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淅淅瀝瀝的雨澆到傘面上,于傘沿勾出一圈雨簾。
低眉給楚玉姝撐傘, 餘慕娴肅立在一旁,聽楚玉姝與楚宏儒寒暄。
“姝兒……”臨出新都,卻瞧到了久別的親妹,楚宏儒眼裏閃着些許淚光。
見楚宏儒動了真情,楚玉姝随即小退半步,與楚宏儒躬身道:“見過皇兄……”
聽着兩人的低語, 餘慕娴抿抿唇。
若是她沒料錯, 此時怕是這對兄妹二人在新都的頭一次會面。
放眼瞧了瞧楚宏儒身後百十個家丁,餘慕娴不禁低眉瞥着楚宏儒褲邊的泥漿, 心道,皇家的流放着實不是尋常百姓能比的。
尋常百姓被流放, 送行者那個不是牽衣頓足,攔道痛哭……
但眼前這位,卻是拾掇得與出游無異。
這般招搖過市,難不成還想在楚宏德面前讨些苦頭吃麽?
見過楚宏德的厲害, 餘慕娴低眉望着楚玉姝頭上的發簪, 想着楚宏儒這般行事, 可是受了楚玉姝“指點”?
察覺到有人将視線放到了自己的發梢上, 楚玉姝忍住笑意,繃臉露出幾分惆悵:“皇兄此去,怕是不定歸期……”
“看到皇妹立在此處,皇兄便是心安了……”體味到楚玉姝傳來的關切,楚宏儒心底百感交雜。于新都這般久,真心為他着想的人,當真只有眼前這十歲出頭的皇妹。
邺城如是,長寧如是,新都亦複如是。
舊人雲,血濃于水,血溶于水,可他們帝王家卻只有同室操戈……
好在他還有個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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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親的妹妹!
定睛将視線在楚玉姝身上逡巡的半晌,楚宏儒忍住眼中的熱淚及心頭的悔恨,讪讪道:“早時府差上門時,皇兄還憂心此事連累了皇妹與餘大人……如今看到你二人到此處,便是一切都安心了……”
見楚宏儒眼眶已是濕了,楚玉姝道:“皇兄且安心去……姝兒不日就将往北去……”
話罷,又命一旁的晚霜遞與楚宏儒一塊錦帕。
“今日這濕氣真大……大的都糊到了皇兄臉上……”
“姝兒說的是……”接下晚霜手中的錦帕,楚宏儒擦擦眼,緩了面上的尴尬。
但待楚宏儒想明白楚玉姝口中的“北去”二字時,整個人仿佛被雷擊中。
任帕子在臉上滞了半天,待周圍只有呼吸聲時,楚宏儒才尋回自己的聲音:“不是剛剛從北邊回來,如何又要往北去?”
“皇兄……”見楚宏儒會了意,楚玉姝随即将視線投到了楚宏儒手中的錦帕上,“窦方做買賣去了……若是皇兄用得着,但可去找他……”
“姝兒……”攥緊手中的錦帕,楚宏儒一臉憤懑,“你何苦要為皇兄再去北地受苦!”
知曉楚宏儒在長寧的日子不好過,楚玉姝也未與其一般見識。
楚玉姝将楚宏儒攥緊的手掰開,佯裝無奈道:“皇兄既是敢在聖上面前惹下禍事,又怎會在此時心憐姝兒……那羊舌不苦雖是蠻邦中人,但待姝兒卻算親厚……姝兒生在皇家,自是該為我楚家做些事……”
“那也不該姝兒你!”被親妹的愁容觸動,楚宏儒聽了半天雨聲,猛地踏出傘外,丢下一句“容我去見聖上!”。
“皇兄莫要意氣用事!”見楚宏儒竟還存着幾分古道熱腸,楚玉姝眨眨眼,伸手拉住楚宏德,将聲音放緩,“皇兄不妨想想,這新都除了姝兒,可還有其他姊妹,莫要說旁的親王郡王……單想想邺城中那些未寒的屍骨……皇兄便該知曉此事只有姝兒能為……”
不知楚玉姝與羊舌不苦是舊相識,楚宏儒滿臉焦灼:“可……”
知曉自己的目的已經達到,楚玉姝跟着踏出傘外,借雨聲将二人話音屏去。
“皇兄……姝兒今日來送你,不是與商量北上之事……而是要将一事說與你……”楚玉姝将聲音壓得極低。
“嗯……”楚宏儒悶聲悶氣的應了句,心裏卻生了股子邪火……他原以為楚宏德不過是記恨他觊觎那個位子,卻不想,那混貨竟是還能想出利用自家的妹子的腌臜心思……
“姝兒要與你說的是,北地雖好,卻不是常待之地……既是聖上命你去他處靜心,那姝兒只求皇兄不要惹是生非……”先與楚宏儒提點幾句無關緊要的閑話,楚玉姝叮囑道,“姝兒說的,為兄都記下了……”
“嗯……”聞楚玉姝說的皆是些小家子氣的碎語,楚宏儒盯着楚玉姝的眼睛,緩緩點了點頭,他的皇妹到底還是天真了些……
他與楚宏德的糾葛豈是安安分分便能解的?
但此時卻是在楚宏德的地界上……飲恨将不悅吞回腹中,楚宏儒與楚玉姝道:“姝兒放心,姝兒說的每一個字,皇兄都記下了……”
見楚宏儒話中有話,楚玉姝也未多言,只是幽怨地望了楚宏儒一眼,道:“既是皇兄都記下了,那姝兒還要與皇兄再說一事……姝兒已央聖上幫姝兒看好姝兒日後的夫婿……但姝兒憂心人心易變……所以還想勞煩皇兄在此處也替姝兒費費心……”
“夫婿?”震驚地看着楚玉姝嘴唇開合,楚宏儒問道,“不知姝兒選下的夫婿是何人?”
“撐傘的如何?”楚玉姝斜目。
“撐傘的?”隔着雨看傘中人,楚宏儒面色一白,“竟是他……”
道完此語,楚宏儒又覺不妥。
“皇兄記下了……”望着衣衫已濕的楚玉姝,楚宏儒将其推回到餘慕娴傘下,“今日天寒,皇妹還是速速歸府吧……”
“姝兒總覺先皇兄離去不妥帖……”回眸與撐傘人對視一眼,楚玉姝轉眸與楚宏儒道,“還是讓姝兒與餘哥哥一同立在城門口送皇兄你西行……”
“嗯……”低眉與餘慕娴對視,楚宏儒不動不應。
待餘慕娴眸中露出幾分鄭重,楚宏儒才冒雨到餘慕娴身側耳語幾句。
睜目應下楚宏儒的話,餘慕娴慢慢點頭。
見餘慕娴點過頭,楚宏儒即道:“如是,也好……”
話罷,即由一群親信護着向西往撫遠郡江城去。
……
因先帝在位時,未給楚宏儒定下妃嫔,楚宏儒此時還未成家,故而今日楚玉姝與餘慕娴送別的只有一人。
目送着載楚宏儒的馬車遠去,餘楚二人皆知,待這輛馬車重返新都之日,便是一場新局。
……
車輪碾地的聲響被雨幕掩去,餘慕娴伴楚玉姝立在傘中,久久不語。
“殿下的衣衫濕了……”不敢讓楚玉姝更衣,晚霜低聲在傘外拐彎抹角地提點着。
“那便上車往縣中去吧!”指明夜裏行車,楚玉姝快步帶着慕娴返回到車中。
“衣卻是不用更了……”端坐在車內,楚玉姝揚手擺過晚霜遞來的錦衣,與餘慕娴道,“你且坐在車中,估摸着天明時,便該到縣裏……”
“殿下要去縣裏?”凝眉望着眼前“吧嗒嗒”滴水的女子,餘慕娴眸中閃過幾分心疼。
明明是個該坐在高座上呼風喚雨的人……若不是惦念她,何苦來這城門口淋着一遭雨……若不是淋雨,又怎會有幾縷青絲貼成一股,伏在臉側?
擡手助楚玉姝散在臉側的碎發撩到耳後,餘慕娴垂睑吹了吹面前的茶碗,掩飾掉心中的些許不自然……
“嗯……”盯着餘慕娴微微泛紅的臉,楚玉姝輕叩的一下案面,“縣衙自是要去的……傳言這縣衙中,連上縣太爺,也不過是八個人……”
“難不成慕娴還要帶上一群兵麽?”餘慕娴靜心仰頭,卻瞥到面前一張既陌生又熟悉的臉。
說熟悉,是這張臉她已見過幾十次。
說陌生,是她從未像此時這般近的瞧過這張臉。
皇家子嗣雖不一定容貌出衆,但膚質卻通常極好……
想着楚玉姝臉上許是連一塊粘糕都放不住,餘慕娴默默出神。
“遠盈是在想什麽?”
“想……”
忽地被一只手撫上臉,餘慕娴的話頭戛然而止。
凝眉将“想你”二字吞下,餘慕娴啞着嗓子道:“慕娴在想,慕娴到底哪裏像殿下口中的故人……慕娴想,那人該是與慕娴長得不一樣……”
楚玉姝收回手,目光變得渺遠:“何止是不一樣……本殿從未見過那人姿容遺世的時候……雖然本殿周遭的人都說她年少時,生得頗為俊俏……但逢本殿記事時,她便是如一枝逢冬的老樹,一日又一日的枯敗下去……”
聽楚玉姝道她們相逢之時,自己已日薄西山,餘慕娴輕嘆一聲,問道:“那殿下為何會記挂上那位小姐呢?”
楚玉姝跟着輕嘆:“這便不是本殿能知曉的了……若是本殿知曉如何讓一個人記挂上另一個人,那本殿便早已讓那人記挂上本殿了……本殿又何苦……”
“那容下官與殿下進一言吧……”順着楚玉姝的稱呼,餘慕娴定定心神,低聲道,“讓一人記挂上另一人,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只要殿下讓那人離不開殿下便是了……”
“如何才能離不開呢?”楚玉姝皺皺眉。
餘慕娴眯眼:“臣以前以為是投其所好……”
“現在呢?”楚玉姝挑了挑案上的燭火。
“現在……”餘慕娴盯着車廂上楚玉姝的影子,低聲道,“現在臣覺得,只要讓一人在時時刻刻都想着另一人便成了……”
察覺到餘慕娴的視線落到自己的影子,楚玉姝挑燭火的手一僵:“如何才是想呢?”
“許是一人寒時,她會惦念着給另一人添衣,一人饑時,她會惦念着給另一人添飯……”餘慕娴喃喃。
“這于富貴人家,或是不大可能……”楚玉姝平聲道。
餘慕娴道:“便是因為不合常理……才有人将那陷入情纏中的人喚作‘癡兒’……”
話罷,餘慕娴擡眉隐約又覺得廂上的人影頗似縫制衣衫的閨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