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走出穆康宮之後, 因為宮門前高聳的石階,秦秾華險些跪着摔了下去。
棉花般的雙膝像是不屬于自己, 剛剛彎曲,身體就不由向前栽倒。
秦曜淵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 旁邊的秦輝仙手剛伸了一半,人就已經到了別人懷裏, 她幹咳一身,轉而扶了扶自己的發髻, 道:
“哼, 一群垃圾!關鍵時刻,還得本公主出手。”
秦輝仙轉過身,帶着宮人施施然走了,秦秾華在她身後揚聲說道:“八妹, 多謝你了。”
“我才沒幫你呢!”
秦輝仙頭也不回,像是蠻牛噴鼻子似的,用了全身力氣一跺腳,一重哼, 像是背後有惡鬼在追,甩着裙擺大步沖走了。
她的宮人在身後急匆匆地又追又喊:“公主!公主!您的轎子還在後邊呢!”
她看都不看一眼, 埋頭大步往前沖。
秦輝仙的轎子追着秦輝仙跑遠後,秦秾華再次試着邁下臺階, 右腿剛一彎曲, 膝蓋處就傳來一陣鈍痛。
她面不改色, 決定忍下痛楚, 下一秒,一個身影擋在她的面前。
“上來。”
少年站在臺階下,背對她彎下腰,低聲說。
秦秾華短暫一愣後,選擇伏了上去。
少年輕而易舉地背起她的身體,朝宮道快步邁去。
落在身後的宮人面面相觑,烏寶皺着眉,結綠快步走下臺階,對鳳轎前面色無措的宮人道:“擡上轎子,遠遠跟上公主。”
寬闊的宮道上,空無一人。
星星之光微弱,月亮之光黯淡。
摻了墨的夜色,渲染着宮道上泾渭分明的一行人。
“你怎麽回來了?”秦秾華伏在少年肩上,輕聲說。
“今日放田假……你忘了。”
秦秾華想起來,苦笑道:“是阿姊忙暈了頭,答應來接你也忘了。淵兒……抱歉。”
“不用道歉。”他別扭道:“……我又沒有等你。”
秦秾華在他肩上歪頭,含笑撓了撓少年的下巴:“我的小狼……長大了,背得起阿姊了。”
少年沉默無言。
她撓的分明是下巴,癢的卻是無人觸碰的胸膛。
冰冷月色下,他背的好像也是一抹月光。
這麽輕,這麽冷,又這麽可憐,誰都看得出她的強顏歡笑。
“……還有我。”
少年忽然開口,聲音低沉有力,染着一絲夜幕的暗色。
“什麽?”
“不論他們說什麽……你還有我。”他低聲說:“我會站在你身邊,永遠。”
秦秾華一愣。
少年目視前方,側對着她的眉骨和鼻梁像起伏的山脈,他的神情,也如雨後的連綿山脈,透出冷峻而堅毅的一面。
那雙冷漠而銳利的烏黑瞳孔上,垂着一層纖長的睫毛,像是嬰孩一般平直細密,柔軟無害。
秦秾華忽然伸手,觸碰他的睫毛。
一把細軟長睫掃過她的指腹,和他淩厲外表截然不同的溫柔。少年不知所以,朝她看來。烏黑的瞳孔深處,有一抹迷離暗紫映着她的影子,她看到自己的笑容,聽到她的聲音,在說:
“為君者,沒有永遠。”
回到梧桐宮後,秦秾華立即開始發號施令。
“蔡中敏的家眷接到了嗎?”
“回禀公主,醴泉已将人接到城外義莊。”
“安排陸雍和去做的事呢?”
“陸雍和已經将公主和蔡主簿來往的信件悉數銷毀。”
“我們在大理寺獄中有安排暗樁嗎?”
“有一名番役是我們的人。”烏寶垂頭道:“公主要給蔡中敏帶話嗎?”
秦秾華片刻沉默。
如果她是穆世章,必定會用蔡中敏來大作文章,她會在大理寺地牢裏,安排好天羅地網等獵物現身。
穆黨越是覺得蔡中敏對她重要,蔡中敏就越難活命,所以,她現在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
等待蔡中敏做出選擇。
是玉碎,還是瓦全。
“轉告蔡中敏,他的家眷已受到萬全的保護。”
“若是蔡中敏撐不住了,我們要不要……”
“不必。”
“……喏。”
烏寶的表情不甚贊成,但他什麽也沒說,恭敬地退下了。
寝殿裏只剩兩個人後,一只手從旁伸了過來,想要提起她腿上的裙子。秦秾華用力握住少年的手,勉強彎起唇角:“……你該歇息了。”
秦曜淵手中拿着玉肌膏,擡眼朝她看來。
“你還沒有搽藥。”
“不需要。”她說:“……回去睡罷。”
“先搽藥。”
秦曜淵再次試圖提起她的裙擺,秦秾華的力氣比不過他,裙擺最終被提至膝蓋上方,兩塊巴掌大的淤青現身,在一團雪白中觸目驚心。
他用手指抹了藥膏,剛想塗在她的淤青上。
一聲清脆的聲音響徹寝殿。
秦秾華打開了他的手,少年下意識擡起頭,眼中映着無措。
她笑着,只是那笑容,無端讓人難過。
“連你也不把阿姊的話放在眼裏嗎?”
“我只是想幫你搽藥……”
“我說過了,不需要。”她拿過他手裏的玉肌膏,說:“出去。”
她不去看少年受傷的眼,也不去聽殿裏死寂的沉默。
半晌後,少年的腳步聲響起,他慢慢走出了寝殿。
她沒有去看。
秦秾華想一個人呆着,越是艱難的時候,她越想一個人呆着。每個野獸都明白這個道理。越是虛弱的時候,越容易受到致命一擊。她只想一個人,也只能一個人。
為君者,不是沒有永遠,而是不能有永遠。
夜,靜靜流淌着。深夜的宮殿就像一座巨大的墳墓,裏面住着已經死去的人,和即将死去的人。
寅時的更聲剛過,烏寶從殿外走進。
他一跛一跛地走到殿中,先跪左腿,再挪跛腳,端端正正跪在羅漢床前,垂首低語:
“蔡中敏不願寫下誣告公主的證詞……酷刑之後,在獄中自盡了。”
“可曾留話?”
“有。蔡主簿說……”烏寶頓了頓,說:“士為知己者死,無懼亦無悔。”
寝殿內靜若墳茔,過了不知多久,頭頂才傳來她的回應:
“……知道了,你下去吧。”
烏寶垂首起身,悄悄退下後,門外侍立的結綠走了進來,輕聲道:“公主……”
“你也下去吧。夜深了,早些休息。”
秦秾華狀若平常地笑道。
“公主,您的膝蓋還沒上藥,暮食也沒來得及吃,我……”
秦秾華用微笑打斷她擔憂的話語,輕柔但不容置疑地說:“下去吧。”
結綠欲言又止,帶着憂慮的表情離開了寝殿。
蔡中敏死了,甚至沒有要她出手,危機便解除了。
她應該感到輕松,卻絲毫沒有。有比之前更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她的胸口上,迫得她喘不過氣。
上一世會死的人,這一世同樣死了,因為她的原因,死得甚至更早,更虛無。
她擡起右手,輕輕揉着氣息凝滞的胸口。胸腔裏像是有火在燒,她拿起繡帕,掩着唇壓抑地咳了咳,再拿開時,上面一片血紅。
她取走燈罩,将繡帕點燃後扔進銅盤。
絲質的手帕在她眼前發黑,焦黑發紅的邊緣迅速吞噬了白色的絹絲。蠶絲燒焦的氣味中,忽然融進一股隐隐約約的香氣。
是雞蛋在熱油中膨脹的香氣。
她推門走出,殿外的長廊下,空無一人。
遠遠的,香氣從後院小廚房方向飄來。
她踩着清涼月光,獨自一人走到小廚房外,看見一個臉上沾着爐灰的少年,眉頭緊蹙,一臉凝重地扒拉着鍋中煎得金黃的雞蛋。
“……現在該直接倒米飯嗎?”
“不對吧……”他身旁的烏寶也臉色凝重:“民間的碎金飯都是把蛋弄碎了再倒米飯的。”
“可是公主那日是說的蛋炒飯。”結綠說:“既然是蛋炒飯,那這蛋就應該不是碎蛋……”
“要不……先倒下去試試?”烏寶說:“要是不對,咱們重新再來。”
“把蛋盛起來,先熱飯,再加入煎蛋炒碎。”
秦秾華的聲音響起,小廚房裏三人都程度不一地吓了一跳。
少年立即按她所說開始盛蛋,另外兩人,則察言觀色,悄悄退出了小廚房。
秦秾華走進小廚房,看着他将冒着熱氣的新鮮米飯倒入鐵鍋,然後看着她的臉色,在胡亂扒拉了一會,重新倒入金黃的煎蛋。
“炒碎……是這樣嗎?”他窘迫地擡起頭來。
“……嗯。”
她說不出話來,于是只應了一聲。沉默無言地,看着他把一鍋蛋炒飯炒到焦黑。
“……我重新炒。”
他神色難堪,正要端着鐵鍋倒掉,秦秾華按住他的手,說:“我想吃。”
“我重新炒一碗。”
“我想吃。”她擡起眼眸,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我就想吃這一碗。”
靜谧的梧桐宮寝殿,夜風輕輕吹着白色的窗紗。
秦秾華端起挑去所有焦黑,依然散發着若有若無糊味的蛋炒飯,用瓷勺舀了一口送入嘴裏。
少年目不轉睛地看着她,神情嚴肅,眉頭緊緊皺在一起,好像恨不得立時将她手中的勺和碗一起奪過。
“你怎麽不問阿姊,這碗飯好不好吃?”她笑道。
少年撇開視線,低聲說:“……我知道不好吃。”
“你沒問怎麽知道?”她催促道:“快問。”
“……好吃嗎?”
“這是阿姊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飯。”
“……”
他低聲嘀咕了幾個字,秦秾華依稀聽出末尾的兩個字——“騙子”。
她是說過很多謊話,但也說過不少真話。
其中就包括了眼下。
“是真的。”她說:“阿姊活了這麽久,這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一碗飯。”
夜深人靜,若你孤身一人走在路上,聞到風中飄來的碎金飯香味,會想到什麽?
那時,她說了什麽呢?
秦秾華一口接一口地往口中送着炒糊的蛋炒飯,視野逐漸模糊,有什麽溫熱的東西湧出,順着臉頰流下,也許流到了飯碗裏,也許沒有。
少年手足無措,翻遍全身都找不到一塊手帕,想拿衣袖給她擦淚,又看見衣袖上灰不溜秋的竈灰,他頓了頓,忽然起身,快步走到床前,拿起她的被單走回。
秦秾華來不及問他要做什麽,整個人已經讓被單裹了起來。
被單裹着她,少年從她身後裹着被單。
他悶聲說:“我認真學做蛋炒飯……不要哭了。”
少年毛茸茸的腦袋就擱在她的肩上,後背傳來的體溫又熱又沉穩,驅趕着她身上透骨的寒意,她轉過頭,看見他腦後那根用了五年的發帶,眼淚忽然流得更兇。
“不許哭了。”他提起被單就往她臉上蓋,按壓走她臉上的淚珠。
隔着一床被子,秦秾華聽到少年略微焦躁的聲音悶悶地響起:
“不許哭了……你再哭,我就……”
秦秾華在被子裏破涕而笑,為第一次見到的如此粗暴的擦淚手法。
“你就怎麽樣?”
少年從被子外抱着她,腦袋壓在她的肩窩上,悶聲道:“我不知道……你沒有教我。”
秦秾華揭開被子,用衣袖擦去他臉上的竈灰,看着少年烏黑清澈的眼睛,輕聲說:
“阿姊對你亂發脾氣,你不生氣麽?”
“……你難過。”
“可是,阿姊對你随便發怒,你不難過嗎?”
少年筆直地看着她,視線毫不回避,烏黑的眼眸中只有一往無前的勇敢和坦誠。
“……只要你不難過,我就不難過。”
那一碗糊掉的蛋炒飯,最後兩人一人一口地分食完了。
秦秾華坐在床邊,将長裙提至膝蓋上方,看着少年蹲着,小心翼翼地将活血化瘀的藥膏塗上她的雙膝。
這場景多年前也發生過,只是患者和醫者的角色對調了一遍。
在這一瞬,秦秾華忽然察覺,他長大了。
她随手收養的小狼真的長大了,長得比她預想中的還要強壯、勇猛,和她并肩而行的時候,已經能夠低下頭俯視她。
而現在,他從順地蹲在她面前,毫無防備地露出一段脖頸。
只要她想,一個瞬間就可以取他性命。
……只要她想。
秦秾華忽然伸手,摸上他突起的脊梁骨。
指腹下的他一個激靈,條件反射地歪頭避開了,他擡起震驚的臉,似乎吓壞了。
秦秾華說:“我要除掉穆黨。”
“……嗯。”
他的神情好像有些失望。
秦秾華問:“你不問我要做什麽?”
他低下頭,将擱在她腿上的煙紫色長裙重新放了下來,視線在她雪白的雙腿上停留了一瞬,長裙也在空中滞留了短暫的一瞬。
“不問。”他起身,坐到她身邊。
和他一貫的喜好一樣,緊挨着她的身體,肩頭和肩頭相互依偎。
少年好像又比入讀華學前高了一些,壯了一些,坐在身邊,竟然像座巍峨的大山,擋去了窗前的一半月光,也擋去了一半風塵。
“你往哪裏走,我就往哪裏跟。”
一抹寒芒閃過,她還來不及阻止,少年已經削下她的一縷頭發。
秦秾華并非斷發就能要死要活的純正古人,在她發表疑問之前,少年已經從他腦後割下第二束頭發。
兩束頭發在他手中打了個死結,他握緊發結,說:
“秦曜淵發誓,永不背叛秦秾華,生生世世,如影随形,永結同心。”
秦秾華等他鄭重其事地說完,忍俊不禁道:
“為什麽是生生世世?”
少年将結發小心翼翼放入懷中,想也不想地說:“一世不夠。”
秦秾華笑道:
“第一,只有小孩子才會有永遠;第二,永結同心這個詞用錯了對象;第三,結發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結的。”
她撓了撓少年的下巴,笑着說:
“……這就是你不好好讀書的結果。”
少年皺起眉頭:“……我不是随便結的。”
“不随便也不行。”她說:“結發只能和你的妻子結,阿姊不行。想許諾,方法多得是,要是你每許一個諾,阿姊就要少一束頭發,再多的頭發也不夠你許的。”
她朝他伸出手:“把阿姊的頭發還來。”
他皺着眉頭,很不服氣:“不。”
“還來。”
秦秾華伸手去拿,少年直接離開羅漢床,幹脆利落地跳窗跑了。
她露出無可奈何的微笑,輕聲道:“結綠——”
片刻後,結綠急匆匆地走進寝殿,看見她發紅的眼眶,連忙垂頭避視。
“公主,有什麽吩咐?”
“我的針線盒還在嗎?”
結綠一愣:“……應當是在的。”
“去把它拿來,再從庫房裏,取一匹紫織金絲布。”
結綠不明所以地去了,過了許久,拿着針線盒和布重新回來。
“公主這是要做什麽?”結綠好奇道。
“做香囊,做荷包,再做幾根發帶。”
“公主不是最不喜歡碰女紅嗎?”
秦秾華拿起剪刀,從紫織金絲布上裁下一塊适宜的大小拿在手裏。
搖曳的燭光下,她唇邊發自內心的微笑格外動人心弦。
“我不喜歡的,只是做別人可以代替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