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母子
根據開國皇帝定下的規矩,大秦的皇子年滿十二歲後,就得去五日一次的大朝上聽政,等十五歲後,依照學業成績和個人能力,開始入朝做事。
作為嫡皇子,秦暄是掐着時間來陽殿的。
太子秦卓照例是最早到的一個,見幼弟進了門,上前關心地問道:“五弟,你昨日為何要把康華郡主接到自己的府裏?為了這事兒,母後昨夜發了脾氣,都沒睡好。”
秦暄蹙眉,像個纨绔的少年一般,桀骜道:“我心裏樂意,就把人接回去了。反正父皇都沒反對,母後瞎操什麽心!”
秦卓搖了搖頭,苦口婆心地勸道:“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母後對我們有生養之恩,你怎能因為一點兒小事就惹母後傷心?聽我的話,等散了朝會後,去向母後好好認個錯,把康華郡主還給蕭國公府!”
秦暄藏在衣袖裏的手指掐了掐掌心,借着尖銳的疼痛壓下了心底翻湧上來的恨意,裝作不情不願道:“我知道了。等下了朝後,就去見母後。”
不過,可不是去賠罪認錯,而是要逼自己這個素有賢名的母後,給他和康華表妹下一道賜婚聖旨。
秦卓只當他還肯聽勸,欣慰地點了點頭,重新站到自己的位置上。
緊接着,秦帝在內侍的簇擁下走上禦座,衆臣行過禮後,兵部左侍郎出列,替被罰的蕭國公府求情,要求朝廷為安穩軍心計,盡快任命新的安北都護,并舉薦了歸德将軍蕭鳳章。
秦暄陰陰地盯着求情的那個老臣,隐約記起,這個人曾經做過蕭國公蕭靖的門客,這次應該是受了蕭靖的指使,替蕭鳳章鋪路。
上輩子,蕭惟父子死後,蕭鳳章便倒接替了安北都護一職。可上任半年後,就遇刺身亡。
蕭鳳章死後,蕭國公府後繼無人,安北都護的軍權,最終落在了寒門出身,根基薄弱的衛凜手裏。
兵部左侍郎話落,又有十幾個親近蕭國公府的朝臣附議,但親近韓國公府的朝臣們反對此議,認為蕭鳳章有個謀害忠良遺孤兼郡主的生母,讓他接掌安北軍,會讓将士們寒心。
秦帝聽朝臣們吵了一會兒,示意衆人安靜,問秦卓:“太子以為兵部左侍郎的提議如何?”
秦卓道:“兒臣以為,人無完人,蕭鳳章将軍之母的确對侄女不慈,可蕭鳳章将軍并非嫡母親生,事發時又不在京城,不應被牽連其中。”
這其實就是支持蕭鳳章繼任安北都護的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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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帝臉色微沉,又問大皇子秦玉安:“大郎,你怎麽看?”
秦玉安道:“兒臣以為,不妥。蕭國公府二房的人還沒當上安北都護,就敢弄死康華郡主,若是真讓蕭鳳章當上都護了,康華可還能有活路?父皇,太子不心疼表妹,兒臣心疼!”
這一聲“心疼”,就給太子扣上了一個不愛護血親的罪名。
秦帝的臉色好看了一些,贊許地點了點頭。
他早就想把四方都護的軍權收回來了,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現在當然不想讓蕭家人繼續做安北都護。
清了清嗓子,秦帝道:“康華是朕的親外甥女,朕這個做舅舅的,自然比誰都心疼。蕭鳳章有戰功,是個難得一見的年輕才俊,可惜攤上了一個不着調的嫡母,不适合安北都護這個位置。朕記得,征北将軍衛凜久駐安北,忠貞勇武,素有賢将之名,這安北都護就交給他吧!”
朝臣們面面相觑,無人反對,心中都明白,陛下定是早就看中了衛凜。
秦暄垂眸,暗暗想,命運真是個奇特的存在。
這輩子,蕭鳳章做不成安北都護,應該就不會遇刺早亡了,他救下了康華,居然也間接救了蕭鳳章一命。安北都護的位子,兜兜轉轉,還是落到了衛凜手裏,只是時間提前了一些。
和上輩子一樣,比起根基深厚的世家勳貴,父皇還是更喜歡寒門出身的純臣。
可問題是,衛凜要是“純臣”,這滿朝文武就都能以“純臣”自居了。
罷朝後,秦暄第一個走出了昭陽殿。守在殿門外的內侍全忠馬上跟了上來,殷勤地問:“殿下是直接回府還是……”
“我要去後宮看看母後!”秦暄想了想,說道,“全忠,你去給雍王府的秦修下張帖子,就說一個時辰後,我請他在慶豐樓吃酒!”
雍王府是大秦第一王府,第一任雍王乃是開國皇帝的同胞兄弟,執掌十萬安南軍,這一任雍王是是當今秦帝的堂兄,依舊執掌安南軍,兼任安南都護,常年駐守在南疆。
秦修是這一任雍王的嫡幼子,和秦暄是一樣,是帝都有名的纨绔宗室弟子,兩人平時走得很近,經常聚在一起惹是生非。
全忠一聽自家主子要見秦修,眼皮就是一跳,按照以往的經驗推算,也不知自家主子這是看誰不順眼了,又要和雍王府的小霸王聯手折騰人。
秦暄來到韓皇後所居的鳳儀宮時,便見一個穿着粉色襦裙的少女正捧着一幅畫,和韓皇後圍在一張書案前鑒賞。
那少女約莫十二三歲大小,眉目清婉精致,通身衣飾算不得華貴,也算不得繁複,卻讓人覺得十分順眼,也不知她究竟說了什麽,一向端莊的韓皇後笑得開懷又熨帖。
“見過五表哥!”見秦暄走進門來,少女有點兒慌張地站起身,屈膝見禮。
秦暄卻連看都沒看少女,徑直在向韓皇後行禮,道:“兒臣給母後請安!”
韓皇後臉上的笑容頓時消失了,坐直了身子,道:“我聽說,康華那丫頭還在你府裏住着?你到底是怎麽回事,難道還打算養她一輩子不成?”
秦暄不說話,淡淡看了周圍的宮女和粉衣少女一眼。
韓皇後皺了皺眉,粉衣少女識趣地告退,周圍的宮女也都退了下去。偌大的宮室裏,只剩下了秦暄和韓皇後母子二人。
秦暄正色道:“母後,兒臣想請你為我和康華賜婚!”
韓皇後勃然變色:“這不可能!你的婚事,本宮自有安排。”
秦暄諷刺地頂了回去:“母後的安排,就是讓兒臣娶了您養在身邊的侄女,韓槿?”
韓皇後怒道:“阿槿是韓國公府嫡長女,你舅舅的親生女兒,家世顯赫,才貌雙全,嫁給你做皇子妃,難道委屈你了不成?”
秦暄垂眸,冷冷淡淡道:“母親也知道韓槿是舅舅的嫡長女,您讓她嫁了我,就不怕委屈了二哥嗎?”
韓皇後覺得今日的幼子看起來格外不孝,沉着臉問:“秦暄,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秦暄面目表情道:“二哥娶的正妃是大儒的孫女,雖然出身淸貴,但娘家并無實權,只有個詩禮傳家的清名,并不能給二哥帶來多少助力。所以,二哥想要坐穩太子的位置,還是得靠舅舅韓國公的扶持。可是,兒臣雖非嫡長子,卻也是皇子,您讓兒臣娶了舅舅的嫡長女,萬一舅舅舍二哥而支持兒臣,将來又該如何是好?”
韓皇後猛地站了起來,仿佛從未認識過這個兒子一樣:“所以,你是怕阿卓日後猜忌你,才不願娶阿槿嗎?”
秦暄道:“孩兒以為,韓槿還是嫁給二哥好。”
“可你二哥有太子妃了,年紀也比阿槿大了十歲。”
“那又如何?”秦暄滿不在乎道,“反正二哥膝下,如今也只有一個兩歲大的庶子,沒有嫡出的兒女。只要韓槿能給二哥生下兒子,提一提份位又有什麽難的?又不是每一個太子妃,都有資格當上皇後。”
韓皇後目光微沉:“這些話,是你自己想的,還是別人說給你聽的?以前,你可從來都不關心這些朝堂大事。”
秦暄毫無遮掩道:“當然是兒臣自己想出來的。”
頓了頓,也不管韓皇後信不信,又說:“父皇擅使平衡之術,康華表妹如今無依無靠,兒臣娶她,是受了委屈,父皇必定會從其他地方補償回來,比如說,讓二哥迎韓槿入東宮。”
韓皇後心裏已經意動,卻不信這個突然變了畫風的兒子會如此委屈自己:“那你呢?娶一個無權無勢,身體還不怎麽好的花架子郡主,你真的甘心嗎?”
秦暄點頭,肯定道:“兒臣覺得,康華很好。”
韓皇後半點兒都不信:“她哪裏好?不過一個病恹恹的小女孩,究竟是哪裏入了你的眼?”
秦暄漠然地看着韓皇後,突然說道:“母後,比起二哥的将來,兒臣的一切,在您的心裏,真的有那麽重要,值得您尋根問底嗎?”
“你……”韓皇後猛地摔了桌子上的茶盞,胸脯劇烈起伏,怒極,指着秦暄罵道,“我怎麽就生了你這麽個不孝的孽障!你自己說說,本宮對你還不夠好嗎?”
秦暄垂眸,也不辯解,草草行了一禮,仿佛沒看見韓皇後的冷臉一般,自顧自走出了鳳儀宮。
陽光灑在殿前的青石階上,他卻沒感覺到半分的暖意,不由自主地想起,前生他在昭陽殿行登基大典時,他的那個“賢明”母後,就自戕在這鳳儀宮前,殿前的青石階上,染滿了鮮血。
他知道,那時候的韓皇後是在怨恨他沒護住二哥,還奪了本該屬于二哥一脈的帝位。
可是,他憑什麽要按照她的心意,用自己的命,換二哥秦卓的命呢?
昔年,為了秦卓能坐穩皇位,他屢屢出生入死,母親視之為理所當然;秦卓的皇位還未坐穩就猜忌他功高震主,意圖置他于死地,把好好的江山社稷折騰到風雨飄搖,母親裝看不見;等他的心涼了,打回了帝都,穩定了朝堂,即将登上帝位的時候,母親又送了他那樣一份大禮,在他頭上安上了一個怎麽都抹不掉的暴君之名。
生養他的這個女人,為了讓他不好過,寧願去死。
這輩子,他不至于為了還沒發生的事情親手弑母。
但是,想起或者看見韓皇後的時候,他的心中仍舊不可抑制地湧起殺人的沖動,怎麽也沒辦法端出一張孝順尊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