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第二天,李媽是被落雨的聲音吵醒的,也或者,是恰好醒了,就聽見落雨的聲音了。
南方的雨下得很是纏纏綿綿,順着石瓦流向四角的尖尖嘴兒上,再挑起一個漂亮的弧度,垂向地面的青石磚上,發出清脆的、連綿的“嘩——嘩——”聲。很有江南水鄉的韻味。
李媽推着顧太太進了院子的走廊,這裏既能看見院子裏的空架子,又不怕被雨淋着,只需多加一件厚衣服禦寒就行了。
李媽在顧太太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來,手上拿着一個老舊的繡模,在刺繡。她的繡功還是極好的,紅綢上一條金線魚栩栩如生,另一條只開了個頭。沒事了,就坐下來紮幾針,也是老人打發時間的一種方式。
正刺着,餘光瞥見樓梯上下來一個人,李媽擡頭笑道:“蔓蔓這麽早就起來了。”再愣一看,她居然穿着一身黑大衣,挽起的頭發上還插着一朵小白花,眼睛腫的像個大核桃。
李媽剛才叫她,她就跟沒聽見似的,眼睛空洞的盯着前方,往下走着,并不看人,也不看路。
李媽吓壞了,忙站起身,兩步走到顧蔓跟前,封住她的去路,問道:“蔓蔓,你這是怎麽了?你可別吓我,出什麽事了?”
顧蔓依舊雙目無神地盯着前方,不過這次倒是聽見了,答道:“我去看看阿初。”
李媽驚道:“阿初?阿初是誰啊?你怎麽穿成這樣?”
聽到時初的名字,顧蔓空洞的黑眸終于有所波動,轉向李媽,笑道:“阿初是我的丈夫,是許伯伯的兒子。”說着,便越過李媽,朝院子裏走去。
身後,李媽忙小跑着進了小屋,很快帶着一把傘追了出來,喊道:“蔓蔓,帶着傘。”
顧蔓走的極慢,現在才走到青蔓架旁邊,轉身笑着接過李媽的傘,卻又朝走廊上坐着的顧太太走去。
顧蔓蹲在顧太太腿邊,一手撐着傘,一手握住顧太太的手,她們兩個的手溫是一樣的,一樣的涼。顧蔓道:“媽,你在家等我,我一會就回來。”
一旁的李媽在心裏深深的吃了一驚。因為顧蔓這孩子雖然懂事,卻在親情上涼薄,否則也不會顧太太生病了,多年來也不回家看一眼。就是回來的這幾個月,也很少跟顧太太說話,更別說出門前報備了,這是她從來考慮不到的事。
也不能說她不孝順,只是她對孝道理解的淺,覺得很多事情都沒有做的必要,或者她根本潛意識裏就沒有這些事情。
踏了不知多少塊青石板磚,顧蔓終于走到了許家。院門開着,她就直接進了去,跟回自己家一樣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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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堂裏,許太太正在給許先生補衣裳,還是十幾年前的老式長褂,上面的補丁已經不止一塊了。而許先生正坐在許太太一桌之隔的凳子上,看着一本像賬目一樣的東西。
顧蔓收起傘,立在門口,擡腳進了去。
她的腳步并不響,幾乎是無聲的,可許太太還是發覺了。自從時初走了之後,許太太的神經就變得異常敏感,一點風吹草動她都覺得是兒子回來了。如今看到了顧蔓,就跟看到了時初一樣,她更堅信了這個念頭,因為時初是不會抛棄蔓蔓的,死都不會。
顧蔓在許太太和許先生跟前跪了下來,當着桌子上“時初”的面。再一擡頭,已是眼淚模糊了視線:“爸,媽,讓我做許家的兒媳婦,讓我替阿初孝敬你們好不好?”
許先生瞪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麽。還是許太太先反應過來,起身扶起顧蔓,道:“傻孩子,你瞎說什麽。”
顧蔓卻跟釘子釘在地上一樣,執拗道:“我沒有瞎說,我現在很清醒。我對不起阿初,對不起你們,對不起我媽……我是一個被世俗拉到谷底的人,我貪婪、自私、薄情,我媽媽生病了,我卻還放不下手中的高官厚祿,不願回來……阿初不在了,我就走偏了,變得不像我自己,是我對不起阿初,我配不上他……我現在只求能彌補我的罪過,爸,媽,我求你們了,答應我吧……就是你們不肯認我也好,讓我替阿初盡孝吧……”
顧蔓斷斷續續的說完,已是泣不成聲。她知道,是她走得太遠了,悔悟得太遲了。
許太太從沒想到顧蔓竟會說出這一番話,因為在她眼中,顧蔓還是跟十幾年前一個樣,心地善良,從來都沒有變過。一個人變沒變,她還是能看出來的。骨子裏的本性,是被蒙蔽還是被侵蝕,是有本質區別的。顧蔓屬于前者。她看着長大的孩子,不會差到哪去,何況,還是和時初一起長大的,她相信時初的眼光。
許太太道:“蔓蔓,阿姨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你離開家鄉太久了,一時忘記了這裏的氣息也是人之常情。阿姨和你許伯伯都很好,暫時不需要你的照顧,至于時初,他希望你幸福。”
許先生也站了起來,提了把勁兒把顧蔓從地上拉了起來,又扶到側旁客椅上坐下,自己也坐到旁邊,道:“蔓蔓,你還很年輕,還有很長的一段路要走,阿姨、伯伯,還有你媽媽,我們都會陪着你。同樣,你也在陪着我們,這就足夠了。時初的死,對我和你許阿姨的打擊都很大,可我們還是挺過來了,因為這才是時初願意看到的。蔓蔓,不管當初怎麽樣,都已經過去了,過去的事情無法挽回,我們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去彌補。你明白嗎?”
顧蔓點點頭:“許伯伯,那我能做些什麽?”
許先生道:“好好孝敬你的母親,多陪陪她。這是時初用生命教給我們的道理,不是嗎?如果你暫時不走的話,也可以到我這裏幫幫忙。”
顧蔓疑道:“什麽忙?”
許先生微微笑道:“咱們村鎮裏大多數都是些孤寡老人,子女們都出去務工了。十幾年前,我在鎮政府那裏申請,辦了一所養老院,子女們願意的就把老人送到這裏,交給我們照顧;還有些家裏寬裕的,請了保姆,咱們就逢年過節給這些老人送點米、油,平時沒事了跟他們聊聊天,解解悶就行了。”
一說起自己的事業,許先生眼睛裏閃着亮光,人仿佛跟着年輕了好幾歲,接着道:“現在養老院的規模比起十幾年前大了很多,活動設施也跟着全了起來,除了鎮政府和老人子女的扶持外,社會上還有一些有愛心的人士也捐了不少錢,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蔓蔓,你有沒有興趣來幫許伯伯的忙?”
顧蔓也終于跟着笑了起來,重重的一點頭,又道:“這養老院叫什麽名字啊?”
許太太在旁邊接道:“初慈。時初的‘初’,仁慈的‘慈’。”
兩個月後,顧蔓剛給顧太太洗過澡,正趕去“初慈”的路上,經久未響的手機響了,是來自北京的電話——複職電話。
電話是斯蒂文親自打的,沒有通過正常程序中的招聘經理,或者行政經理,足以顯示對顧蔓這位前HRD的重視。顧蔓禮貌的聽完,答應搭乘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去,收了線。
北京,LA執行總裁辦公室。
顧蔓微笑着遞上了辭呈和門禁卡。
斯蒂文很不解,又有點緊張,道:“Claire,我想我已經解釋的夠清楚了,這只是公司的一個常規程序。我知道你是冤枉的,我已經将罪魁禍首Aim fire掉了,你的薪水我也加了一倍,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還要走?是有人開出比我更高的條件嗎?可是Claire你要想想清楚,你的工齡在LA是很高的,這在自然退休後會有更好的保障和收益。”
顧蔓笑道:“多謝斯蒂文的擡愛,沒有任何公司想要挖我,這次離職純屬私人原因,而且我以後也不會再踏進這個圈子了。”
顧蔓将話說的如此明白,就是因為她知道,斯蒂文想要留她,不過是怕她有朝一日為他人所用,或者自立門戶,那将會成為他強勁兒的對手。這點,他們兩個都明白。
果然,顧蔓看到斯蒂文輕輕松了一口氣。真的很輕,但她還是發現了。她現在開始讨厭這樣深谙世故的自己了。
和斯蒂文又是幾聲不疼不癢的寒暄之後,顧蔓終于自由了。走到門口時,斯蒂文又開了口:“Claire,我可以知道你的私人原因是什麽嗎?”
顧蔓回頭一笑,她不想再進一步判斷斯蒂文是否話裏有話,只是露出只屬于少女的最純真的微笑,興奮道:“我要結婚了。”
離開北京之前,顧蔓又去辦了兩件事。一是把北京的房子和車子都賣了;二是去了趟銀行,把這些年為數不小的一筆存款提了出來,帶進賣房、車所得的錢,統共足足有1300萬。一半以時初的名義捐給了慈善基金會,剩下的一半她帶回了麗江,給家裏的幾個老人存了一筆養老金,其餘的悉數用在了“初慈”。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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