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敲完院長室的門,君洋聽到屋內的音箱傳出說話的聲音,說的是:“喲,這麽快就來了。”

即便數月未見,即便隔着一道門,這個聲音他也一聽就知道是山海關的陳參謀。

“老陳啊老陳,我說你們怎麽舍得放人。”院長轉向君洋,說,“小君,我年輕時在海防一線,也收到過敵人抛來的橄榄枝,不比你這根差!他們許諾車、房、工作就業、子女上學等等等等,吹得天花亂墜,價格開得一般人根本不敢想象,為的就是動搖我的意志。我那時候就想,如果我被策反了,不是我一個人的失敗,而是我們整個隊伍的失敗,所以絕對不能低頭!你做的就很好,和我當年一樣,第一時間舉報,等候查證。現在是組織對你的考驗期,你堅持住,好好表現!”

屏幕正對着院長的方向,陳參謀說:“君洋,咱們好久沒見了。過來,我看看你。”

短短幾步路,君洋竭力坦然,可仍舊走得沉重而僵硬——命運留給他和山海關的時間太短,他還沒來得及報以一腔熱血,沒來得及報答知遇之恩,他既恨又想念,既痛又忍不住回望。

一入鏡,陳參謀喊他:“君洋。”

君洋啞着嗓子,回答:“到!”

陳參謀鐵漢的淚也只能往心裏落,他想,橘生淮南則為橘,橘生淮北則為枳。君洋自從調到奉天,人消瘦了,嗓子也啞了,乍看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院長剛才跟我說,飛行學院有新的教學計劃,從本學期起開辟出一個實驗班,你啊……”他看着屏幕中的消瘦的年輕人,滄桑的心一不留神抽了抽,原本準備了激勵的話,到嘴邊又排不上號了,權當盡在不言中,“好好照顧自己。”

哪怕不是親生骨肉,人對自己親眼看着長大的孩子也有特殊的感情。他懷念君洋茁壯成長的那段日子,每次接到報喜的電話,都能讓他在繁重的事務中看到未來的希望。他堅信君洋不只是一顆螺絲釘,不會只為一部機器的運作勞碌,他能戰、敢戰,能勝、敢勝,有潛力成為軍史上的一顆星,只要假以時日,必将冉冉升起。

君洋走後,院長啧嘴,為難道:“是不是咱們年紀大了,跟年輕人不好交流?我總感覺我說的話,他好像聽不進去?”

陳參謀說:“我聽說韓愈寫的文章裏是這麽說的——策之不以其道,食之不能盡其材,鳴之而不能通其意,執策而臨之,曰,天下無馬!”

院長一聽,眉毛倒豎:“你這是說我虧待他了?君洋來的時候是個中尉,按技術崗位待遇,他的住宿、夥食都在标準之上,咱們這兒薪資水平也不比山海關差,工作強度還低。”

他嗤陳參謀護犢心切,颠倒黑白:“你說,我還能怎麽辦?”

“這裏面能做的可就多了。”陳參謀自己守護不了這顆星,他也得給君洋開開路,他神神道道地說,“什麽軍展參觀學習啦、各部隊交流啦,但凡是我能帶兩個人去的,我每回都帶上他。登陸艇回岸太慢,我一喊他回來,艦長直接批他駕K-2020回軍區機場。”

“……”院長聞所未聞,沉默得像斷了線,“學院不比軍區,這兒地方小,眼睛多。如果我像你這麽一心偏袒,恐怕難以服衆。将來學院教職隊伍中怨憤四起,刺激了不正當競争,對君洋個人和學院的發展都沒有好處。”

他掂量一番,還是搖頭:“他畢竟是個預備教官,咱們的考試他還沒通過,學歷也不是最高的。”

陳參謀點了點頭,表示理解他的想法,體諒他的難處,長嘆一口氣:“唉,劉備去南陽的時候,張飛也是這麽說的。”

飛行學院和諸多軍校一樣,教學計劃服務于當前軍區需要,校方足以做主,不必事事上報教育廳,若有臨時改動可以先斬後奏,甚至不奏。學員入學時是簽過獻身國防志願書的,專業都得随時聽候調遣,班級調動更是無條件服從。

這次新開了一個實驗班,指導員從兩位新教官中選擇其一,教研室經過商讨,基本內定好了——鎮南關軍區來的黃教官經驗豐富,收拾起學生來一套一套的,有資歷、有成績、有手段,當仁不讓。

教研主任走個流程,在例會上征求在座衆人的意見。

問到君洋時,他笑笑,回話說:“最好不要讓我當。”

也許是因為他今天嗓子啞得奇特、啞得突然,令人無法忽視,也許是他讓賢的說辭意味不明,衆人皆看向他。

教研主任問:“為什麽。”

君洋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撚,筆在指尖飛轉不停:“我怕學員受不了。”

言外之意,他行事更鐵血,要求更嚴格,是适應了在座其他教官的學員無法承受的。

這口氣未免太過自矜自傲,教研主任笑他孤陋寡聞,豪氣地一擺手:“你來的時間短,接觸的教學任務比較少,對咱們學院還不太了解,這裏不止你一個是中央指揮學院出來的教員,我們的訓練标準未必就比中院低!”

君洋不以為意:“中央指揮學院一屆600個人裏,正式入列航空基層部隊的也只有20個。”

“20個已經不少了,”教研主任道,“航空體系歷來淘汰率高,這也是人才珍貴的原因。否則畢業一個上崗一個,我們軍區豈不是一年就能裝備一個師?”

君洋不語,指尖的筆兀自轉了半天,不知怎的,就是不停,連轉速也未減。

教研主任又問:“話不要說一半,你到底是什麽意見?要不你來寫教學計劃,好吧?整個系的教學計劃都給你寫,你覺得你能帶出來幾個?”

“不了。”君洋轉椅一轉,看向院長的位置,“名不正,言不順,我何必庸人自擾。”

自從被陳參謀說了像張飛,院長路過鏡子時看了看,發覺他還真像刮了胡子的翼德。然而像“張飛”似乎并不是一句誇人的話,陳參謀好似是在說他目光短淺,蠻勇愚忠、大意誤事。

此刻他被君洋手裏那根反重力的筆轉得心煩意亂,手掌拍拍桌面,示意院辦做會議紀要的秘書:“記下來——黃教官和君教官一人帶一個實驗班,期末比武!”

奉天軍區空軍基地的作戰室裏,嚴明信在一堆草稿中擡起頭:“電碼是什麽來着——別這麽看我,我當時千真萬确背下來了,就是回去睡了兩天,一下給忘了。”

林屆思嘆氣。

按理說,互相借鑒行動報告的內容是不合制度的,倘若衆口一詞,便失了查缺補漏的複盤價值,那又何必讓人人都寫一份,直接寫好拿來大家簽字就行了,但回想戰争年代裏,饑荒大行其道時,有的人一餓餓壞了身子,有的人一餓餓癟了膽子。據此類推,人在饑餓時難保不會餓壞別的器官——林屆思擔心嚴明信先遭重創又遭饑荒,餓壞了腦子。

他輕聲細語地叮囑嚴明信抽空去查個體,默許了他東拼西湊的行動報告。

嚴明信是餓壞了,但他餓壞的不是腦子。

他胸中原本有一道無垠的堤壩,其地基經千噸重壓夯實,其壩體由鋼筋混凝土澆築,其上有父親耳提面命的封印,其裏有組織紀律無邊的符咒。它自诩滴水不漏,傲然屹立,笑對風吹雨打,巋然不動。

可那一夜,它竟然出現了一道裂縫,漏出去了至多一瓢的水——堤壩內億萬萬方洪濤驀然回首,倏地滋生了前所未有的一瀉千裏的沖動。他們奔走相告,懷抱着奔騰的希冀,建成了尋求民主公平的組織,無數水滴奉命撞擊亡羊補牢的縫隙,連銅牆鐵壁的壩體也承受不住了——

從前嚴明信雷厲風行,今日事今日畢不留後患,一沾枕頭就能呼呼大睡,現如今他連睡個覺都睡得苦不堪言。

他在深夜滿頭大汗地醒來,渾身的肌肉邦邦地硬,有一處地方漲得生疼,是真正意義上的疼痛。它疼到他無法用手觸碰,疼到極處又痛苦地發麻,想欺軟怕硬地闖出一番天地。

他一呼一吸每每吸進來的是涼氣,吐出的卻是燎原的火。

他想起告別時君洋說話的嗓音,他後知後覺地回憶起他如何摧毀發聲組織賴以生存的家園,他記得那局促的空間,愈向深處愈發滾燙,愈向盡頭愈令人瘋狂,愈是牆倒屋塌,他的感受愈分外美好——君洋說的沒錯,他的推辭是表面的,是蒼白的,是違心的。

他從靜谧的深夜獨自掙紮直至天亮,他亟需故地重游。

清晨,隊長看了看他近段時間的飛行總結,圈出幾個地方:“你這兒、這兒,寫什麽呢?這幾個地方回去改改,再做個航線報告提交上去,讓他們排個時間,你直接把322開回奉飛吧。還有,出院這麽久,也該複查了,交接完順便去查查體。”

作者有話要說:qw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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