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窗外的雨時緩時急,伴随着電閃雷鳴下足了一整夜。早該及時關閉的窗戶無人問津,任憑雨打風吹進。

繪有船體結構圖的筆記本在書桌上攤着,被水泡過一遭,墨跡層層漾開,勁秀的字體與工整的構圖真容難辨,令人惋惜。

當朦朦胧胧的晨光從天邊的一道縫隙透出點端倪時,床頭傳來一陣鬧鈴清響。

聞聲,君洋撐着床沿坐起了身。

嚴明信也醒了。

他渾身疲憊,連一根手指都動彈不得。

按說身體這般離奇的異樣足以引起他的警惕,不報警至少也得打個120,而他在睜眼未遂過後竟然一聲沒吭,對現狀坦然接受了——有一把火燒了他一整夜,不曾放過他身上每一個鮮活的細胞,他看起來或許還是原來的模樣,但從內到外已淪為熊熊烈火燃燒過後的灰燼。

嚴明信看破天命,心中默默想:灰燼怎麽能起床?

但他至今仍然難以想象,總是一身傲氣的君洋是如何舍得放下身段的?

他大驚失色過,拒之以禮過,他再三把持,可一切都是徒勞。他既憐又惜,很想溫柔相待,偏偏君洋又有意無意地挑釁,終于,玉山傾頹,他被拉入了身不由己的漩渦,讓他在失去神志的恍惚中産生了人從何處來的質疑——也許他不過是路過這人間而已,他将在每一個充滿情意的深夜扶搖直上,重回天際。

鬧鈴響後休息了幾秒,嚴明信終于睜開眼,又看見了世界。

見屋內一片昏暗,他放下心來,懷着“還能再睡一會”的僥幸問:“君洋,幾點了?”

君洋啞着嗓子說:“五點整。”

一聽到這個聲音,嚴明信霎時臉熱:“……說了叫你別含那麽深,你幹嘛啊。”

“我沒事,等會兒喝點水就好了。”君洋安慰道。

他清了清嗓子,可惜不但沒有改善,反而令他嗓音更加喑啞:“不是你喜歡多一點麽?”

“你說什麽鬼話呢?”嚴明信喜歡聽君洋的聲音還來不及,哪裏忍心傷害?

可一想到自己在近乎殘忍的深度造成的沖撞,教人第二天話都說不出來,他不由得以手掩面:“我說的是‘別這樣了’,我怕弄疼了你,你怎麽還……”

“對,”君洋拾起掉在地上的衣服抖了抖,一針見血地說,“你是說‘不要’,但也只是說說而已。”

“……”嚴明信無言以對,默默把臉埋進枕頭裏。

君洋從衣櫃裏找出幾件便服:“等會兒穿我的衣服走,下次來的時候你記得多帶兩件。起床吧,時間差不多了。”

離院辦八點上班的時間還早,君洋也不能親自開車送他回去。第一班車半小時後從學院附近出發,嚴明信只能先坐回市區,再搭乘基地的班車回部隊。

嚴明信仍是一攤灰燼:“我起不來。”

君洋趴在到他身邊,小聲問:“難道你是想讓我把你抱回去?”

嚴明信伸手一撈,摟住他的腰:“我是不想走。”

君洋:“……”

過去、将來,歲月漫長,宇宙茫茫。

他有大把的時間可以用來思索無限的問題,但這一刻,他什麽都不想多想,只想靜靜感受這個眷戀的擁抱。

嚴明信在他胸口發出絕望的低吟,嗚咽道:“你怎麽會這樣!”

“哪樣?我和你想的不一樣?”君洋手向下一摸,逗他,“你倒是和我想的一樣。”

它過分美麗且十足強壯,一腔赤誠如鋼鐵般堅硬,既不吝于表達青春洶湧火熱的能量,又秉承路遙知馬力的精神意志,一呼必應,貫穿了整個夜晚,與其主人本人所有的優良品質無忤。

他百看不厭,珍重不休,品嘗不夠,沉湎其中,不以為恥,反而引以為這世界給他的殊榮。

嚴明信慢吞吞地起了床。

他起床從沒這麽磨蹭過,他陷入了無知帶來的困頓之中——昨晚君洋起伏的肩背像飄忽的雲,灑落的汗水是五月的雨,征求他的意見,取悅他的感官……可他什麽也沒幹,為什麽他看起來比君洋還累呢?

想不通,只能歸結于昨晚騰雲駕霧了數次,升空時的消耗着實太大。

君洋找出兩把傘:“走,送你。”

“不行。”嚴明信接過一把,“下雨,別送了。”

“這也叫雨?”君洋根本沒放在眼裏,道,“你不想走,我也不想讓你走,送送怎麽了?”

“你躺着去,趕快,先把嗓子休息好。”嚴明信警告他,“不許這樣跑去講課,不許這樣跟別人說話!”

“我根本就沒課。”說完,君洋一怔,随即明白,停住了腳步。

嚴明信理直氣也壯,壓着聲音:“萬一呢!你沒課?昨天那幾個怎麽跑來的?在你嗓子好之前,讓他們愛哪哪兒去。”

“……”君洋看着這個昨天還對他宣稱“奉天海防安危交到你手裏了”的男人,一夜之間改口讓“未來的希望”“愛哪哪兒去”,他不得不感慨生物學的殘酷,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塑造了多年的城池摧枯拉朽。

他說:“本來我也沒想讓他們進來,全是看你面子。”

嚴明信看了看表,踟蹰一圈,又道:“等我放了假,我會來的。我要是沒來就是有事,不一定能提前告訴你,你等着我啊。”

君洋:“随時歡迎。”

“等我下次來,我也給你……”嚴明信洗了臉刮了胡茬,臉上簡直透出了股白嫩來,一害羞緋色就漫上臉,嘴裏再怎麽義正言辭也讓人浮想聯翩,“你怎麽不提醒我?昨天晚上我一下睡着,給忘記了。”

君洋忍着笑,玩味地一挑眉:“哦,無所謂。”

一開始簡直像行刑現場,嚴明信就愛大驚小怪,這兒也不讓碰,那兒也不能摸,被他锲而不舍地磨到天黑,才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開始咬着嘴唇接受。

他實在不太相信嚴明信近段時間內能投桃報李。

“怎麽就無所謂了?”嚴明信當然聽出了充滿不信任的弦外之音,皺眉道,“下次一定——我要是忘了,你得提醒我。”

君洋點頭,正色:“你還忘了一件事。”

嚴明信聚精會神:“什麽事?”

君洋拉起他一只手,兩人十指相扣,用力握緊。

在嚴明信新奇地看着他們交疊的手時,他對着那雙夢寐以求的嘴唇閉眼吻了上去。

下雨天,沒有緊急的訓練任務,嚴明信所在大隊的當務之急是先寫赴73號基地執行任務的報告。

嚴明信好苦,這次正遇上322的新發動機到了第一個拆檢期,他還要扒拉扒拉這段時間的飛行日記,再另寫一份總結,提交給奉飛以作參考。

幾人找了間作戰室,圍成一個圈,撸起袖子開始寫。

行動報告比檢讨書好寫得多,要的就是反映真實情況的流水賬,不用抒發太多個人感想。只要把所有關鍵時間節點、事件一一列明,确保沒有遺漏即可,也沒有字數限制。

嚴明信咬着筆杆,問:“雷達第一次搜到73號基地,咱們下降高度,是幾點幾分來着?”

隊友給他提示了個時間,寫了兩句,嚴明信又問:“咱們看到跑道是幾點來着?”

林屆思一頓筆,擡頭問他:“明信,你這兩天去哪兒了?”

“……”嚴明信一窒。

知道他有訓練,平時和隊友接觸頗多,君洋在他身上游走時非常小心,只輕輕地親啄,溫柔地舔舐,沒留下一點兒痕跡,更沒傷到他一丁點兒。可他還是忍不住捂着脖子,語無倫次地說:“我回家了,沒去哪兒啊,哪兒都沒去,怎麽了?”

林屆思關切道:“你沒事吧?怎麽什麽都不記得了?這才過去幾天?”

“是啊,”隊友也奇怪,問他,“就這次任務,我看我這輩子都忘不了,你竟然不記得了?不是你第一個落的嗎?”

嚴明信支吾:“是啊,是我落的,但是……”

但是他剛出龍潭虎穴,又把自己送進了盤絲洞一天兩夜,他的心魄他的魂兒都被吸走了。

只要一閉上眼,他就止不住地想起那一晚。那個晚上沒有月光,屋裏比前一夜更黑,潮濕的床上是分不清誰灑下的汗水。

他的手一向下就能摸到那個人濕潤的臉,摸到因口腔過分打開而改變的下颌曲線,摸到他修長的手指和分明的腕骨。他想肆無忌憚地叫出他的名字,但更多時候他更想讓這雨下得再大一些,讓雷聲再響一些,他連呼吸聲都難以自持……

嚴明信走後,君洋琢磨會兒覺得不對,這樣用車太不自由了。萬一嚴明信總在他這兒過夜,大清早才走,他豈不是一直拿不到鑰匙?

他還沒想好怎麽處理,院辦主任一上班先找上了他:“聽說你幫王老師代了一節戰争史?來來,來院辦聊聊。”

作者有話要說:看有什麽東西飛過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