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涼
“老伴兒,是你嗎?”
空氣中瑟瑟冷風卷起落葉,劃過一老婦的面龐。
老婦顫顫巍巍地站立着,兩條腿索索發抖,她的兩眼茫然地看着眼前那一片墓地,那兒埋着她五年前去世的老伴。
“老伴兒,別藏了,我見着你了。”
老婦沙啞的聲音在夜風中散開,還未傳遠,已被吹散。
那一片死寂的墓地,只聽得風在低低的呼嘯。
今晚的天空特別晴朗,一輪圓月高挂于空中,卻顯得越發得清冷。點點星光灑下,只見那片土地上零零散散地亮起了微微光點,在空氣中搖曳。
老婦伸出了手,似乎想要去抓這空氣中的什麽東西,但最終只是抓了個空。
然而她的嘴角卻揚了起來,兩行淚滑過臉龐。
“終于……又見到你了。”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渠縣衙門外響起的擂鼓聲,讓剛洗漱完畢的徐墨疾步走向前堂。
“何人擊鼓?”他厲聲問道。
堂下衙役上前一步答:“一老婦人,說有冤情要訴。”
徐墨心下一沉,道:“帶上堂。”
跪在堂下的是一名老婦,發已蒼白、面容憔悴,眼睛紅腫着,發髻松松垂在腦後,雜亂不堪,應是幾日未曾打理了。
老婦一見徐墨,立馬行了個磕頭的大禮。
“大人,請您為我孫兒做主啊!”說着,老婦抹起了眼淚。
徐墨道:“堂下老婦,先報上名來。”
“老妪劉翠花,是渠縣劉家村人。”老婦答。
“今日擊鼓,有何冤情?”
“為我孫兒擊鼓鳴冤。”
“詳細說來本官聽。”徐墨坐于堂上,眯起眼打量着堂下的老婦。這種感覺從這個夏天以來其實挺久違,最近一次的擊鼓大致也要追溯到一個月前了。誰讓每年的夏天,衙門裏是真的很清閑。
老婦又抹了幾下眼淚,緩緩道:“老妪的孫兒,名叫劉仁希,三日前死于家中。官府卻說,希兒是自殺,不予查辦……我希兒死得冤枉啊……”說着,她又抽抽噎噎地哭了起來。
“那你可是認為你孫兒并非自殺,而是他殺?”
老婦搖了搖頭,繼續道:“我只知,我孫兒絕無可能自殺。他前一日還和我說,待我生辰會給我一份驚喜。希兒他向來是個遵守承諾的孩子,我生辰未到,他又怎會自殺?”
徐墨皺了皺眉,問身邊人道:“此案當時是誰負責?”
趙乾出列,拱手答:“是屬下。”
“如何判斷為自殺?”
趙乾又道:“劉仁希是死在自己屋中,桌上放着一個小瓶,瓶中是劇毒的砒|霜,只剩下了一點點。死前并無任何掙紮或與人搏鬥的跡象,身體上也未發現其他傷痕,因此屬下判斷此案為自殺。詳細報告在兩日前應該已呈給大人審核了。”
徐墨點點頭,他确實記得這份報告,并無任何疑點,所以也沒有上心。
徐墨把目光又轉向了這位老婦,“可還有其他可疑之處?”
“大人,希兒走的那天,房屋被人翻動過,并且屋內所有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還有,那日淩晨,老妪隐約聽見希兒在房中和一人争吵,所以老妪想會不會是那人害了希兒……我可憐的希兒,年紀輕輕,就讓我白發人送黑發人……兇手還在逍遙法外,官府又不管事,這讓我一個婦道人家如何是好,幹脆和你一起走了算了……”說着,老婦就往邊上的柱子上撞去。幸得一衙役反應及時,拉住了她,才免了見血。只是老婦的哭聲越來越大,連堂外都聚集了一堆人伸着脖子等着看熱鬧。
“罷了,本官親自走一趟就是。”徐墨見收拾不住場面,如此一說,那老婦該止住哭聲了罷。
果然,老婦又是磕了一個響頭,口中呼着“青天大老爺”,接着連磕了好幾個頭,才被徐墨給止住。
徐墨瞥了眼身邊的趙乾,問道:“把案子給我詳細說一遍。”
“是!”趙乾立得筆直,他可沒想到如此簡單一個案子居然會鬧出個哭鬧不止的老婦來,現在居然還要大人親自去查,這萬一要是查出個什麽東西來,他豈不是得背上個玩忽職守的罪名?想到這裏,那汗就岑岑往下滴。“三天前,有人來報劉家村一屋中發現有人死了。我帶着幾個衙役前去,就看到劉仁希倒在桌上,那桌上還放着一個小瓶,裏面的東西我讓人查了應是砒|霜無誤。再看屍體的模樣,也是服砒|霜中毒而死的跡象。檢查了屍身,并未發現其他傷口,因此就判斷此案為自殺。至于房間翻得很亂、還少了東西,屬下以為是死者自己所為,并未多懷疑。那日早晨的争吵屬下卻是第一次聽說。當日,這位老婦并未提起。”
“老妪也是事後翻來覆去想才想起來的。當時老妪并未睡醒,只是迷糊中,現在卻越想越真實,一定是那人,那人害了我的孫兒!”老婦還是跪着身子,用盡全身的力氣解釋道,那沙啞的聲音,也不知是哭的,還是吼的,聽在徐墨耳中有那麽點點痛。
他的心當即軟了下,柔聲對老婦道:“劉大娘,您起身吧。容本官稍作準備,就和您一起回村。”
老婦哪聽得如此溫柔的聲音,眼眶一下子又紅了,她又是磕了個頭,這次卻遲遲沒有起身。
徐墨嘆氣,上前扶起了她,并且囑咐衙役們好生照顧着,然後進內堂準備去了。
劉家村是在渠縣西南面的一個小村。村裏大概有十幾戶人家,每戶人家三十畝地。若收成好自然能自給自足,若糧食欠收,這一年都不會好過。自家溫飽解決不了,還要繳納給朝廷每年的稅錢,經濟困難的田家們只有去向有錢地主借貸,或者把自家的地賣給地主,從此給地主打工。如此一來,地主越做越大、富甲一方。而在劉家村這兒,确實也有一個肥得流油的地主,只是名聲不怎麽好,劉家村的人都不願與其來往。何況這些年收成都還算不錯,也不需要看這位地主的臉色,大家處得倒也太平。
徐墨跟着劉大娘來到劉家村,發現村裏面這天特別的熱鬧。幾乎全村的人都出了門往一個方向走去。徐墨疑惑道:“這是什麽事?”
“前陣子村裏鬧鬼,今天請了道士來做法,就在那邊,我們這兒的公墓。”劉大娘瞥了眼來往的人群,沒有特別在意,卻是非常傷感地道,“隔壁的二姨說她昨日看到二舅了,還對她笑對她招手,哎……我那可憐的孫兒,怎麽也不來見見我這個孤苦無依的老人家哦……”
徐墨心覺奇怪,不由轉頭去看跟在自己身邊的沈衣。沈衣當下了然,在他耳邊輕道:“我去看看,你陪大娘回去。”
徐墨微微颔首,就跟着劉大娘回了她和孫兒住的那間屋子。
屋子不是很大,不過兩人住還是挺寬敞的。是個勾型的木屋,進門是廚房和飯堂,左轉第一間是劉仁希的屋子,再過去一間是劉大娘的屋子,裏面還有一間,原來是老婦的兒子兒媳住的,不過在兒子去世,兒媳改嫁後,這間屋就空了出來。
據劉大娘說,她有一兒一女,老伴在很早就走了,女兒現在已經嫁做人婦,并不在村子裏,而兒子也在十多年前去世了,只留了一個孫子給她。所以劉大娘特別疼愛這孫子,把他視作心上肉、掌中寶,卻沒想到,孫子也那麽快就離她而去。
徐墨把幾間屋子都查看了下,開口問道:“您家日子還好過嗎?”
他看到屋裏的擺設都簡單至極,除了必須品以外一件擺設都沒有,就連農具也是最簡陋的,并且都只有單件。屋外的那一片田地如今也是荒廢在那處,按理說夏日應是播種之物生苗之時,這長滿了雜草的地一看就是沒有進行過春種,那又是靠什麽來維持生計的?
劉大娘看着徐墨的目光停在田地裏,也明白他在想什麽,于是解釋道:“我們家就剩我和希兒兩人相依為命,老的老、小的小,實在是無力再管這片田。不過希兒說他跟着一個朋友在做生意,每個月都會有點小錢入賬,日子還算湊合吧。不過,希兒走後,值錢的東西都不見了,如今只剩下老妪之前省下的一點私房錢,本想存着給希兒娶媳婦兒的,現在倒是救了自己一命。”
徐墨走進劉仁希的屋子,打量了起來,劉大娘說這兒三日間一點也沒有動過。屋子确實被翻得很亂,床上散着各種衣物、抽屜被一一打開,裏面只剩下一些無用的紙張筆墨,櫃子上的書籍東倒西歪,還有幾本翻落在地。
“這是?”徐墨在心裏嘀咕着,走到了床邊那個讓他感到不太合時宜的東西旁。“為什麽會有火爐?在房間裏?”
徐墨蹲下身,細細觀察起了這火爐,是很普通的幾乎每家都會有的東西。然而在這個那麽熱的季節裏,還是在卧房中,就很奇怪了。
他拿起一邊的鉗子在盆裏撩了下,一小片白紙露了出來。他夾住紙片的一角,撈起了它,發現上面寫着字,就是被火燒得只剩最後幾個字和一個落款。
“……相思意。萬湯。“
萬湯?是誰?
徐墨皺了皺眉,起身問劉大娘:“您可認識萬湯?”
劉大娘一聽此名字,面露驚恐,後退了一步。
看來是認識了。
“此人是誰?”徐墨又問。
劉大娘緊張了起來,上前抓住徐墨的手急着問道:“希兒的死可和此人有關?是不是這個人殺了希兒?”
徐墨反握住了她的手,又在其手上輕輕摸了兩下,柔聲道:“劉大娘您先別急,告訴我這人是誰?”
“他……他是我們這兒的大地主。”劉大娘怔怔道,“希兒,怎麽會和他有來往?我們劉家村的人最恨這種落井下石的人了!一定是他脅迫希兒了,希兒誓死不從他就……”說着,她又激動了起來,直捶着胸,跺着腳,看得徐墨好生心疼。
“劉大娘,事情還沒有查清楚,不一定是你想的那樣。今日是第三天,按理該落葬了吧?那之前能先讓我查看下他的遺體嗎?”徐墨拉着劉大娘的手反複地摸着,安慰着她,這才讓她平靜了下來,點了點頭。
按當地習俗,死者死後三日應安排時辰落葬,落葬就在今日的傍晚時分,此時遺體還放在堂中。
徐墨仔細查看了下劉仁希的遺體,正如趙乾所言,并無可疑之處。按此情況,定為自殺合情合理,并無不妥,只是……若是自殺,總覺還少了一樣東西。
“希兒定不會就那麽棄我而去的,他說了,要給我驚喜,三日後就是我的生辰了,而他人卻不在了……他不是個會說謊的孩子,所以他肯定不會自殺的,大人,您信我!一定要還他一個公道!我一個婦道人家,親人走的走死的死,沒有人能為我做主了……希兒,他是我唯一的希望……”說着,劉大娘又泣不成聲,幹脆坐在了棺木旁,不停拿着帕子抹着臉。
徐墨只得蹲在她身邊,安慰道:“劉大娘,您放心,本官定會查明此案。您請節哀順變。”一邊說着,徐墨明白了那份不自然。若如劉大娘所言,劉仁希是一個很孝順的孩子,他定然沒可能一句話不留就自殺了事。若真是自殺,也必會留下說明,對,遺書。然而屋中卻沒有發現類似的東西。
徐墨走回劉仁希的屋子,又裏裏外外仔細查看了起來,馬上就發現了不對勁。
在書桌上擱着一支未洗淨的毛筆,邊上的硯臺中還留有墨跡,紙張已經全被打亂,然而所有的紙張上并未有一字,都是幹幹淨淨的,一點墨色也不染。就好像,有人故意把寫過字的紙張都拿走了一般。
“書秋!”
一聲喚,讓徐墨的心猛跳了下。
他回頭看到是沈衣,放下了心,故作鎮定道:“如何?”
“結束了,可笑死我了。”沈衣藏不住一臉的笑意,彎起的桃花眼看得徐墨有點點心思蕩漾,盡管此人很煩很纏人,但徐墨不得不承認他真的很好看。
然而,這份心情徐墨是羞于,并且恥于,甚至很不甘心讓他知道的。此時也只是故意移走目光,繼續裝淡定問:“怎麽?”
“那幫子神棍啊!”說着沈衣又是忍不住笑了出來,若非他是鬼,沒人聽得到,不然此刻第一個趕他出去的就該是在那兒哭得驚天動地的劉大娘了。
沈衣努力讓自己停住笑,定了定神,終于可以好好說話了:“村裏傳言說最近幾日很多人都見到了已逝的故人。有些人還看到随葬的物品一大早放在了自己的枕邊。還有些人家的孩子自從見到了故人後一病不起。前日有個老婦更是直接倒在了回緣地前,不省人事。”
“回緣地?”徐墨皺眉。
“哦,是劉家村的公墓。今日那幫神棍就是在那兒施法。哈哈哈哈哈,像模像樣的!你知道我一邊看他們施法,一邊看到好多個鬼魂從他們身邊路過時的心情嘛?簡直太喜感了,真該讓你也看看。”沈衣又猖獗地笑了起來,不過被徐墨狠狠瞪了一眼後,立馬閉了嘴。
徐墨不太高興地掃了他一眼後,再也沒看他,沉下臉,低聲問:“為什麽那麽多鬼?”
“徐大人,你忘了,七月半啊。”
七月半,鬼節。這一日,按傳統都會祭祀先祖,其實就是一種招魂的方式。那鬼自然就多了。
“七月半每年都有,為何今年會鬧到請道士?”徐墨又問。
這下把沈衣給問到了,他嚴肅了起來,陷入了沉思。
徐墨見他也不知,也沒再繼續追問,剛想再去看看劉大娘時,就聽沈衣的聲音在身後響起:“今晚上,我去探一探吧。”
徐墨停住了腳步,回頭:“我也去。”
沈衣略微勾了勾嘴角。
堂內已陸續來了些村裏人,為這位年輕人送行。
劉家村的人對劉大娘還是恭恭敬敬的,畢竟她也算是劉家村的長者了,平日裏待村裏人也都很好,聽說劉大娘年輕時經常接濟困難的家庭,大家對這位老婦都是以長者尊之、以恩人待之,因此來人無不紅着眼眶,拉着劉大娘的手就是一陣熱乎的安慰。
徐墨能看出來,幾乎所有人的情都是對于劉大娘的,很少有人主動提到劉仁希什麽,或者說每個人都對他避而不談。也不知是為了不讓劉大娘更傷心,還是對這位年輕人并無太大感情。可若是劉大娘的孫子,看在劉大娘的面子上,村民們平日裏也該對劉仁希照顧有加啊?難道說,劉仁希這人有問題?
似乎是抓到了關鍵點,徐墨在每個人離開後都一一上前問了幾句。
不出他所料,所有人都是對劉大娘感激涕零,而對劉仁希卻有點嗤之以鼻。
“大人您是來查案的吧?”眼前這位中年婦女便是劉大娘剛剛提到的劉二姨。她挨到徐墨耳邊,小聲道:“我看這小子不是被情殺,就是自己羞憤自殺。”
徐墨一怔,突然就想到了在劉仁希房中發現的那個寫有情詩的小紙片。
“劉仁希是萬湯的男寵?”
劉二姨眼睛一亮,“大人您都知道了?”
“唔……”看來這個秘密只有劉大娘不知了。
“那小子隔三差五的就會往那萬宅走,晚上去,早上回,我們村裏人都知道,就是沒忍心告訴劉大娘。”劉二姨聲音很輕,生怕讓裏屋的人給聽到,“大人您也別說了,這人都沒了,還要讓她傷心實在是不忍心。劉大娘也真是不容易,一個人拖大了三個孩子,結果一個不在身邊,兩個都先她而去,哎……真是造了什麽孽哦。這小子太不争氣了,什麽不做,偏做人家的……暖床的,虧劉大娘對他那麽好,省吃儉用把他帶大,還到處借錢送他去讀書,咱村裏人有幾人能享這福啊!不過別說,這小子長得還真有幾分姿色,難怪那缺心地主會看上他。”
劉二姨說得眉飛色舞的,末了還笑眯眯地看着徐墨,道:“我看大人您長得也很不錯,見了那缺心地主可要當心了,這年頭的有錢人真是,啧啧,男人女人只要好看都不會放過,咱還是老老實實種自己的田,少和那些人打交道哦。”
說完,劉二姨就扭着腰走開了。
其他人大體上也是這說法,看來是有必要會會這位叫萬湯的地主了。
“徐大人,”磁性的聲音貼着徐墨的耳朵傳了進來,徐墨不由自主地往身側動了一下,引來一串笑聲。
“有話好好說。”徐墨不滿意道。
“你別去見那地主。”沈衣道。
徐墨還是一臉的一本正經:“為什麽?”
“我怕他真看上你。”沈衣調笑着。
徐墨才不想理他呢,把他甩在身後,就顧自進了堂內。
到時辰後,幾位大漢就擡着棺木去了村子西邊的那塊墓地。剛做完法的墓地被一圈木欄給圍了起來,上面挂着一條條紅白相間的紙,陣陣陰風吹過,紙條随之飄舞,也不知能有多大用處。在入口處很簡陋地立了個竹門,門的一側立着個大石,上面用鮮紅的字刻着“回緣地”三字。
徐墨內心嗤了下,看着那棺木葬入土中,堆起高高的小土丘,事先刻好碑文的長條型木牌插入土中,又是按照禮節走了一遍。落葬禮結束時,天已黑了下來。
徐墨想到沈衣剛說的晚上要探一探墓地,在人群散開後,也就沒有動身離開。
沈衣站在墓地的一角,看着這片土地的目光變得深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