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一年後。
聖塔莫尼卡市。
從海濱大道去3街,開車不如步行。
下午四點,林瑞安出門閑逛,穿了身平時基本不會穿上街的短褲人字拖,在路邊花哨的小鋪子買了瓶冰鎮果汁,把伸出瓶口的吸管含進嘴裏,幾步一停、晃晃悠悠地走。
聞名遐迩的威尼斯海灘,治路栽種高大的棕擱樹,掩映着一排排高矮錯落的度假小樓,大多粉刷成明黃或橄榄棕,都是符合盛夏的顏色;家家戶戶都擁有面朝大海的小陽臺,他的住處也在其中,夜晚聽着潮聲入睡,早上被海風喚醒,午間讀書或寫游記,日落前後出門散步,日子閑适得不用看表。
住在他隔壁的是個黑眼圈比妝還濃的華裔女作家,看長相是甜美可愛那一派,然而煙瘾奇大,兩人時常隔着陽臺對噴,有相當一段時間,林瑞安的聊天對象就只有她和自己的手機。
“你怎麽了小哥哥。”女作家生了雙有靈氣的眼睛,仿佛具備洞悉人心的超能力:“你看上去就像個死了男人的寡婦。”
林瑞安:“……”
他反駁:“沒死好嗎,這他媽就活活說死一個。”
女人努了努嘴,瞬間心領神會:“哦,男人。
“……”
在3街找到一家有格調的日式簡餐,難得不用排隊,他優哉游哉地吃完又打包了一份炸雞,拎起飄香的塑料袋,滿足地往回走。
晴朗昏黃的天色下,有打赤膊的滑板少年吹着口哨飛馳而過,風一樣掠過他身旁。
他邊走邊拿出手機,點進語音信箱,直接跳出來的是存儲界面,當日那一欄還是空白,前面已經保存了長短不一的十幾條語音留言。
等待紅綠燈的空隙,他滑動手指,切入錄音界面。
“前幾天我出差,回來的時候,一個老朋友去機場送我。”他對着手機說 “有幾分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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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白色沙灘又走了一段,他駐足眺望碧藍無垠的洋面,遠處吞吐的海浪惬意而緩慢,游人歡聲笑語,假日好時光。
“我忍不住捉弄了他。壞習慣,對吧?"
“後來想想,他并不像你,但是很奇怪的,我總能在別人身上找到像你的地方。”
“我二十九歲了,還是很想你。”
穿過馬路,他走到住處樓下,路燈剛好亮了。
沒留神把嘆息聲也錄了進去,他指尖停頓,在“保存語音”和“放棄并退出”中選擇了後者。
乘電梯的時候,他又遇見同樓層的印度人,剛笑着打過招呼,口袋裏微微一震,新的簡訊提示聲響起。
他看了一眼這個好久不見的聯系人,掏出鑰匙開門,進了屋子打開燈,才讀到短信內容。
“我和蕾拉要結婚了,不管你他媽還在不在這個世界上,限你三天時間滾回來。”真是言簡意赅。
他呆滞地握着手機,抓了抓長過後頸的金發,驚醒的下一秒就給一樓前臺打電話退房。
林瑞安向來是說走就走,說分手就分手,說失蹤就失蹤。
這次同樣,得知列昂的婚訊,他連自己後半年未實現的假期計劃都直接舍棄,不情不願卻也好像為此期待已久地,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最好朋友的婚禮”。
而他身上的許多故事都是從回歸開始的。
看似是結尾,冥冥之中又孕育着某個嶄新的開端,會發生一些他自己都意想不到的事。
這樣的例子已經不勝枚舉,以至于他也漸漸生出一種玩笑般的迷信。
——列昂結婚的地點在帕薩迪納。
列昂在電話裏說,自打和蕾拉訂婚之後,兩人就商量着搬家,徹底擺脫從前的交際圈子,一方面是想換個環境,組建家庭之後要有長遠打算,帕薩迪納市的各方面條件确實更加宜居;另一方面,婚後若是在大街上遇見了蕾拉以前的“顧客”,那就尴尬了。
他的兄弟是個了不起的男人,敢于娶一個妓女為妻。
林瑞安沒有參與、也沒有旁觀這份感情修成正果的過程,但他願意無條件支持他們的一切決定。
“喂,你已經消失整整六個月了,你說不讓我們去找你,我們也做到了。如果不是電話還能打通,我都以為你挑了個良辰吉日跳海自殺了,感謝你我的朋友,沒有選在我結婚這一天。”列昂說:“回來吧,我和蕾拉都很想你。”
“我也很想我的蕾拉小寶貝和你這個賤人。”
“你現在就回來,就現在,看我敢不敢打死你個王八蛋。”
“就不。”
林瑞安專心開車,不再理會電話裏氣急敗壞的男人,降下車窗,讓夏日郁熱的風吹到帶着笑意的臉上。
這對準夫妻倆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把婚禮辦得像泳池party。
伴郎團的平均顏值可怕至極,畢竟圈子裏好不容易出了個肯結婚的,大家抱着犧牲自我成全他人的奉獻精神,列昂工作的那家夜店裏的脫衣舞男們傾巢而出,這樣的豪華陣容簡直讓人想買票進來欣賞。
于是神聖無瑕的婚禮現場一時間變得有些色情。
從良青年林瑞安立足于他們中間,感到自己即将被世俗的眼光吞沒。
虧他今天還花心思把自己從頭到腳倒傷了一番,要知道他已經不修邊幅、邋裏邋遢的過了大半年,真叫那女作家一語中的;他瘦了一大圈,頭發好幾個月沒剪了,如今長度齊頸,随意抓幾下,可以在後腦勺紮個小辮子,和他從前的風格有些出入,竟還算順眼;西裝禮服是伴郎團統一的款式,他自己搭配了同色系的領結和絲巾,終于挽救了被他荒廢已久的穿搭審美。
入場儀式開始前五分鐘,林瑞安還在酒店廁所裏安撫着焦慮到冒汗的列昂,把吸油紙定妝粉濕巾手帕一股腦兒地糊到新郎臉上,說,這麽好的事兒你緊張個屁啊!
列昂底氣不足地回嘴:就是因為好才害怕搞砸啊。
他握着濕巾的手停在那兒,像是想起什麽牽絆他的舊事,靜止了片刻才又毛手毛腳地擦了兩把,大堂外音樂聲奏起來了,他連忙把列昂推了出去。
入場,證婚,宣誓環節是新娘扔捧花交換戒指,儀式的最後林瑞安站在悉心布置過的草坪上,退到人群以外,像個看破紅塵、遠離俗世的高人,到祝福的單身男女望着那些歡笑着、渴望得熱鬧都屬于他們。
他走去泳池邊的一字擺開的白色餐桌上拿餐前甜點和開胃菜,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香槟。
杯口還沒送到嘴邊,就被今天的女主角沖上來碰灑了半杯。
"HeyyyyyyyRyaaaaaan一”
繁冗又煽情的婚禮儀式結束後,蕾拉一下臺就三下五除二扒掉了腰間的罩裙和潔白的頭紗,從莊重的婚紗到吊帶短裙只需一鍵脫衣,這才是她的真本色。
而今天她是如此的光彩照人。
從今以後的每一天都将活在讓她閃閃發光的愛裏。
林瑞安擁抱了她,發辮上的珍珠頭飾親吻她的面頰,順手扶正,笑着說:“你那缺心眼丈夫就這樣放你一個人亂跑,不怕我把你騙走嗎。”
蕾拉古靈精怪地朝他擠擠眼:“我已經不是‘一個人’了。”
林瑞安先是愣了愣,繼而喜道:“我當叔叔啦。”
新娘又給他倒了杯香槟,挽着鬓角的頭發小聲說:“你什麽時候把他的小叔叔領回來啊。”
“啊你說什麽我沒聽見別再說第二遍了”林瑞安咬了一口茶杯蛋糕。
一年前的冬天,林瑞安把崔璨送走了,列昂和蕾拉再也沒見過他。
他們不知道崔璨是怎麽出現的,也不知道他怎麽離開。
那男孩兒像一場眼風席卷而過,只剩下林瑞安和滿地狼藉。
無人收拾,林瑞安就自己收拾。
列昂多多少少能猜到,林瑞安是幫崔璨找到家了,但由于身份或立場等等諸多原因,他無法參與崔璨今後的生活,所以選擇留在原地。
事情的前因後果串聯起來,聽上去似乎并沒有什麽不妥,換位思考一下,列昂也理解林瑞安這樣做的苦衷。
男孩兒需要成長,而他需要贖罪。
或許在不久的将來,他們能以坦蕩而光明的身份再次相遇,相信那時他們都懂得愛。
這是第二個夏天了,花會開嗎?酒過三四五六巡,這對新婚夫婦雙雙醉倒在林瑞安肩上,眼神失焦,口齒不清。
三個人橫躺在酒店二樓的鮮花露臺上,新郎列昂的領帶像一條風幹的鹹菜挂在胸前,蕾拉的高跟鞋已經掉了一只在樓下的泳池裏,但他們不會輕易放棄,兩人一人一邊按住林瑞安的胳膊,苦口婆心地勸說:“近在眼前了……回去看看他吧……你說你這是倔個什麽勁啊……”、林瑞安表情祥和而充滿智慧,裝作沒有喝醉的樣子:“你們不懂。”
“他這一輩子不是為我活的……就像……野生的獵豹,不應該愛上撿到它的飼養員……那是錯覺……”
夫妻倆隔着人交換了一個默契而辛酸的眼神。
真的喝多了。
都開始胡說八道了。
“去看一眼吧,”蕾拉捶捶他的胸口:“就看一眼啊你這鐵石心腸的混蛋。你就不想知道他現在過得好不好嗎。”
“要是他過得不好,”昂絮絮叨叨地指點:“那時候你就當徹頭徹尾的大壞蛋,最壞的那種,把他接回來,搶回來,管誰都攔不住。”
“你也快三十了,該嫁人了……你媽的……蕾拉他打我!他打我!我要嘤嘤嘤了!”
“別吐在西裝上很貴的傻逼!”
林瑞安閉着眼坐了起來,身後還是那對活寶似的夫妻,他打了個酒隔,熱血上頭。
“……行。”
他說:“就看一眼。”
說罷就腳底發飄地走下了樓,打電話叫了個Uber。
十分鐘後,一個壯碩如熊、絡腮胡子的白人大漢把車開到了酒店大門口,問這個西裝上染着淡淡酒氣的男人要去哪。
去哪呢?他報了那個早已爛熟于心的地址,說:“去找老婆。”
司機愣了愣,似乎明白了什麽,眼神中流露出同為男人的體諒:“哥們兒你會選擇原諒她嗎?”林瑞安坐進後座松了松領結扣:“那要看他肯不肯原諒我了。”
司機被這其中錯綜複雜的倫理關系弄得有點懵逼,轉過腦袋只管開車。
就看一眼。
這一眼很短,短到大概只能讓我想起你的模樣。
這一眼也很長,長到能跨越一年三百六十五個夜晚,直到我忘記你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