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天壽二十三年, 春末。
暖風徐徐, 晴空萬裏。
時隔多年,玉京又一次迎來萬人空巷之日。
人煙罕至的東郊百年難得一見的排起長龍, 一座占地巨大的龐然大物前, 無數人頭攢動。
除了流水一般擡進學府大門的禦賜之物, 圍觀百姓中談論得最多的就是書寫在鎏金牌匾上的“華學”二字:
“……玉京公主不僅人冰肌玉骨, 其字也仙氣拂拂, 令人望塵莫及……”
“……觀‘華’之一字,馳騁縱逸, 仙氣飄渺, 縱是小生再苦練十年, 也難及公主境界。”
“朔有玉京, 乃國之大幸……”
人山人海中,有一名少年努力撥開人群開前進。
“殿……表弟,譚光,你們快些跟上……”
武岳一臉興奮地回頭, 沖身後喊話。
他話沒說完,一股沖力忽然撞上胸口。
“啊!”
武岳摔到地上,他下意識擡頭,一雙帶着敵意的琥珀色瞳孔阻止了他嘴邊的抱怨。
撞倒他的少年身材高大,冰冷的眼神和友善二字毫不相關, 他居高臨下地看着跌坐到地上的武岳, 像在看什麽死物。
武岳還沒回過神來, 譚光兩步擠過來把他扶起, 沖少年怒聲道:“你撞了人,怎麽連聲抱歉都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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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衣着樸素,然一身古銅膚色在人群中格外醒目,他挑眉冷冷一笑。
“分明是他走路不長眼睛,這也能怪到我身上?”
“你——”
“譚光。”
人群中冷漠的一聲制止,讓剛邁出一步的譚光立時收回右腳。
一個颀長身影自人群中走出,和煦日光下,少年五官分明,眉眼深邃,烏黑瞳孔深處透着一抹若隐若現的暗紫。
秦曜淵目不斜視地從古銅膚色的少年身旁經過,譚光瞪了少年一眼,快步追上,武岳緊随其後。
少年站在原地,任旁邊行人匆匆,目光始終釘在逐漸遠去的黑色背影上。
一名書生被奔流的人群挾持,眼看就要撞上古銅膚色的少年,他大喊道:“前面的,快讓讓,小心撞上……”
前面的少年依舊不動,直至兩人撞了個結結實實。
少年穩若泰山,撞上去的書生卻險些摔倒。
書生剛想發怒,眼神對上少年冷血的琥珀色眼睛後,本能地咽下了後邊的責怪。
少年面無表情地看他一眼,轉身往學生考場的入口走去。
一陣浩浩蕩蕩的腳步聲由遠至近傳來,維持秩序的京軍持械披甲,迅速控制了雜亂的現場。
書生這才敢拍着袍子慢慢站起來,而那少年,早已隐入排起長龍的人群。
“真倒黴……”書生嘀咕道。
旁觀了事情的路人安慰道:“那些偏遠地方的混血蠻子們都是一言不合就動刀子,難不成你沒看見對方後腰上別的兩把彎刀?那東西,都是南蠻子在用。遇上蠻子的混血,你就高興現在還活着吧。”
話雖這麽說,書生還是硬着頭皮說:“這裏是天子腳下,蠻子再嚣張,我也不信他敢在羽林軍面前殺人……”
路人搖搖頭,去了。
書生也重新打起精神,向守門的長衣男子出示了自己通過複試的證件後,走側門入了華學大門。
待面試的教員應聘者們被請至一間大堂齊聚,書生別上一個叫“面試證”的東西,輕手輕腳找了個座位坐下,坐在他身邊的是個錦衣玉帶的公子哥,一臉傲氣地架着二郎腿,癫瘋犯了似的抖個不停。
書生看得難受,說:“這位公子,能不能請你……”
“嗯?”公子哥用眼角朝他投來一個不耐煩的餘光。
“能否請你不要抖腳,大庭廣衆之下,有傷風雅……”
公子哥的鼻腔裏傳出不屑的一聲“嗤”。
“小爺我就抖了,怎麽樣?”
伴随着他嚣張的回答,公子哥架着腿抖得比先前還激烈了。
書生臉色難看:“君子不論身居何處都會風度翩翩,彬彬有禮,小人反是!”
公子哥琢磨了好一會才明白對方說了什麽。
他啪一聲放下抖動的那只腳,橫眉怒目道:“你說小爺是小人?!你知道我是誰嗎?”
“小生和你素不相識,怎麽知道你又是誰!”
“你知道我爹是誰嗎?你知道我祖父是誰嗎?你知道我姑姑是誰嗎?你知道我姑奶奶是誰嗎?你知道我表叔是誰嗎?”
“小生連你是誰都不知道,自然也不識得你的父母親戚!”
刷的一聲,公子哥打開折扇,揚眉吐氣道:“我父親,乃——”
“面試開始了,都安靜些!鬧事的直接滾出去!”
大門一開,羽林軍的某位人物穿着盔甲握着腰間的長劍走進大堂,目露威脅地環視一圈,待衆人安靜後,揚聲道:“誰是一號?跟我來!”
“我……我是一號,我叫汪洋,來自浙……”
一個布衣男子急忙站了起來,畏畏縮縮地說着,雙手不安地按着卷曲的裋褐衣角。
“別廢話了,趕緊跟我來!”
軍爺轉身往外走去,汪洋急忙跟上。
随着第一個面試者離開,大堂裏的空氣立時緊張起來,書生無心再起争執,舒也同樣無心和一個窮書生糾纏,兩人各自坐好,書生面色凝重,口中默默背誦着之乎者也,在他身旁,舒也打開的折扇又合攏了,二郎腿重新架起,腳尖抖得飛快……
舒也很焦慮。
這面試證是他斥資一千兩紋銀買來的,據說,拿着這證就有和公主面對面交談的機會。他美滋滋地把這用來擦屁股都嫌疼的薄薄一張紙片重金買下,誰知道——
這張紙不是讓他和公主談風花雪月的,而是讓他來和公主談一技之長的!
連他爹都不知道他有什麽一技之長,他要如何向公主自我介紹?
教公主怎麽逛花樓鬥蛐蛐嗎?
舒也恨不得埋頭沖出考場,是胸口上那張價值紋銀千兩的卡片阻礙了他的腳步。
玉京公主,就如同那天上的明星,而他,只是地上一個渺小的屎殼郎。
這一千兩紋銀,是他追星的最後一點棺材本了,要他連玉京公主的面都沒見着就退出,舒也不甘心!那已經不屬于他的一千兩紋銀一定也不甘心!
想起那還沒焐熱就不屬于他的一千兩紋銀,舒也心頭一酸,險些流下熱淚。
他的棺材本啊,不知此時在什麽地方呢?
……
“眼睛睜大點,仔細着手腳,別磕壞了馬車裏的東西……”
烏寶揣着雙手,站在馬車旁呵斥着,監督兩名小內侍合力将一個沉重的木箱搬上馬車。
眼見箱子放好了,烏寶快步走入華學大門,在廣場中央人群聚集的地方找到了唇角帶笑的秦秾華。
“多謝公公跑這一趟,還請公公回去複命時替我謝過父皇,待我回宮後,會再去問父皇安。”她對面前錦衣華服的管事公公笑道。
“玉京公主折煞奴婢了,奴婢一定把話帶到。”管事公公笑吟吟地行了一禮,轉身帶着小內侍們往大門方向走了。
天壽帝為了給她撐面子,大概把內帑都翻找了一遍,送來的無一不是當世罕見的珍品奇物,在所有禦賜之物中,秦秾華最喜歡的是一尊三足圓鼎,太監們統統走後,廣場上只剩下秦秾華自己的人,她繞着圓鼎走了兩圈,越看越喜歡。
這三足圓鼎是狐胡朝的寶物,有着短頸鼓腹和雙立耳,器腹主體紋着四足龍紋,與鼎足上狐胡皇室最推崇的火紋相結合,形如涅槃重生的上攀之龍。
造型好,寓意好,秦秾華決定把它就放在最醒目的中央廣場,讓每一個進門的學子除了看見德碑,就是大鼎。
近三百斤的火龍紋鼎沉重,兩個青年合力擡到面紅耳赤、氣喘如牛,大鼎依然紋絲不動,再又加入一名青年後,三人總算抱起大鼎,艱難地挪動到秦秾華指定的位置。
咚的一聲巨響,大鼎重重落在地上,揚起一陣薄灰。
結綠連忙将秦秾華擋在身後,以手不住扇風。
醴泉從遠處走來,說:“回禀公主,教員面試和學生統考都已經開始了。”
“秩序如何?”
“羽林軍到場以後,迅速控制了場面。目前幾處考場都井然有序。”
秦秾華應了一聲,眼睛還盯在古樸沉穩的大鼎身上。
結綠笑道:“還是公主有先見之明,先找陛下借了羽林軍,有那些兇神惡煞的軍爺看場,我看誰還敢作弊!”
直到這時,烏寶才開口道:“回禀公主,奴婢已經确認過了,一千兩,只多不少……連銀湯匙都放進去了。”
“……看來是真的一滴都沒有了。”秦秾華神色遺憾。
“公主勿憂,種子傻,土地肥,過一段時間,就又能割了。”烏寶寬慰道。
“舒也誠心可鑒,我也不忍見到這等忠君愛國之士失望,這樣吧,你去……”
烏寶附耳過去,邊聽邊點頭。
“奴婢知道了……”
……
坐滿面試者的大堂裏,氣氛壓抑緊張,無人有心閑談,不是面色凝重,就是口中念念有詞。
舒也如坐針氈,屁股底下仿佛有火在燒,讓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坐他身旁的書生同情地看着他:
“……兄臺有痔瘡?”
舒也差點沒把扇子敲到這人頭上,他氣急敗壞還擊:“你才有痔瘡!”
書生一臉委屈:“小生分明是在關心你,你這人,好不講道理……”
舒也剛要說話,忽然見後門開出一條小縫,賣他情報的那個線人探出頭來,朝他鬼鬼祟祟招手。
“走走走!小爺我不跟你一般計較!”
舒也裝作發怒的樣子,快速閃出後門。
他反手把門一關,連珠炮似的怒聲道:“我是來和公主近距離見面的,不是來參加什麽面試的!這面試證上的特長是什麽意思?小爺我活了二十幾年,我還想知道自己的特長是什麽呢!”
“舒公子,您有沒有特長是您的事,小的只負責提供您和公主面對面的機會,您不是也說了麽,只要能和公主見面,就是躲在屎坑裏也願意……這還沒讓您蹲屎坑呢,您怎麽就受不了呢?”
“我還寧願蹲屎坑呢!”舒也眼睛一瞪:“你讓我去面試,到時候一問三不知,比讓我蹲屎坑還難受!”
“唉……”線人說:“小的也不願見舒公子難受,這樣吧,眼下還有個近水樓臺的機會,就不知舒公子願不願意抓住了。”
“你想要什麽……”舒也警惕地捂住荷包:“我可告訴你,我全身上下只剩三兩碎銀了。”
線人從懷中小心翼翼拿出一張東西,說:“看見這張教員證沒有?有了它,你可以直接免試錄取,每天近水樓臺,說不準哪日就得月了呢……”
舒也動心了,他咽了口口水:“多少銀子?”
線人比出三根手指:“只要三千兩銀子。”
“三——”舒也倒抽一口冷氣:“你特麽個龜……”
線人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說:“舒公子,念在你是老顧客的份上,這筆錢可以分十二個月分期付清,十二個月——對舒公子而言,這不難吧?換了別人,小的怎麽說也要收點利息,但是舒公子——只要您一句話,小的這次就不收利息了,全當是為了感謝舒公子平日對小的的關照。”
舒也渴望地看着線人手中的紙片,盤算着這筆買賣值不值得。
三千兩是貴了些,但是平均下來一點也不貴,就像這沒把兒的黑心販子說的一樣,每天近水樓臺,說不定哪日就得月了呢?
屎殼郎雖小,夢想卻還是要有的……
“怎麽着?舒公子,你要是沒意思,我就去找下一個買家了?”
不必再考慮了,舒也大手一揮,豪情萬丈道:
“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