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在第三次被滑板鞋擦醒後, 秦秾華懷疑自己的教育出了一點問題。

她把手抵在少年胸口,硬生生從他懷裏掙脫出來。

“……你醒了?”

少年帶着早起的沙啞音調向她靠近,像什麽小動物似的, 臉頰親昵擦着她的額頭。

“你怎麽進來的?”秦秾華不可思議道。

“走進來的。”

少年淡定從容的表情讓秦秾華有種是自己在大驚小怪的錯覺。

而在她愣神的時候,他蹭着進了一步, 把秦秾華剛剛争取出來的距離湮滅, 又一次把她摟進懷裏。

距離一近,秦秾華又感覺到那存在感驚人的滑板鞋貼上了她的腿。

她猛地推開少年,從床上坐起,沉聲道:“秦曜淵——”

她從未連名帶姓叫過少年,此次難得的黑臉, 成功鎮壓了蠢蠢欲動的少年。

秦曜淵一動不動,只有睫毛在眨, 冷峻銳利的五官,偏偏從這時間暫停一般的凝滞裏透出一股可憐巴巴。

秦秾華試圖給他好好講道理, 她平息了會情緒,認真道:“昨天早上,我有沒有告訴你,你已經大了,不能和阿姊睡一張床?”

他點頭點頭,态度十分良好。

“那你今天為什麽會在阿姊床上?”

“昨晚打雷了……”

秦秾華懷疑自己的耳朵, 不可置信道:“你怕打雷?”

“我怕你怕……打雷的晚上, 你總是半夜亮燈。”

有理有據, 使人無話反駁。

他忽然牽起她的手, 往自己方向一拉。

秦秾華不由自主倒在他身上,一雙長臂将她圈緊,少年抱着她,下巴抵在她頭頂,語氣自豪:“……昨夜你就沒有醒。”

這……看起來像是一個擔心姐姐睡眠的貼心小棉襖。

秦秾華都快被他迷惑了,好在,她還記得早上把她擦醒的滑板鞋。

有哪個牌子的小棉襖會用滑板鞋在她身上摩擦?!

秦秾華猛然驚醒,一把推開他下了床。

“結綠!”

“哎!公主醒了?”守夜的結綠聽到呼喚,立時從門外走入。

看見床上的秦曜淵後,她愣了愣,随即像什麽都沒看到似的,快步走到秦秾華身邊。

“公主可要叫人梳洗?”

秦秾華看向床上的人,皺眉:“你還不走?”

“……我錯了,阿姊別生氣。”

他誠懇道歉,态度良好,叫着只有在犯錯時才會叫的稱呼,赤誠的眼眸裏寫着“下次還敢”四個字。

她被氣得低血壓都快好了,催促道:“快走!”

“……真的?”

瞧這說的什麽話?不是真的,難道還是她欲迎還拒嗎?

秦秾華氣血上頭,恨不得自己把他扔出窗外:“……快走快走!”

秦曜淵只好翻窗走了。

好似沒甚精神,偏偏翻窗的背影利索極了,行雲流水一般熟練,看着就讓人來氣。

結綠叫來宮人為秦秾華梳洗裝扮,五光十色的頭面從她面前一盤盤經過,秦秾華心煩意亂,挑了素淨的一套珍珠絹花流蘇發飾。

秦秾華選定後,其餘宮人都井然有序地退出了寝殿,結綠拿起發釵之一,小心翼翼插入盤起的傾髻之中。

珍珠耀目,絹花秀美,流蘇習習,然配飾再美,仍比不過鏡中微微蹙眉的殊麗女子。

她想不明白,是自己教育出了問題,還是她太過敏感,男孩兒在這個年紀都是如此?

梳妝完畢,她走到窗前想透透氣,一擡眼,便撞進少年烏黑的眼眸。

他梳洗的動作飛快,不需畫眉塗唇,也不需挑選衣裝頭面,穿的永遠是秦秾華準備的衣服,用的永遠是秦秾華繡的發帶,秦秾華晨起繁忙時,他早已準備妥當,也不知在樹上看了多久。

他靠在樹幹上,手裏把玩小刀,一條長腿自然垂落,姿态一貫的慵懶,但不論何時,秦秾華和他對上視線時,他的目光始終銳利霸道,好像眼裏只看得到她似的,不發散一絲餘光。

“……”

秦秾華面無波瀾,利落關窗。

她在心裏回憶,他從前也是這般黏她嗎?

好像是黏的。

只是這黏糊程度,似乎随着年紀增長,沒有減弱,反而越發變本加厲起來。

秦秾華懷疑是因為自己沒養過孩子,所以才在什麽細節上出了問題。但她一時又想不出是漏了什麽細節。

算了……她安慰自己:這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說不準,就跟那春天的貓一樣,過了這段時日就好了。這點小事,還是別耽擱她投入今日份的快樂了。

枸杞茶,阿膠糕,銀耳紅棗湯,滿上滿上都滿上!

案牍,書劄,小折子,拿來拿來都拿來!

今日天氣晴朗,用蓮花忍冬小端硯,配上蘭亭修褉白墨正好,要輕輕研,慢慢磨,待淡淡花香散開後,再取象牙蘭亭賞狼毫筆蘸上香墨,在附有一條條請示的小折子上寫下她書法飄逸的批語。

玉京公主的快樂,就是這麽簡單!

快樂的時間總是短暫的,她感覺還沒工作一會呢,結綠就來第三次催她用午膳了。

午膳不說也罷,秦曜淵去廣威将軍府或華學時,她都是一人用膳,桌上永遠是各種藥膳,結綠會在一旁熱情介紹,這個止咳,那個補血,個個都像神丹妙藥。

當然,到底有沒有效,那只有老天知道。

用完午膳,秦秾華照例要在小花園裏走一走,消消食。

雖然是散步消食,但也不能就這麽望天望地浪費過去,她逛着小花園,令陸雍和随侍在旁,向她彙報赈災進度。

“……善款采購的木料糧食已經從水路進京,目前京中物價平穩,只是略有上浮。”

“粥棚處有人鬧事嗎?”

“剛開那天有人鬧事,是同穆府下人有關聯的小地痞,被京兆尹帶走打了三十大板後,無人再敢鬧事。”

秦秾華最近腰包鼓了,正在盤算除極天商會和既明書坊外,再搞個什麽小事業,陸雍和忽然說:“九殿下今年已年過十五。”

她心不在焉應了一聲。

“宮中皇子大多在十三四歲時進行啓蒙,九殿下沒有母妃,不知公主對此,可有考慮?”

秦秾華先是一愣,之後才反應過來此“啓蒙”非彼“啓蒙”。

她蹙起眉頭,好一會沒說話。

“公主若是覺得不便,可将此事拜托周嫔娘娘代辦,若公主放得下心,屬下來安排也是一樣的。”

秦秾華有些抗拒。

在她看來,哪有長輩給小輩安排夜生活的……

秦曜淵要是和誰看對眼了,悄悄地摩擦摩擦那也就算了,她……她督促着算什麽事啊?她又不是真的古人,實在難以融入古人十五六歲就可當爹做娘的環境。

可是,想起早上的滑板鞋,秦秾華又對自己的看法産生了懷疑。

是不是因為她遲遲沒有安排這樣的“啓蒙老師”,所以秦曜淵才會走岔了路子,擦錯了地方?

她猶豫半晌,內心天人交戰,陸雍和靜靜跟在身後,沒話也沒腳步聲。

許久後,她咬咬牙,終于開口:

“你去安排吧。找個體貼溫婉,膽大一些的……”想起秦曜淵那舉鼎的力氣,她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皮糙肉厚一點的……”

陸雍和剛要應聲,秦秾華又想起最重要的一點,忙補充道:

“一定要她自己願意!若是讓我發現她受了威逼利誘,我饒不了你!”

秦秾華鮮少遇事激動,陸雍和見她如此,眼神驚詫,過了片刻才開口說道:

“公主多慮了……想做啓蒙女官的宮女有如過江之鲫,遠不必威逼利誘。”

秦秾華沉默一會,有些煩躁。

“……你記着便是了。”

“喏。”

陸雍和效率很高,當天就安排好了所有。

秦曜淵從廣威将軍府學了槍回來,寒酥池洗完澡,頭發也來不及擦幹,興沖沖就往梧桐宮的主殿跑。

他沒見着秦秾華,倒是先見到那個總在秦秾華身邊轉悠的死太監。

這死太監,被他劃在“能殺就殺”的分類裏,他很不喜歡他看秦秾華的眼神。

他擋在寝殿門前,用難聽的嗓子說道:“今日公主為殿下安排了特殊一課,還請殿下随我來。”

秦曜淵看了眼依然緊閉的殿門,跟他走了出去。

他被帶出了梧桐宮,帶到了朔明宮一處偏僻的佛堂,看着陸雍和推開一扇隐秘的暗門。

陸雍和站在暗門前,說:“殿下,請吧。”

秦曜淵看他一眼,慢慢走了進去。

他剛邁進密室,身後的門就悄然無息地關上了,門外咔嚓一聲——他被死太監鎖在了裏面。

很好,死太監想謀害他。

他冷靜地想:即使他出去以後不小心把死太監捏死了,她也不會太生氣吧?

門縫裏透出的一縷幽光隐隐約約照着密室內的景象,四面八方,都是佛畫,但又不是一般的佛畫,至少,他是第一次見到兩兩摟抱的佛畫。

空氣裏飄着一股若有若無的香,又甜又膩,讓他開始心煩。

密室盡頭有一盞光線昏暗的油燈,搖曳微弱的燭光下,是一張寬闊的木榻,有紅被,有一本看不清圖樣的畫本。

密室裏沒有秦秾華。

沒有秦秾華,上的又是哪門子課?

不知怎的,他心裏越來越煩躁,想見她的心思也越發強烈起來,這密室裏光線暗,空氣差,再加上若有若無的脂粉香氣,總讓他想起摘星樓暗無天日的密室。

他正要轉身離開,木榻上的紅被忽然一動。

被子底下有人!

他沉下臉,走去一把掀開了紅被!

一個十七八歲的宮女藏在被子底下,身上僅有一件紗衣蔽體,她忐忑地看着他,臉頰浮着一縷紅暈,她含羞帶怯,尚未來得及眨一下眼,一床錦被已經烏壓壓砸來,把她重新壓回黑暗。

像是閃電撕碎烏雲的暴怒,秦曜淵一腳踹開上鎖的房門,鐵青着臉,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陸雍和就守在佛堂門前,他沒料到秦曜淵這麽快就出來了,剛想阻攔,看見他的臉色,立即縮回了腳步。

然而,他不去攔他,秦曜淵依然朝他走了過來。

“殿……”

陸雍和被捏着脖子提了起來。

他已經身長七尺有餘,依然被秦曜淵像提小雞仔一樣提了起來。

砰的一聲,他的後背狠狠撞上牆壁,秦曜淵的眼睛就在面前,那雙冷酷嗜血的烏黑眼眸裏盛着真切的殺意。

陸雍和後背除了疼痛,還有深入骨髓的寒冷。

“是她要你這麽做的?”他開口,聲音如墜冰窖。

陸雍和擡高下巴,呼吸困難。

“是……”

許久後,秦曜淵把他摔到地上,臉色黑得可怕。

陸雍和趴在地上咳嗽,連秦曜淵什麽時候走了都不知道。

他怕秦曜淵對公主不利,捂着脖子爬了起來,匆忙回去報信。

他沒有想到的是,秦曜淵沒有去見公主,他甚至,都沒有回梧桐宮。

正在和自己下棋的秦秾華聽完陸雍和禀報,沉默許久,目光落在他低下的頭顱上,直到他按捺不住,擡眼撞上她的目光。

“……你帶九殿下去拜佛,他在密室裏突然暴怒離去,只是如此嗎?”

“……”

陸雍和謹慎回答:“是。”

秦秾華拿起手邊的枸杞茶喝了一口,在這沉默的時間裏,陸雍和心中的不安感越來越大。

“那麽……”她放下茶盞,輕聲說:“佛堂裏燃的又是什麽香?”

她知道了!

陸雍和剛要說出以備萬一時提前準備的說辭,秦秾華已經朝他射來冰錐一樣的目光,她冷冷道:

“我不喜歡擅作主張的人。你若是覺得行事無需向我彙報,這裏不适合你,今日便收拾東西出宮吧。”

陸雍和驟然褪去血色,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公主……”

秦秾華說:“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可以舉薦你去司禮監,你不必再聽我調遣,又能官升一級,豈不皆大歡喜?”

“我不歡喜!”陸雍和雙手按在地上,額頭重重叩在冷硬的地面:“我知錯了……我已知錯了……我願意受罰,什麽懲罰都可以,只求公主原諒我一次,讓我繼續留在公主身邊效忠……”

他語帶顫抖,額頭抵在地上不敢擡頭。

他不敢想象,若是離了梧桐宮,離了玉京公主,他還能去哪裏,還有誰願意收留他,尊重他,依仗他……

半晌都沒有人說話。

被抛棄的恐懼湧上顱頂,陸雍和拼命磕起頭來。

“屬下再也不自作主張了,請公主原諒我一次……請公主原諒我……”

砰砰砰的叩頭聲在安靜的殿內回響,忽然,一只手扶在他的手臂上,将他輕輕拉了起來。

“公主……”

陸雍和怔怔地看着眼前的女子,她容顏殊麗,氣質出塵,她美好得如同幻夢,合該擁有世上一切,這樣的女子,卻偏偏憐惜而無奈地看着他。

心尖傳來的酸疼讓他的指尖顫抖。

只是一個憐惜的目光,他就恨不得将全部獻給她。

他的全部……

在他醜陋的容貌,燙傷的聲帶,殘缺的身體以外,他的全部,也僅僅只有那看不見摸不着的才智,只有她才相信的,在這醜陋軀殼裏藏着的價值。

他除了這裏,無處可去了……

“罷了。”她嘆了口氣,道:“記得你自己的話,下次再犯,便不要出現在我面前了。這次先放過你,自己去控獸處領罰吧。”

她一句話,讓他從地獄重回人間。

“……喏!”他激動應聲。

陸雍和離開後,結綠随後入殿。

秦秾華伸出手,任結綠用絞過的濕帕子細細擦拭她先前碰過陸雍和的手指。

“烏寶呢?”

“奴婢在。”

烏寶跛着右腿,從門外趨步走進。

“你也多日沒去探望醴泉了吧。”她說。

烏寶不明所以,謹慎道:“是有幾日沒見了……”

“今日放你的假,去控獸處看看吧。”

“喏。”

烏寶剛要轉身,又聽公主說:

“記住,我今日心情很差……因誰而差,你就實話實說罷。”

烏寶眼珠子一轉,立時明白了,他朗聲道:“奴婢明白了!”

烏寶離開後,結綠開口道:“公主要派人去找九皇子嗎?”

“你帶人去看看吧。”她頓了頓,說:“若是在辦事……只要對象是未婚且自願,那就不要打擾他了。”

“結綠知道。”

沒一會,出去尋的人帶回了意料之外的消息。

秦曜淵出宮了。

“公主,要讓宮外的人再找嗎?”結綠問。

秦秾華猶豫一會,說:“……算了,等他自己回來吧。”

“喏。”

她也不知怎麽想的,忽然脫口而出:“佛堂裏的那個女子,他碰了嗎?”

“何止沒碰,那宮女哭得可傷心了,說自己貌若無鹽,九皇子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險些拿被子捂死她……”

秦秾華不由笑了出來:“那助興香想必不是好貨,聽說西域那邊有種助興的熏香,能讓人把母豬都看做貂蟬。”

“活該陸雍和被忽悠!”結綠氣哼哼道:“一個毀容的閹人,還敢肖想我們公主,醴泉和蠱雕一會得知公主為他動氣,定然會使勁折騰他!”

“好了,瞧你氣的。”

秦秾華自玉甕裏拾起一枚白子落下,完成了絕殺黑子的小包圍圈。

“好狗要馴,好人要教。”她微微一笑,取走棋盤上自己吃掉的一大片黑子,溫柔道:“我會教他做個好人的。”

……

廣威将軍府,武岳親自将第八桶井水送進浴室。

冰水重新倒入木桶,泡在桶裏的人面色潮紅,眼神卻和井水一般透骨冰寒。

“你這是何必呢?”武岳嘆了口氣,坐到一旁的小板凳上:“給你安排啓蒙女官,你就學呗,我聽說宮裏的皇子都有經歷這麽一遭,就是宮外的男子,像你我這般大,就算沒有一兩個通房,那也早經人事了。”

他又羨慕又遺憾道:“我是地裏的小白菜,爹娘壓根不管,你遇到這麽好的事,怎麽跟個貞潔烈……”

話沒說完,木桶裏的水瓢從他頭上飛了過去。

武岳識趣閉嘴,提起空了的水桶往外走去。去哪兒?還能去哪兒?看這樣子,還得再來個八桶十桶的。

秦曜淵坐在木桶裏,身體滾燙,血液一直往下湧。

大約是身體的影響,他心裏也前所未有的亂,一會恨她安排什麽啓蒙女官,氣得再也不想回朔明宮,一會又恨不得她現在就在面前,他好……

他好什麽呢?

秦曜淵腦子亂亂的,思考也不利索了,眼前不知為何浮出佛堂裏看到的那些怪異佛畫。

想起佛畫,他心跳得更快,身體好像也更熱了,再想起佛堂裏那個不認識的女子,秦曜淵更是火冒三丈。

一想到她希望他和別的女人滾到一起,他就又是惡心又是憤怒。

他實在氣不過,猛地從水裏站起,狠狠一腳踹在木桶上。

轟的一聲,木桶上破了一個大洞,井水嘩啦流出,打濕了剛剛提着第九桶井水進來的武岳的靴子。

“殿下!你怎麽……這,你打壞了我的浴盆,讓我一會洗什麽……”

秦曜淵翻出木桶,帶着一陣如注水流,他敷衍着絞幹衣褲,從他身邊經過,留下冷酷一句:“去湖裏洗。”

“殿下!”武岳不可思議道:“我為你鞠躬盡瘁,流血流淚,你就讓我去湖裏洗嗎?!”

秦曜淵已經走出了浴室。

……

秦秾華都已經熄燈了,窗戶那裏突然發出一聲響動。

夜色深沉,她卻沒一點兒害怕。

“淵兒?”

秦曜淵帶着一身熱氣蹲到床前,黯淡月光照耀,她這才發現他一身濕透,臉頰潮紅。

她一時拿不準他是着涼感冒了,還是藥效仍在,但看他雙眼,依然清澈。

秦秾華從床上坐起,皺眉摸向他的臉頰:“藥效還沒過?”

他擡頭盯着她,像是一只蔫頭聳腦,夾着尾巴剛從雨裏回來的狼。

“……為什麽?”他委屈巴巴。

秦秾華不解:“什麽為什麽?”

“為什麽要我和不認識的女人摟摟抱抱?我不喜歡。”

他鮮少說這麽長的句子,也因此,秦秾華認真聽取了他的想法。

“那你喜歡和誰摟摟抱抱?”秦秾華問。

“你。”

他似乎是要抱她,但在那之前,他先看到了自己半幹的衣袖,那手剛剛伸出,又在半空中縮了回去。

“……我只想抱你。”他又說。

秦秾華好一會沒說話,因為她在思考如何措辭。

秦曜淵十歲那年,她在摘星宮血變裏發現了他,他不認字,不說話,連筷子都不知道怎麽拿。

他就像是獸群裏長大的人,殺戮為本能,天真而殘酷。

現在他會讀書寫字了,也會騎馬射箭了,但是有些常識,依然和世人脫節。

秦秾華頭回遇到如此棘手的問題,內政外交,甚至行軍打仗,這些都難不倒她,要她說,她寧願去行軍打仗,也不想回答這個讓人無從下手的問題。

終于,她開口道:“淵兒,你還記得阿姊從前和你說過,結發這回事,只能和妻子結嗎?”

“記得。”

“世上有許多種正面的情感,大致可以分為三種,一是親情,二是愛情,三是友情。像這樣的擁抱……”

她俯下身,輕輕抱住少年。

他渾身一僵,一動不動,發燙的體溫透過半濕的衣物,變成蒸騰的熱氣向她撲來。

她輕輕抱了抱,随即松手。

“對親人,愛人,友人都可。”她諄諄善誘道:“但是佛堂裏的那種擁抱,卻只能抱愛人。”

“愛情和親情混合的叫什麽?”他忽然說。

秦秾華一愣。

這是什麽問題?

她毫不猶豫道:“沒有這種感情。”

他又問:“……那親人和愛人結合的叫什麽?”

……好哲學。

秦秾華想了想,不确定道:“……合法夫妻?”

少年眼睛一亮,看他眼珠子往哪邊轉秦秾華就知道他要放什麽屁。

她沉下臉道:“親人是不可能做夫妻的!”

所以你去別的地方擦你那滑板鞋吧!

他也沉下臉:“為什麽?”

“世人不許。”

她原以為這堂倫理課該結束了,萬萬沒想到,厭學症少年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思考熱情。

不過片刻,他就給出了解決方案。

“等我當了皇帝,誰敢不許我就殺誰。”

“你會遺臭萬年——”

“那又如何?”

秦秾華皺眉,抓起軟枕按在少年不以為意的臉上。

“越說越不像話!你再胡言亂語,以後就不要來見我了!”

“阿姊——”

少年拉長聲音,抓住她按在軟枕上的右手,緊緊握了起來。

大概是藥效還在的緣故,他的聲音不如平常總是泛着一股冷意,而是軟的,綿的,就像撒嬌一般。

秦秾華也不忍心再說重話,只得在他頭頂拍了一下,假怒道:“快去把衣服換了,要是還不好,就去太醫院找人開藥,別在這裏發瘋。”

“我不瘋。”他抓着她的手不放,光線昏暗,那一抹暗紫隐入夜色,只剩一雙黝黑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她:“我瘋了也不會傷害你。”

雖然沒有證據,秦秾華就是覺得那看不見的狼耳朵和狼尾巴都翹了起來。

看他說了這麽多胡話還心情如此舒暢,秦秾華懷疑陸雍和怕是買了什麽假冒僞劣,這哪裏是助興藥,分明是失智藥。

她氣得把軟枕扔向他,少年動作敏捷,頭一低就躲了過去。那軟枕直線前進,砸倒了她妝臺上一片瓶瓶罐罐。

“……”

自己砸的,難道還能罵自己嗎?

她只能板起臉,“你再不出去,就別想踏進這寝殿了。”

秦曜淵走到妝臺前,彎腰去撿掉下的東西,撿第一下的時候,他就被不知是金釵還是什麽的東西給刺了,手指蜷縮一下。

秦秾華看不下去,說:“別撿了,明日宮人知道收拾,快走吧。”

他不情不願地站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那眼神,分明在說:“你不攔我,我真走了?”

秦秾華:“……”

糟心。

秦秾華躺回床,把被子提到了腦袋上。

秦曜淵翻窗離開的聲音響起後,過了一會,殿門那裏傳來結綠的聲音。

“公主,你睡了嗎?”

秦秾華掀開被子:“怎麽了?”

結綠走了進來,目光在殿內掃了一眼:“我剛剛聽到九皇子的聲音了,他回來了?”

秦秾華應了一聲,她正好有些迷惑,就把先前發生的對話撿重點說了一遍。

沒想到,結綠捂着嘴笑了起來。

“你笑什麽?”秦秾華很驚訝:“你還笑得出來嗎?”

“公主想得太嚴重了。”結綠笑道:“有幾個弟弟小時候沒說過要娶姐姐的話?不說遠了,就說身邊——烏寶就有一個姐姐,公主不妨問問烏寶,看他小時候有沒有說過想娶姐姐!”

秦秾華半信半疑,特意把半夜不睡,在韭菜田辛勤勞作的勞動人民叫了過來。

“公主,您叫我?”匆匆洗了手趕來的烏寶疑惑道。

“你有姐姐?”秦秾華問。

“是啊,奴婢有個大我四歲的阿姊,前兩年剛剛出嫁,奴婢還給她送了好大一包喜錢呢!”

“你……小時候,有說過以後要娶姐姐的話嗎?”

烏寶摸了摸後腦勺,不好意思地笑了:“小時候不懂事說的……公主怎麽會知道?”

秦秾華心裏一松,臉上多了絲笑意:“你猜猜我怎麽知道的?”

“公主難為奴婢了……”

她笑道:“你們都下去罷,結綠,不必留燈了。”

“喏。”

兩人一齊應後,前後腳走出寝殿。

烏寶忍不住道:“公主為何要問那個問題?”

“你管那麽多做什麽?”結綠翻了個白眼。

“不會是九皇子說了那樣的話吧……”烏寶憂心忡忡:“我說要娶阿姊,那是五六歲時候,九皇子都多少歲了,他要是說……”

“主子的事,你摻和什麽!”結綠打斷他,警告地看了他一眼:“主子吩咐什麽就做什麽,這是你上次告訴我的!”

“行行行……你最近怎麽了,真是一點就炸……”烏寶忽然一頓,狐疑道:“你來那個了?”

“哪個?”結綠說完才反應過來,她惱羞成怒,紅着臉推了烏寶一把:“管好你的嘴!”

“哎你……”

烏寶話沒說完,結綠已經轉身走了。

“唉……女人心,海底針。”

他搖搖頭,想起那澆了一半的韭菜田,連忙甩着跛腿,疾風一般走了。

寝殿裏的秦秾華好不容易對自己的教育理念重新豎起信心,忽然注意到黯淡月光下,妝臺上有什麽東西在一閃一閃。

那光不似首飾上折射出來的,又細又小,秦秾華忍不住好奇心,從床上起身,走到妝臺前。

一大把掉落的首飾都被撿了起來,雜亂地堆在桌上,秦秾華在邊緣找到了那抹吸引她的銀光。

是一根針,一根在瑞曦宮門口刺了她一下的慈母針,她本用繡帕把它包了起來,現在繡帕在一邊,針在一邊。

“用針尖輕輕刺破驗親的二人皮膚即可,若變色,兩人即無血緣關系,若沒有變色,便是三代內的直系及旁系血親。因為此針和慈母一般,從不會認錯親緣,故此家祖将此針命名為‘慈母針’。”

因妖言惑衆被斬的李仁的話還近在耳邊。

秦秾華走到窗前,拉開窗紗,引進明亮的月光。

月涼如洗,皎潔明亮的光線驅散殿內陰影,秦秾華看着手中的慈母針一動不動,猶如時間暫停。

就在她今夜上床之前,她還肯定這針仍通體銀光。

而現在——

泠泠月光下,變色的針尖閃着刺骨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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