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嚴明信在基地的定點醫院體檢,把體檢樓的幾十個房間挨個走遍已是中午。軍區有醫務外勤人員,每隔一段時間會來醫院收檢驗報告,他交代護士,等結果出來就放在單位的櫃子裏,到時讓人一起捎回去,自己便早早地溜了。
飛行學院門口立着“工作時間謝絕來訪”的牌子,嚴明信背着一只大包,裏面裝着換下來的一體服,挑了個樹蔭站定。
不多時,一輛車從校門駛出,君洋戴着墨鏡,放下車窗:“上車。”
“教官,去哪兒?”嚴明信把包往後座一丢,看到幾本書,問,“這是你的?什麽東西?”
“地面協同和空中對抗的分組訓練計劃。”君洋把分班的事一說,“今年年底比武,我準備讓全班30人全部參戰。”
“啊?”嚴明信問,“地面我能理解,但是一年級的學期末,理論還沒學完,學生一個個還沒放單飛過,這怎麽比?”
君洋:“戰争可不問你讀幾年畢業。”
“那合格率怎麽辦?”有的人上場大殺四方,有的人上場就是個扣分的靶子,嚴明信憂慮道,“一個班30個學生,成績有好有壞,要是全上,你反而會吃虧。”
“這輛車裏總共坐了兩個人,誰能打得中?合格率不是百分百麽。哦,正想跟你讨論下訓練的內容,”君洋問,“我不太認路,有沒有安靜的地方可以去?”
嚴明信問:“要多安靜?”
“特別安靜。”君洋的一本正經揭開了一個角——他輕輕地說:“沒有別人,只有我們。”
嚴明信:“……”
他們的身份信息和普通公民不同,皆在獨立的體系內,時刻有糾察人員緊盯着系統。假如工作日的大中午報了臨時外出,卻轉眼在本市開了間客房,這看起來可就太暧昧不清了。恐怕刷卡的一瞬間,電腦另一端已經圍起了糾察組一整個班次的人——等着回去接受審查吧。
嚴明信坦誠道:“那就只有我家了。”
君洋微微一頓,問:“艦長在家嗎?”
嚴明信眨眨眼:“不在。”
嚴定波休假一結束,便在全國各軍事院校內開始了如火如荼的巡回演講,剛剛應邀去了外地,至少三四天才回得來。他現在俨然是個以物易物的交易籌碼,拼着到處多講幾節,好換回其他軍區的一線要職軍官也常來奉天講課,以此加強交流學習。
嚴定波出門時直接把鑰匙扔在門框上了,他從來不擔心後院起火。一是家屬院內治安好,二是他家裏就沒放過值錢的東西。若非說有寶貝,那也只有他兒子一個了。
但嚴明信身強力壯,好大一個大活人,這總不可能被人偷走吧?
浴室磨砂玻璃上透出蒙昧的人影,水流迸濺的聲音亂七八糟,間或有旖旎聲輾轉傳出,默然細聽,又覺不堪入耳。
君洋背抵着瓷磚牆面,忽一吃痛:“嘶——你手……輕一點。”
嚴明信頭一次這麽反握,燙手得緊張,有些別扭,總覺得使起力來怪怪的,君洋肺腑一嘆,他又聽得腦熱,不知道自己究竟用了多大的力氣。
他悄聲問:“我很輕了,這還重嗎?要不你背過身去?”
“不要,”君洋微微眯着眼,水汽、冷汗、熱汗沿着他臉頰一滴滴淌下,他兩手搭在嚴明信肩頭,堅定地說,“我要看着你。”
光是這麽看着,就是一種享受。
嚴明信閉眼靠近,和他在霧氣蒸騰缭繞的狹小空間中接吻,牙齒磕碰出輕微而清脆的聲音,喝進了不知哪裏來的水。二人忘我交纏,熱情滿滿,可惜默契不太好,互相撞到了幾次臉頰和額頭,饒是這樣也仍然不分開。
浴室內的濕氣越來越重,胸中的火越燒越烈,瓷磚牆面冰得君洋整片後背涼透了,而這一冷一熱的矛盾又因為嚴明信的存在變得奇異舒爽。沒過多久,本該是寧折不彎、千金不換的膝蓋骨,嗵地軟了下來——嚴明信得以舊地重游,一解徹夜相思。
學生時代用的單人床太窄,兩人躺回床上,原始本色地緊摟在一起。
小睡了片刻,嚴明信忽想起一事,問:“教官,還讨論嗎。”
嚴明信的皮膚涼而滑,摸起來有細膩的沙沙聲響,君洋幾次摸得昏昏欲睡,又因不舍而屢屢清醒過來,繼續溫柔地揉搓。
他迷迷糊糊道:“意思一下,把你從前的書和筆記拿給我,我回去慢慢看。”
“好,我找找,不過我以前寫字有點潦草,你能看得懂嗎?”
君洋今日經歷了大勞作,膝蓋被地面硌得沒了知覺,估計回去要淤青一段日子,唇舌也從未受過這樣的累,說話都懶,只得慢吞吞地哼哼了兩聲:“想看懂的人,怎麽都能看懂。”
嚴明信起身,随便套了兩件衣服,看起來多少回歸文明社會了一點兒。他在書架上翻來找去:“不在這屋,我去我爸屋裏看看。”
父子二人房間各有書櫃,嚴定波有時寫東西提筆忘事,也得借閱嚴明信讀書時的課本。
君洋摸不着人了,手心空落落的,遺憾大過疲憊,也起身跟了過去。
翻着翻着,嚴明信書沒找着,先看到本相冊。他大大方方地抽出來:“這是我小時候的照片。”
君洋:“看看。”
嚴定波把他格外中意的一張照片放大,占了相冊扉頁整版——四五歲的嚴明信穿着布料柔軟的仿制海軍裝,睜着大眼睛,微微張着嘟嘟的嘴,站在一塊石碑前,朝相機的方向學着大人模樣敬禮,另一只小手則緊緊抓着一只色彩鮮豔的小喇叭。
君洋忍不住用手指戳了一下那張臉:“你小時候這麽可愛。”
嚴明信奇道:“什麽話?我現在就不可愛了?”
“不一定,”君洋拈起他的下巴,油腔滑調地調戲他,“小朋友,敬個禮給叔叔看看?”
他衣衫未穿地坦蕩着,赤着腳,渾身上下沒有分毫正經,說出這樣的話,嚴明信替他臉熱:“幾點了,還找不找書了?”
“找,”君洋笑着松手,攬在他的腰間,下巴貼着他的肩,“我看看你寫得到底多亂。”
不管是現在還是過去,嚴明信怎麽看都好看。君洋單手托着相冊,一頁頁翻過,另一只手滿意地在嚴明信胸腹肌肉上摩挲,直到最後一頁,一張合影躍然眼前。
嚴明信被撩撥得心猿意馬,同一格書架翻過幾次都忘記了。聽君洋半天沒動靜,回頭看了一眼,喃喃問:“這是哪兒啊。”
一群孩子在朝陽的階梯上站成兩排,他們背後是牆體斑駁的建築,兩棟樓之間有一道鐵栅欄門,門後是個灰撲撲的小院。
嚴明信看看,皺眉道:“這是誰的照片?不是我的吧。”
就是這扇鐵門,它常年關閉,使小院與世隔絕。
君洋記得那院子的一角堆積着不知從何而來的雜物,由一張防水布蓋住。偶爾會有陰森的大風進院,掀開壓着布的石磚,露出晦暗廢墟樣的破木杆,像巨大的怪物盤起的一只只腳。
見得多了,年齡也漸長,他們不至于害怕,可它像一個陰影,始終盤桓在記憶的深處。
此刻,它的部分軀幹又從鐵栅欄門的邊緣探出。
“當然不是你的。”君洋低聲說。
嚴明信又瞧瞧,“哦”了一聲:“想起來了,應該是我爸以前捐過款的一個什麽福利院。畢竟捐了錢,可能人家寫封感謝信,裏面就附了張照片吧。我爸這個人呢,有點……那個。”
君洋問:“哪個?”
“嘴硬心軟,見不得慘。”嚴明信道,“也就在外面看着威風,整天開炮開炮、打打殺殺的。”
一個瘦弱的小男孩站在照片中的第一排,因為個子矮,又要扯好條幅,于是将紅布用力向上拉,拉到了下巴的高度。
君洋的手指點在他身上,點了兩下,想開口,卻說不出話。
嚴明信又說:“不過我爸也不是什麽地方都捐。他那幾年和海監隊聯合執勤,遇到艘販賣人口的黑船,這裏面的孩子就是從船上救下來的。”
他話音一停,覺得兩人這副樣子,這會兒好像不适合提起他媽。他跳過一段,又道:“救生艇和艦上的空間有限,當時他們趕緊就近靠岸,左右找找只有這麽一間小福利院,他一看,這地方哪行啊,回來把工資都掏出去了。”
相冊的塑料膜和照片表面緊密相貼,長年累月靜置在書櫃內,甚少有人翻動。
時光在圖像上凝固,歲月在相冊中靜止。
靜默半晌,君洋又掀回相冊的前一頁。相同的位置,是站在一片花叢中的嚴明信正捧着臉微笑——他們之間相隔了一片大海,但在相冊裏已背靠着背,相伴了二十幾年。
他從背後抱緊了嚴明信。
“也不知道這些小孩有沒有找到家的,現在怎麽樣了……喂,”嚴明信睡過又歇過,精神頗有重新擡頭之勢,一碰就激靈,他提醒道,“注意點兒,同志,你手往哪兒放呢?再摸,我可……不要忘了,您還帶着實驗班,講不講課了?”
作者有話要說:0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