚴明信忙道:“這個……早上起床,還是要先喝點兒水,我去倒杯水喝。”

君洋也回到衛生間洗漱,他默不作聲地關上了門。

趴在洗手臺上,他胃裏天翻地覆,一陣無聲地幹嘔,吐出了透明的胃液,吐出了黃綠色的膽汁,吐出了看不見、數不清的郁結,吐得他眼底通紅、面色蒼白,像給自己哭過一次喪又撿回了一條命般的慘烈。

嚴明信吓了一跳:“你牙膏刷到眼睛裏了?”

君洋面無表情地穿好衣服:“你什麽時候走?”

“明天?”嚴明信不明就裏,問,“怎麽了?你有事?”

“沒事,就問問。”君洋在鏡子面前自說自話,“沒睡好就被你弄醒了,中午回來再睡會兒。”

一衆水兵制服裏要是多個便裝,那也太過突兀了,嚴明信索性穿了君洋的作訓服。

他們不用像學員一樣列隊入場,從幕後的側門溜進了大會議廳。

嚴定波年過半百,一口氣講足了三個半小時的內容,滔滔不絕,全程沒喝一口水,最後致辭“謝謝大家,我在母親海恭候各位入列”時全場熱血沸騰,掌聲雷動。

“艦長!”出了大會議廳,嚴定波聽到有人喊,回頭一看,是一個學員拿着紙筆追着他跑了過來。

學員端着本子,認真地問:“艦長,請問長安級護衛艦近防炮射程是多少?射速是每分鐘多少發?”

“是……”嚴定波叨叨了一上午,嘴正快的時候,差點脫口而出,過了過腦子才險險停住,“這個……”

又有幾個學員追上來,另一個見有人提問,膽子也大了些:“‘鵟’式防空導彈的攔截率是多少?聽說第五代之前的導彈都能攔截,是嗎?”

嚴定波咳了兩聲,語焉不詳地說:“不一定,得看攔的是誰了,戰鬥部末端速度和預警時長共同決定攔截成功率。”

“長安級遠洋航行的自持力一般是多少晝夜?中途怎麽補給?出了領海之後,哪些港口是可以讓我們停靠的?”

“艦載雷達可以同時追蹤多少個目标?追蹤範圍到底是多少?我看了好多書,上面寫的都不一樣!”

“這個,大概呢……”口若懸河的嚴艦長忽然語塞。

嚴明信本來想過去打招呼的,遠遠看着他爹被幾十個人包圍,稀奇道:“都幾點了,這些學生怎麽不餓?”

君洋順着他的視線,淡淡地朝那掃了一眼,只見嚴艦長被一群學員團團圍住,幾個學院領導好容易突出重圍,親自上去給嚴定波解困,問學生:“別亂說話!怎麽回事?誰讓你們問的?”

學生睜着大眼睛:“我們教官說,将來我們是要上戰場的!要清楚我軍裝備性能!”

“對!”有人說,“至少也得知道咱們長處在哪、短處在哪!”

還有人說:“哪天要是打起仗來了,就算我不能上天,我也要做地面支援!水面支援!信息支援!”

嚴定波又咳了一聲:“是,好孩子,沒錯,也是這個道理……”

“你餓了嗎?”君洋問,“那別管他們了,嚴艦長等會應該要和院領導一起吃飯,咱們先去吃吧。”

學院領導還在問“什麽?你們哪個教官說的”,嚴定波還在盡己所能又繃着神經不敢多說話地答疑解惑,君洋已收回了目光,帶着嚴明信朝餐廳走去:“是沒什麽意思,聽得我好困啊。”

嚴明信:“我早說了吧,說不定還沒你講得好。”

和人群擦肩而過的一瞬間,叽叽喳喳的學員還說了一些話,君洋聽着覺得似曾相識,但和身邊的人說的話一比,又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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