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馬車行到縣內的時候,天已然大白。
揉眼将背挺直, 餘慕娴跟着楚玉姝一行下榻到了餘順府上。
許是因着楚玉姝行前便與餘順送了信, 餘慕娴一行一到餘府,便見餘順帶着五六婢子在階前迎着。
餘順在的縣離新都不遠, 故而新都下雨, 這縣城也沒避過。
坐在餘府的內堂裏,瞥着餘順身上的緞布以及膝蓋上那兩坨泥印, 餘慕娴斂目, 心道,順子能着好料子, 跪到黃湯裏,也算沒辜負楚玉姝待他的一番栽培。
餘慕娴如是想, 餘順也如是做。
待将楚玉姝與餘慕娴邀到上座, 餘順即率先與楚玉姝奉了一杯熱茶。
“四殿下!”
見餘順貢茶先貢到了自己手上,楚玉姝垂目示意晚霜接過:“可還識得眼前人?”
“嗯……”餘順聞言便擡頭打量了餘慕娴一眼, 低頭道, “主子自是不敢忘……”
聽餘順道“不敢忘”,楚玉姝一言不發, 轉而從晚霜手上接過茶, 慢飲。
待着茶碗見了底,楚玉姝方道:“若是不敢忘,此處便留于你們主仆二人敘舊……”
“謝殿□□恤……”擡手與楚玉姝拱拱,餘慕娴目送楚玉姝與晚霜二人一同往堂外去。
因着內堂忽地少了兩人,餘順站在餘慕娴眼前有些尴尬。
察覺到餘順的異樣,餘慕娴擡目打量着眼前約有八尺餘的青年,彎眉給出了笑臉:“怕是還不習慣殿下作奴,且來旁邊坐!”
聞眼前的少年将自己當成四皇女的奴才,餘順的脖子微微擡了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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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餘慕娴請他入座的手伸出,餘順便跪到了餘慕娴身前:“見過主子……”
“嗯……”當認下這個家奴,餘慕娴默默将手收回。但此時她心中卻無幾分安泰。畢竟人心隔肚皮,這貿然撞到的舊仆,她着實不知其有幾成真心。
可此話卻是不能擺到臺面上說的。
起身将餘順扶起,餘慕娴正要将餘順嘉獎幾句,便見餘順從懷中掏出了一本冊子給她。
餘順道:“主子,這是餘府近五年的賬目,還請主子細細查探……”
餘慕娴一邊将餘順安置到椅子上,一邊問:“不知是哪裏的賬目?”
“皆是些商鋪的帳……”餘順局促不安的起身,将他如何随車馬到新都,又是如何發家,如何與窦方合夥在新都中開鋪……一一道來。
聽着餘順三言兩語将五年諸事說得門清,餘慕娴眨眨眼,笑道:“你這般道,我卻是還得去謝謝窦方?”
“窦四爺說,他您是不必謝……但四殿下卻是繞不過……”餘順起手給餘慕娴端了杯茶。
低眉想過餘順方才敬給楚玉姝的茶,餘慕娴笑道:“那你方才先于四殿下敬茶?”
“自是謝殿下給咱們餘家的恩情……”餘順如是言。
聽罷餘順斟茶的緣由,餘慕娴又與餘順說了些許閑話。待餘順帶餘慕娴将院舍看過,餘順方與餘慕娴道,他在新都還給餘慕娴置辦了一宅子。只是礙于前些日子窦方說時候未到,才沒有支會餘慕娴。
掂量着手中沉甸甸的一串鑰匙,餘慕娴仰頭瞧了瞧屋檐上的日頭:“這都是哪裏的鑰匙?”
“有新都宅子的,有這棟宅子的,有庫房的……還有些許是鋪面上的……窦四爺說,初來乍到,不能太張揚,因而有不少鋪子尋的是他姓人管……”餘順彎腰跟在餘慕娴身後。
“他姓人?”品着這個詞,餘慕娴頓了頓,忽地有種錯覺,便是餘一又回來了,“順子哥你還沒有成家麽?”
換個讨巧的稱呼,餘慕娴随性的問道。
“若是成家了,那此處宅院連帶新都的,都與你吧……”餘慕娴補充。
“主子說笑了……”餘順盯着餘慕娴的側臉,“餘府上下就主子和順子兩人……且這家財皆是主子的,和順子有什麽關聯……”
話罷,餘順又從懷中掏出一片小鑰匙放到餘慕娴手上,那鑰匙做的別致,細細看看,上頭似乎紋了不少銅錢形狀的暗紋。
餘順道:“餘府的田契,地契,房契皆是在偏房房梁上木匣子裏藏着……”
端詳着餘順遞來的鑰匙,餘慕娴眨眨眼,隐約記起那年她排在餘順手上的幾枚大錢。
“知道我到這裏幹什麽嗎?”餘慕娴将鑰匙盡數還到餘順手上。
“嗯……”餘順臉色一變。
餘慕娴展顏:“怎麽?怕了?”
“不……”餘順擰眉道,“主子既是來此處躲災星……那順子便是拼死也會護住主子……”
“躲災星?”餘慕娴的笑意僵到臉上。
“是……”餘順猶豫了片刻道,“四殿下說主子是來逃難的……正在受新君的追捕……”
“如此你也敢留我?”知曉楚玉姝此舉是在試探餘順,餘慕娴眉頭一蹙。
“不是已經收留了麽?”餘順反問道。
話罷,兩人相視一笑。
“我是來作縣令的。”
轉身往餘府中的花園子去,餘慕娴丢下呆愣的餘順,興致頗高。
但好興致沒持續多久。
未等餘慕娴的步子踏到花園子,楚玉姝近身的婢子便傳來話,道楚玉姝在發燒。
細問過可請過大夫,可飲過藥,餘慕娴心稍安。
擡步與婢子還到楚玉姝房外,餘慕娴頓住足,記起她此時着的是男裝。
蹙眉轉身欲走,卻被端藥的晚霜瞧見,一把拉到了房內。
“殿下這風寒可是因小公子你惹的,這喂藥的活小公子您可不能拖!”知曉餘慕娴是楚玉姝定下的夫婿,晚霜不由分說地将餘慕娴推到楚玉姝床前坐好。
“這怕是被姐姐為難了……”執着微微發燙的湯碗,餘慕娴定眼看着晚霜。
晚霜今日有古怪……
她可不記得,晚霜是個不知禮的丫頭。
“殿下既是認下小公子您了!您便也別推脫……”心疼地看了眼躺在床中的楚玉姝,晚霜埋怨地瞪着餘慕娴。
見晚霜的眼睛瞪得賽桃仁,餘慕娴穩穩手,道:“慕娴與殿下卻不是如姐姐想的那般……”
“晚霜卻不管殿下與小公子有何閑情……”嗔目将餘慕娴話頭截下,晚霜道,“晚霜只知殿下見小公子前,總是眼裏含着笑……”
話罷,晚霜即轉身帶着周遭的婢子退了下去。
任着晚霜擺完陣仗,餘慕娴認命地端着手中的藥碗,預備着往楚玉姝口裏送。
侍奉人喝藥難不難,餘慕娴不知,她兩世從未侍奉過人。但想着此番侍奉的人是楚玉姝,餘慕娴便對手中的湯藥生出了十二分小心。
左手托住藥碗,右手秉勺到藥碗中攪拌……
碗中褐色汁液散發出的澀味,逼得餘慕娴右手一滞,驀地從心裏生出幾分心疼。
揚眉望了望被中睡的正穩的楚玉姝,餘慕娴心底一軟,堪堪将手中的藥碗放到一側的案上。
餘慕娴心道,她此番真是完了。
遐想間,伸手試了試楚玉姝額上熱度……
餘慕娴輕嘆一聲,轉身到屋外與晚霜吩咐,去尋大夫做些藥丸。
閉目聽着餘慕娴與晚霜吩咐制藥事宜,楚玉姝掙紮片刻,還是偷偷睜眼,盯着門上的人影,咬唇輕笑。
……
制丸原是簡單工藝,只是縣中大夫沒有生出這般靈巧的心思,經着餘慕娴一行一點撥,便是忽地開了竅。
拱手給餘府送上藥丸,大夫便生出了賣藥丸的心思。
火急火燎在藥堂裏叫賣上一陣,竟也給餘慕娴博了一片好名聲。
但這卻也沒幫那大夫替過幾十板子。
誰讓他沒治好新都四殿下的病呢?
楚玉姝借着新都的禦醫在餘府折騰過百日,終是能下榻,四方行走了。
乾平四年二月。
扶着“大病初愈”的楚玉姝行在縣中的高嶺上,餘慕娴聽餘順說着那制丸的大夫與她送了一塊匾額,笑而不語。她卻是不知這匾額是謝她一丸之恩,還是謝楚宏德不殺之恩。
見餘慕娴只是笑,楚玉姝跟着彎彎眉:“小哥哥如今卻是不在意那些虛名了……”
“臉還是要的……”低笑着應過楚玉姝的話,餘慕娴扶着楚玉姝從山邊的棧道走。
意有所指地望了望餘慕娴的手,楚玉姝眯眯眼:“小哥哥這般這是要臉?”
聞楚玉姝與自己打趣,餘慕娴揚手從伸出崖壁的樹枝上,折下一枝不知名的山花放到楚玉姝手上,續言道:“自是不要的……面上原有一層,再要一層卻是什麽話……”
“小哥哥這般說,卻是姝兒的不是了?”将餘慕娴遞來的山花橫到手中,楚玉姝伸指扯下一片花瓣。
待放在手中撚過,楚玉姝道:“舊時人言,‘常以嬌顏比花顏,何處不可憐?’……不知小哥哥以為姝兒與這……”
“自是花顏好些……”餘慕娴打斷楚玉姝。
“這是為何?”轉身将花枝擲到餘慕娴身上,楚玉姝眯眯眼,眸中卻是說不出的狡黠。
見楚玉姝擺出一副不說出個理,便不能善了的架勢,餘慕娴彎眉又攀折一枝放到楚玉姝懷中,低笑道:“花顏好覓,嬌顏難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