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九原郡王府,氣氛凝重。

連院子裏盛開的春花都無精打采, 好像被看不見的寒霜打謝了葉子。

往日的這個時候, 會在廊下穿梭的奴仆紛紛不見蹤影。郡王府花廳房門緊閉,砰地一聲,瓷器砸碎的脆響從門內傳來。

“玉京公主如今自身難保, 你還執迷不悟, 是想讓全家和你一起陪葬嗎?!”

方正平跪在冰涼的地磚上, 冷意從膝蓋一直往全身透。

他看着坐在主位的父親, 哀求道:“父親!玉京公主現在處境艱難, 兒子必須入宮, 求父親網開一面吧!”

“不行!”九原郡王勃然大怒,一拍方桌, 怒聲道:“我和你母親已經和陳家交換了名帖, 下月擇個吉時便立即成婚。禮成之前,你別想邁出郡王府一步!我已經向陛下遞了你我病假的折子, 這一個月,我會留在府裏親自看管你!”

“父親!”

“方正平!”九原郡王的怒喝蓋過方正平的抗議聲,他怒目圓睜,指着地上神色痛苦地方正平,怒喝道:“為父此前就是對你網開一面,所以你才會越陷越深,以至于把全家性命都棄之不顧!”

“父親……”方正平哀聲道。

“你以為想尚玉京公主的人只有你嗎?那裴穆兩家為何要争搶玉京公主至今?因為玉京公主有名聲, 有才華, 她有民心!穆世章和裴回, 誰能容許自家以外的人擁有民心?玉京公主除了下降穆裴兩家,只能遠嫁他國,她沒有第三個選擇!”

九原郡王常袍下的身體在止不住地顫抖,他收回指着方正平的手,用力握在椅子扶手上,滿臉痛苦。

“就像你我,勢單力薄,為父什麽也做不了,你也什麽也做不了。你是為父唯一的兒子,難道我不想見你娶到喜歡的女子嗎?若只犧牲為父一個,為父二話不說就進宮為你請婚,可是……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

“大朔建國不到百年,皇帝已換四任,眼下這位陛下在位二十三年,已是在位時間最長的一位。大朔國勢衰微,君王孱弱,奸臣當道,誰也說不準這天,日後是個什麽模樣!”

“穆黨和玉京公主的沖突日益嚴重,玉京公主只是一名女子,日後總要嫁人,嫁人了便是別人家的人。福王再如何心疼姐姐,也不會為她和穆黨起正面沖突。連五皇子都不敢做的事,你想去做,是把郡王府幾百口人命置于何地?”

方正平彎下腰,淚流不止。

如果他有一個弟弟,哪怕是庶出的,今日他都能毫不猶豫跨出這扇府門。

可是方家代代單傳,父親只有他一個兒子,他若不管不顧奔向心愛之人,嚴厲的父親,慈愛的母親,還有卧病在床的祖母,他們又該怎麽辦?

九原郡王起身,扶起地上的兒子,握着他的手,含淚道:

“正平,父親老了,郡王府的擔子,還需你來挑起。你和玉京公主此生有緣無分,忘了她罷……”

花廳內,只餘啜泣。

……

五月的良辰吉日大概特別多,玉京城內整日敲鑼打鼓。

茶館裏,無所事事的老百姓議論紛紛:

“今日又是誰家結親?”

“是宮裏的六皇子——如今該稱燕王啦。燕王開府成婚,正妃是穆氏女,側妃又是奉國将軍馮虢的嫡長女,聽說王儀鹵簿從康穆門一直排到綏青橋,那排場可氣派——就像帝王出巡一樣!”

“這京裏趕在五月成親的人家還真不少,先是九原郡王府,再是燕王府,我家婆娘也說要趕在這個月把兒子的婚事給辦了!”

一名臉色蒼白的女子在這時走進茶館,衆人見了,不約而同,陸續陷入了沉默。

女子走到掌櫃面前,低聲說了什麽,片刻後,掌櫃取了一個油紙包的幹茶餅遞給她,女子點頭道謝,一如進來的樣子,低垂着視線,悄無聲息地去了。

女子離開茶館後許久,茶館才重新有人說話。

說話的聲音每桌都有,但每桌人的聲音和表情都變得克制而沉重。

“那就是蔡中敏的遺孀吧……”

“她來茶館做什麽的?”

“蔡中敏生前喜歡這裏的雲霧茶……她是來這兒買茶的,今日是蔡中敏的七七之日。”

“原來已經過去四十九天了……”

“聽說蔡中敏膝下沒有兒子,就這麽死了,蔡家絕後了……”

“這就是蔑視天道的報應……他死前不敬天地,估計死了以後也只能成為孤魂野鬼,連地府都不收……”

身後的議論聲越來越遠,甘氏提着茶包,如行屍走肉一般走入小巷。

蔡中敏官銜低微,兩袖清風,死後也沒留下什麽家産,不過是能夠遮風避雨的小破院子一間罷了。

如今能夠燒紙燃香,備家畜菜肴祭奠,全是因為受了別人的恩惠。

甘氏推開破舊的木門走進院子,她和蔡中敏唯一的女兒立即向她奔來:“娘親!”

她才六歲,就沒了父親。

甘氏鼻子一酸,緊緊摟住女兒。

“娘親!公主來了!公主!”還不懂事的女兒高興地指着身後。

甘氏一愣,擡起頭來。

一女子從前廳走出,素衣素裙,頭上只別着一支玉簪,依然風姿過人。

“玉京公主……”甘氏脫口而出。

秦秾華朝她微微一笑。

甘氏第一次見她,充滿拘謹和不安,而一炷香後,甘氏便對着她痛哭起來。

秦秾華想讓誰打開心扉,總是容易的,對正處于悲傷中的人來說,更是如此。

她想知道蔡中敏臨終前寫的那本書在哪裏,可惜甘氏并不知情。

秦秾華留下足夠甘氏和女兒一輩子生活的銀兩後,走出蔡府。結綠候在門前,見了她,立馬上前扶住。

二人走出巷子,回宮的馬車就停在巷口,醴泉站在馬頭前,眼神看着蹲在地上用樹枝逗弄馬匹的小女孩。

蔡中敏唯一的女兒天真爛漫,似乎并不明白父親已經永遠離開了她,秦秾華在蔡府等候的這段時間,是她陪着談天說地,驕傲地展示珍藏的幾顆彩色石頭和發芽果核。

女孩手裏的樹枝有幾張綠油油的葉子,她就是憑這點誘餌,逗得拉車的馬匹不停響鼻,夠着頭想要去吃。

小小的事,女孩開心笑個不停,肉嘟嘟的臉頰兩邊露出一對甜甜酒窩。

秦秾華制止行禮的醴泉,蹲下身,對朝她看來的小女孩笑着伸出雙臂。

女孩晃着手中的樹枝,一蹦一跳朝她跑來。

秦秾華摟住到了眼前的小女孩,笑着說:“喜歡馬兒嗎?”

女孩睜着濕漉漉的大眼睛,大聲說:“喜歡!”

秦秾華喜歡這樣的小女孩。

她們還什麽都沒學到,不知道女子要輕聲細語,不知道女子要掩嘴微笑,不知道女子和外男不可在同一桌上用餐,也不知道,女子要大度,要分享,要主動為男子納妾才是賢德。

“你告訴我你叫什麽,我就把馬兒送給你,好不好?”

女孩神色猶豫,片刻後,說:“我們家養不起馬兒,娘親說只有大戶人家出行才用馬車,爹爹說我們是小戶人家,而且……娘親也不喜歡馬屎的味道。還是算了吧……”

遺憾的表情只在女孩臉上停留了一會,她的眼睛就又亮了起來:“但我可以把名字告訴你!”

“你的名字是什麽?”

“我叫蔡執!”女孩奶聲奶氣道:“不是菜菜的菜,是蔡琰的蔡!執着的執!爹爹說,做任何事,都要執着,半途而廢者,永遠沒有出息!”

“……小執希望做一個有出息的人嗎?”

“希望!”

“原來小執希望做個和爹爹一樣的人啊。”

“公主姐姐,小執的爹爹是個有出息的人嗎?”

蔡執睜着天真無辜的大眼睛定定地看着她。

那雙還不知世事的赤子之眼,如同世間最尖銳的刀子,片在秦秾華的心上。

時間每過去一刻,這雙眼睛,就從她的心上剜去一片帶血的肉。

她痛得指尖蜷縮,面上卻只有微笑。

只有溫柔的,包容萬物的微笑。

“小執的爹爹,是一個勇敢、誠實,比世上絕大多數人都要聰明的人。他是這個時代的偉人,走在所有人前頭,是黑暗中引領人們的第一束光。他會名垂青史,後人會永遠記住他……公主姐姐向你保證,好嗎?”

“我聽不明白……”小執的兩指搓着其中的樹枝,開朗的小女孩直至此時才落出一抹落寞。

小女孩看着秦秾華,緩緩問出那個對二人都說都格外殘酷的問題。

“我想爹爹了……爹爹什麽時候才會回來?”

秦秾華還在微笑,可是她已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她怕一張口,臉上的微笑就會分崩離析。

她笑着低頭,半晌後,擡頭迎上女孩疑惑的視線。

她笑着說:“你想去公主姐姐的學府念書嗎?公主姐姐會照顧你和娘親,直到你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蔡執想也不想,激動點頭:“好!我要去念書!我要成為和爹爹一樣了不起的人!”

秦秾華摸了摸她的頭,起身正要走向馬車,蔡執忽然扔下樹枝,說:“公主姐姐等等我!”

她飛奔回家,過了大約一盞茶的時間,小女孩氣喘籲籲跑了回來,手裏拿出一本手寫的書,那封面,是秦秾華熟悉的字體。

“這是我的寶貝……送給公主姐姐!”

秦秾華伸手接過,蔡執朝她粲然一笑,開心地又跑了回去。

她拿着這本手寫的書,走出小巷陰影,暴露于明亮的盛陽之下,翻開保護手寫稿的空白第一頁,真正的封面出現在她眼前。

“大仁”——

龍飛鳳舞的兩個字,濃縮了蔡中敏一生的信念。

仁,偏愛。

天地不仁,人類才得以立足。

君王不仁,人民才得以生活。

官吏不仁,國家才得以發展。

“故此,不仁才是大仁。只有一視同仁的去看世間萬物,才能見到它們真正的模樣。吾如今已四十有二,所見大仁者,只有一人。若世間有更多像她一般虛懷若谷、風塵表物之人,我大朔何愁不興?我漢族何愁孱弱?這四海八荒,何愁海波不平?”

颠簸的馬車中,秦秾華看完了整本《大仁》。

在最後,蔡中敏還是完成了她的囑托,寫出了一本曠世之作。

馬車在張燈結彩的燕王府門前停下。

滿面笑容的穆黨往來穿行,每個人都錦衣華服,頭上一個簪子的價格,就能在牙行合法買到十幾條人命。

人命算得了什麽?

算不得什麽。

男子也好,女子也好,每個人都活在名為時代的牢籠裏,他們看不見這透明的牆,看不見頭上的頂,就像習慣了雞籠的家雞,安逸自得的活在看不見的監獄裏。

偶爾踮起腳尖一跳,撞上透明的牆,也不過是揉揉頭頂,嘴上抱怨兩句,然後繼續如常地在籠子裏度過一天又一天,直到走入生命的盡頭。

他們是被馴養的家雞,而他們的下一代,生下來就是家雞。

秦秾華從這些被馴養的人身邊走過,在一聲聲驚訝的竊竊私語聲中目不斜視。

她看到了穿着大紅禮服的秦曜泰,也看到了作為新妃娘家代表,受百官簇擁的穆得和,還看到了親自下令對蔡中敏執行膑刑的大理寺卿吳文旦。

蔡中敏自刎時,膝蓋骨已被完全剜去,全身遭受酷刑不下二十種,整個人不成人形,慘不忍睹,以至于直到下葬,甘氏都不忍讓女兒蔡執見父親最後一面。

秦秾華分明在笑,可是衆人都不由自主地因懼怕而停下交談。

“你……你怎麽來了?你一個人來的?”秦曜泰往她身後看了一眼,神色後怕。

“燕王大婚,我這個做姐姐的,自然要來喝一杯喜酒。六弟難道不歡迎阿姊麽?”

“七姐願意來喝弟弟的喜酒,弟弟怎會有不願的說法!來人啊,給玉京公主滿上一杯!”

無色的瓊漿玉液伴随酒香,從細頸瓷壺裏呈小注水流湧入瓷杯。

流酒聲清脆而冰涼,燕王一邊倒,一邊忍不住去看她,越看,手中倒出的酒液越不穩。

酒杯滿了,他親自遞給她,兩人的指尖在中途相碰,燕王覺得碰到的好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冰——在烈火中噼裏啪啦,用生命來燃燒的冰。

自相識以來,秦秾華一直給他說某種不清道不明的畏懼感,十九年的畏懼感在這一刻忽然堆疊起來,讓他光是看着她的笑眼,便心生刺骨俱意。

她是在笑嗎?可是在他看來,這笑為何如此令人膽寒?

大紅的前廳裏,鴉雀無聲。

所有人都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身材纖瘦,素衣加重了臉上的蒼白,她就像是晨光下的那一捧落雪,雖璀璨奪目,但注定幻夢易碎。

她有柳葉一般的秀眉,有秋水一般的瞳孔,有小巧高挺的鼻梁,有小而紅的一張嘴唇。

她生了一張比初雪夜露還要可憐可愛的容顏,卻偏偏有着比磐石高山還要執拗堅定的目光。

“這一杯,本宮敬燕王新婚大喜。祝燕王心想事成,早日飛黃騰達。”

燕王還未來得及說上一句場面話,秦秾華已經将杯中酒液一飲而盡。

“第二杯——”秦秾華自己拿過酒壺,重新斟滿酒杯:“本宮敬穆得和,祝穆氏一族枝繁葉茂,昌盛百年。”

穆得和眉頭緊鎖,面色凝重,同樣來不及說話,就見她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最後一杯——”秦秾華笑着朝吳文旦舉起酒杯:“本宮敬吳文旦,祝吳卿平步青雲,兒孫繞膝。”

吳文旦臉上在笑,手卻在抖。

玉京公主臉上的微笑讓他懷疑杯中酒被人下了鸩毒,他已打定主意,除非玉京公主點破,否則他絕不喝下這杯詭異的敬酒。

秦秾華敬完三杯,面不改色地告辭。

她走出烏煙瘴氣的燕王府,一聲呼喊讓她停下腳步。

秦秾華轉身,迎上燕王府快步走出的穆得和的視線。他面色嚴厲,如臨大敵地看着臺階下的秦秾華。

正午的烈陽,割裂屋檐下的二人。

一陰一陽,泾渭分明。

“玉京公主突然而來,突然而去,究竟所為何意?”

“我已經說過,為祝賀而來。”

“是嗎?我見玉京公主來勢洶洶,還以為公主是來問罪的呢!”

“我竟不知,穆大人何罪之有?”

“公主是明白人,不妨同老臣打開天窗說亮話。你我既無利益沖突,又無累世血仇,何必要針鋒相對呢?”穆得和揖手道:“公主冰雪聰明,為世人敬仰,老臣小兒不才,對公主一見傾心,公主若摒棄前嫌,同穆氏結這兩姓之好,對玉京公主,對陛下,對天下都是大大的好事一樁呀!”

“如此,果真是大好事一樁。”秦秾華輕聲說。

“正是如此。”穆得和再次揖手,臉上帶着微微笑意。

“我若記得沒錯,穆大人似乎只有一個嫡子?”

“正是。犬子穆陽逸,和公主年歲相當,正是匹配。”

“那本宮便再祝穆大人一句——老有所依,福如東海。”秦秾華笑道。

穆得和氣結,對她怒目而視道:“玉京公主!難道你當真要與穆氏為敵嗎?!”

“為敵?”

玉京公主已經坐進馬車,穆得和追下臺階兩步,聽見車窗後傳出一聲極輕,極冷的低笑。

寒意順着空氣,鑽進他每個孔竅。

“穆大人言重了,本宮,從不與人為敵。”

“醴泉,回宮罷。”

駕車的獨眼內侍“喏”了一聲,揚起馬鞭,黑色的馬車漸漸遠離富麗堂皇的燕王府。

馬車中,茶香袅袅。

秦秾華擡起眼眸,面無表情。

她沒有敵人。

政敵,并非生死之敵。政鬥,也應有個底線。

生而為人的底線。

若他踏破了這條底線,便不再為人。

既不是人,便不是她的敵人。

她從未有過敵人,倒是遇見過許多披着人皮的惡鬼。

這些惡鬼,都被她送往了極樂世界修佛向善,穆黨還不明白這個道理,但是沒關系。

很快,她就會讓他們明白這個道理。

對惡鬼,沒有什麽地方比地獄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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