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他們在老屋後的院子呆了一下午。

三點鐘的時候,有盛敏柔的學生來家裏上鋼琴課。

一個講中文的小女孩,林瑞安隔着紗門能聽見她稚嫩而清亮的說話聲,穿着襪子在地板上咚咚咚的走路聲,再後來就是鋼琴聲。

重複的、簡單的旋律,一遍又一遍練習,其間穿插着盛敏柔手把手的示範,她極有耐心,嗓音也動聽,很容易讓人集中精神。

兩個小時內,那段出錯的旋律被反複彈奏了無數次,林瑞安也沒聽得厭煩。

他許久沒有感受過這樣的寧靜了。

他對崔璨說,我是不是很懦弱?我想不到,真的想不到更好的辦法。

我不可能去她面前承認一切,請求她寬恕我。

你又不是我用來交換的籌碼。

她能拿我當個好人,也不錯。

你選擇的不僅是一個人,而是一種“生活”。

崔璨,你知道我不願意,不願意剝奪你擁有某種生活的權利,你應有的……你現在才二十一歲,還早着呢。

哪怕是一年,兩年,幾年,你能收獲的東西都比我能給你的多。

你得學着跟媽媽相處,跟狗相處,跟這個地方和這裏的人相處。

這裏比我那兒,我是說蒙特利,要好得多。

你可以讀個夜校,如果有合适的社區大學……啊,自考是挺麻煩的,不過試試看?說不定能考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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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不上也沒關系,你還能找一份好工作,做收銀員太屈才了。

你半夜不會再被槍聲驚醒,不會被流氓騷擾,不會有警察敲門,隔壁鄰居看上去也很好相處,你不讨厭小孩和狗……在這兒一定能過得很好。

我保證。

當然。

如果有機會,你也可以跟媽媽聊聊你喜歡的男人。

嘿,沒什麽害羞的。

她等了你十二年。

我也能。

你會好的。

你知道,我也會的。

太陽落山了,雲層漸漸厚重起來。

失去陽光的照耀,樹葉的綠色往深處浸了一層。

林瑞安坐直身體,離開了崔璨的肩膀,他們不再彼此依偎的時候,男孩兒立即感到手臂外側被風吹透的涼意。

“回去吧。”

他說。

他們一前一後回到屋裏,崔璨替林瑞安拉開門,氣氛體貼溫和,察覺不出絲毫異常。

鋼琴課在十分鐘前結束了,盛敏柔問林瑞安是否願意留下來吃頓晚飯,她可以下廚,中西餐都可。

她對自己的廚藝頗有信心,廚房操作也不是難事。

作為恩人,林瑞安欣然應允。

晚上他們離開前,還幫盛敏柔捎走了一袋準備去回收站丢掉的垃圾,讓她夜間出門多加小心。

女人聽後卻樂觀地表示,這一帶治安相當讓人放心,鄰居們也都關照她,去超市或銀行之類的地方都會有人陪同。

她到門廊上送他們,輕挎着崔璨的胳膊。

她的兒子會成為她的眼睛和她的盲杖。

“林先生,明天會過來嗎?’她問:“有沒有什麽想吃的菜?”

林瑞安為這句話露出笑容 “今晚回去收擡崔璨的行李,明天送他過來。”

“然後我的任務就完成啦。”

他握了握女人的手。

崔璨沒有反駁,也沒有抗拒。

回到家裏,林瑞安交給他一個黑色的手提旅行包: “裝你自己的東西吧。想帶走的話,我的也行”

崔璨成了一個真正的租客,他們的合約到了期限,林瑞安是他的房東。雙方履行了各自的責任和義務,他就要平心靜氣地搬走。

沒錯。

他從衣櫃裏拿了一疊衣物,又去洗手間取了自己的電動牙刷和剃須刀,轉了一圈,把桌子上的魔方也塞進了包裏。

最後他走到盤腿坐在地毯上看他收拾行李的林瑞安面前,單膝跪下。

“你也是我的。”

林瑞安擡手刮他的鼻勾。

“想打分手炮?沒門兒。”

說着還是吻了他。

崔璨一夜未眠。

剛睡下的時候林瑞安抱着他的後背,他就乖乖維持着那個姿勢,每次快要睡着都會無緣由地驚醒,時斷時續。

後來林瑞安松手了,他就轉過身面對他,掖好被林瑞安掙亂的被子,從極近處凝視男人的睡顏。

林瑞安常說崔璨睡姿幼齒,總是趴着,像小孩子。

實際上他自己也好不到哪去,側躺着蜷起手腳,一頭金發滾得亂七八糟,一會兒又翻身,快從枕頭上滑下去,額頭抵住男孩兒的胸口,呼吸均勻,大概是終于在夢中得到了滿足。

崔璨的手臂隔着被子抱住他,像抱住一個堅硬卻又柔軟的繭。

這是最後一個晚上。

天亮時林瑞安醒了,發現崔璨沒在床上,那一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壓在他身下。

昨晚打包好的行李不見了,已經被崔璨拿到了門外。

他靠着床頭呆坐了一會兒,像是想不起昨天發生的事和做的決定。

穿戴整齊的男孩兒走進房間,在他身邊坐定,英俊而隐忍的臉上讀不出情緒。

林瑞安沒有看他,不去想接下來要做的事,不去想即将發生的一切,不去想什麽可與不可。

他心中下了場鋪天蓋地的雪,空曠又岑寂。

鐘表的走針聲裏,他們誰都沒有注視對方,卻依然固執地想要坐在一起。

陽光一直洋洋灑灑地鋪到地板上,天氣好極了,讓人找不到任何悲傷的理由。

中午他們一起吃了頓飯,兩點準時啓程,時間充裕,車會盡量開慢一點,穩一點。

林瑞安今天不想講話,于是一上車他就打開了音響,讓音樂随機播放。

“想想有什麽忘記的?”他扣上兩人的安全帶,對副駕駛座的崔璨說:“除了我以外。你可以忘記我,沒關系。”

崔璨搖了搖頭。

"I won't”他的手放在褲子口袋裏。

他不會忘記。

這一路走得出奇的順利,盡管是假日,路況也很好,沒有堵車,除去車內氣氛略顯沉悶之外,真是場完美的歸途。

男孩兒的旅行結束了,即将回到溫暖的家。

Home Sweet home.

這次林瑞安不打算進去了,就把崔璨送到門口。

現在也正是盛敏柔上課的時間,冒失打擾不太禮貌。

車停穩了,他先下去提行李,男孩兒遲了一會兒才出來,走在他身畔,兩人同時在屋檐下止步,經過樹蔭和草地,外面陽光炙烈,林瑞安到了陰涼處才睜得開眼。

屋內傳出和昨天相同的鋼琴聲,聽到耳熟的那一段,他還跟着哼了兩句。

崔璨把行李包放在腳邊,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垂下眼睛看着林瑞安,他回想初次見面,這次他們站到了陽光下,一個幹淨的、明亮的地方。

他和他都不再是罪人。

“瑞安。”

男人仰臉看他,姿态是放松的,等待他說出離別的告白。他們沒有好好認識,所以要好好道別。

“我答應你,會好好思考你的話直到得出答案,學習新的東西,接觸不同的人,體驗不同的生活,讓自己完整。”

崔璨靠在他耳邊,一只手捧着他的臉,面頰相貼,像發一個必然會實現的誓言。

“但你也要答應我,我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如果你遇見了合适的人,別怕愛上他。”

他親吻林瑞安的嘴唇,俯身時項鏈往前蕩,敲打着男人的心口”

“別怕。”

那裏刻着他的名字。

崔璨。

林瑞安在心裏喚了聲,崔璨啊。

再也沒有這樣的你了。

“我們也許會再見面,也許不會。”

林瑞安朝他攤開手,往後退,适時地轉過了身,不再回頭。

“所以,就省去再見吧。”

他回到車上,空調的冷氣還未散去。眼角的餘光透過玻璃,知道崔璨仍站在那裏,他不敢分心,就在這裏,他看到了放在副駕駛上的一個小玩意幾,看上去不像被遺落在這兒的。

一個灰色的絲絨首飾盒。樸素又常見的款式。看大小規格,裏面可能是戒指。

他顫抖着手把它打開。

不是戒指。

是一枚子彈。

特殊金屬制的合金子彈,gmm口徑用,拔出嵌在絨墊裏的彈頭,能看見彈身上刻着小而清晰的四個字母。

Ryan.

他看了一會兒,小心慎重地把這子彈裝回盒子,将首飾盒揣進外套的內袋,握緊方向盤舒了口氣,一腳油門開了出去。

只有他一個人的車已經開出幾公裏遠了,快得像是要消失在風裏。

夜幕降臨,天邊還掙紮着最後一線殘缺的晚霞,他使勁朝那兒看過去,看得雙眼通紅。

最後他把車靠路邊剎了,趴在方向盤上淚流不止,哭得連路都看不清。

You hurt me like a bullet

你像一顆子彈,我為你所傷。

——林瑞安仍記得在那條風聲出沒的老街上,他愛的男孩兒曾買下一束野玫瑰,對那老婦人說,夫人,您的花很美。

好心的老婦人問他,你要送給你喜歡的人嗎?男孩兒說,是的。

可是我的孩子,這野玫瑰會不會太寒酸?老婦人說,為什麽不往前走走,去尋找更好的呢?男孩兒說,不了,我不想讓他再等了。

他等得夠久了。

那花如今已凋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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