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按照規定,文理分科應該是在高二的。學校提前了一步,但理科班的政治歷史地理課仍然要做做樣子上下去,講課的老師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學生都在下面寫物理化學生物作業。
晚上回到宿舍,高伊吾做的題也和另外三個人不一樣了。
學校開始在高一推行月考制度,號稱要每個月一次正式的年級統考,整個年級一起排名,以便老師們能實時掌控學生的成績變化。
“好苦啊好苦啊!”蔣曉光嚎叫着。
“以後啊,”高伊吾翻着政治課本說:“說不定會每周考一次。”
“唉。”韓聯也在嘆氣。
“我每天做題的時候都在想,學的這些東西是不是真的有用。”逢雲厭厭地說。
高伊吾合上書認真的回答:“我也想過這個問題。”
“後來呢,你想清楚了?”
高伊吾點點頭:“想清楚了。就是現在談有用沒用還太早。好比人修房子,挖地基的時候讨論木地板合不合适、牆紙好不好看是沒有意義的,但地基一定要有,而且要堅固結實穩當。”
“你說呢?”他問逢雲。
逢雲正端着杯子,一口熱水在嘴裏,愣愣的點頭。
五月初,天氣已經熱起來,睡完午覺往教室走,水泥地面的熱氣直往身上撲。
逢雲趁着老師沒來,昏昏沉沉地抄寫英語錯題。教地理的男老師左手夾着課本,右手抱了個地球儀,走上講臺剛開口說了句同學們好,教室地面就開始搖晃。
逢雲看見老師表情明顯一愣,吊在天花板上的燈管來回震蕩。
“地、地震了!”
“老師地震了!”
“快跑啊!”
整個學校都炸了鍋,學生一窩蜂地往外跑,擁擠奔跑中仍然能明顯地感到地面在不停晃動。
地球儀咣地砸到地上,圓球掉出來滾了老遠。地理老師在教室前門揮着手臂:“同學們快跑,往田徑場跑!”
語文老師抱着教案,應該是剛上樓來要往隔壁班去,在樓梯拐角處撞上奔逃的學生,她白着臉擡頭看了眼橫梁,站着原地大聲喊:“注意腳下,小心樓梯,不要踩到同學!”
就那麽一兩分鐘,教學樓裏的上千學生通通跑到田徑場,一群群湊在一起心驚膽戰地議論着。班主任們滿頭大汗地到處找學生。
“都出來沒有?”
“教室裏還有沒有人?”
“不要往樓房邊上靠!”
四下裏亂糟糟吵鬧不休,忽然聽到廣播裏咻地一聲,高三的年級組長拿着無線麥說:“各班按升旗儀式的位置站好,班主任清點人數。”
這次亂成一鍋遭到人群開始有序地湊成歪歪扭扭的小方塊。
校長拿着手機焦急地從田徑場入口跑進來。之前讓學生分班站好的年級組長和另一名老師迎上去,老師們見到校長趕來,紛紛露出了找到主心骨的表情。
喧鬧的人群開始慢慢地平複下來,學生們坐在草地和塑膠跑道上給家裏打電話——他們不知道幾乎在同一時刻有無數人都在焦急的撥打電話,然而這時候已經完全無法接通。
下午兩點半的太陽,曬得人睜不開眼。
主席臺上幾個老師圍着校長周圍不知道在争執什麽。過了一會兒,逢雲聽到隔壁班有女生去問班主任能不能回教室把作業拿出來。
校長拿着麥,清了請嗓子:“同學們安靜!剛才臨近上課的時候,大家也都感受到了,發生了地震。目前還不清楚具體的嚴重程度,也無法預測是否還會再有嚴重的餘震。為了大家都生命安全,請不要離開田徑場。在得到下一步通知之前,不要進入學校的教學樓宿舍樓。我再說一遍,沒有通知,不要回到教學樓裏去!”
學生們一陣嘩然。
一直等到傍晚,老師們陸續通過各種途徑了解到,西北方向發生了嚴重的大地震,震中在距離本市九百多公裏的一個縣。小道消息漫天飛,有人說這次地震比差不多三十年前北方那次著名的大地震還要嚴重,有人說通往震中的公路完全壞掉,現在還沒人知道裏面到底是什麽情況。傳得最多的消息就是還會有餘震。到了晚飯的時間,校方開始組織學生分批到食堂吃飯。這時後學校對餘震的消息是持否定态度的,晚飯後倒也趕着大家回教室上自習。但人心惶惶,本來似是而非的消息越傳越真,加上随着時間的推移,地震中心的情況也漸漸通過各種途徑傳了出來,誰也不敢拿上千學生的安全開玩笑,等到要熄燈睡覺的時候,宿舍樓裏突然進來一群老師,一層一層拍門叫學生帶上被子去操場睡覺。
這下學生們當真是緊張又害怕了。
逢雲從床上翻身而起,有點擔心:“真的要去操場?真的會有餘震嗎?”
“別怕,咱們趕緊的。”蔣曉光把涼席一卷就下床穿鞋。
高伊吾也在收涼席,邊收還邊催促道:“逢雲別愣着了,拿被子枕頭。”
“我們四個将就擠着睡,我也帶被子。”韓聯跳下床,又去摸手機。
逢雲慌慌地跟着大部隊一路進了田徑場,場邊的氙氣大燈全部亮着,整座城市籠罩在暗紅色的天幕下——顯然在別的地方也有大把徹夜無眠的人。
還是永遠的升旗儀式的隊形,各班學生湊合着擠在一起。逢雲左手邊是高伊吾,右邊空着,隔了兩米遠就是下一個班級。
“我想給我爸媽打電話。”他小聲地說:“不過可能他們已經睡了,這快十二點了吧。”
“打吧,”高伊吾坐起來,自己也摸出手機:“我也打。”
這時周邊才陸續有人想起還要給家裏去電話。
逢雲握着手機,手心裏都是汗,還好響了一聲就接通了:“兒子,還沒睡呢?”沈媽媽聽着還算精神。
“媽媽,”逢雲一開口就有點鼻酸,頓了一下才接着說:“爸爸也在嗎?你們在家裏嗎?老師讓我們都到操場上來了。”
“你被子帶夠了沒,我們不在家裏,下午吃了飯就到小廣場裏來啦,今晚開了桌麻将,明早再看看情況。”
“嗯,好,你們晚上先別回家裏。”
“知道知道。”
沈爸爸在那邊說:“問他有沒有吃東西,學校明天還上課嗎?”
逢雲和父母聊了一會兒,确定他們今晚不會回家才依依不舍地挂了電話。
操場裏一片嘈雜,等學生都找到位置歇下後,場邊大燈熄了一半,校長拿着麥克風招呼還在說話的學生趕緊睡下。
逢雲混混沌沌地躺下來,他們宿舍一共帶出來兩張涼席兩床被子,拼在一起四個人橫着睡了一排,腳都伸到地面上。
只聽到蔣曉光說:“不知道明天還上不上課,我們今天早上發了張物理卷子,我只做了一半就出來了。”
“你還惦記着作業呢。”韓聯小聲笑了下,很快又掩去笑聲,有點嚴肅地說:“我晚上看到網上新聞都說這次地震好嚴重,死了很多人。”
一時大家都有點沉默,過了一會兒,高伊吾翻過身來臉沖着逢雲這側,閉着眼勸道:“睡吧,好晚了。”
是挺晚了,差不多淩晨一點。
逢雲牽了牽被角,覺得身體十分疲憊,合上眼卻沒什麽睡意。他想起小時候暑假在外婆家,小孩家家熊個沒完,精神頭十分好,外婆帶着他歇午覺,告訴他“睡不着也把眼睛閉上,慢慢地就真的睡着了”。于是他嘗試着強迫自己假裝入睡,漸漸地真的困起來,朦胧中似乎又聽見校長在勸導:“同學們,現在已經是淩晨兩點,趕緊休息了”。這一夜零碎地夢境不斷,一會兒是自己走在跨江大橋,腳底下的水泥橋面像海浪一樣翻滾起來,一會兒是趕着進考場,走到教學樓外面突然整個樓向自己傾斜過來……
混亂的一夜過去,天也照常亮了起來。
早上六點半,班主任們頂着黑眼圈,通知學生回宿舍收拾好東西趕緊回家,暫定放假四天,下周一再返校。
逢雲抱着被子随着人群穿過操場,學生們又疲憊又緊張,好些人兩眼充血,一臉倦容。
這天就這樣放學了,學校一成不變的作息輕易地就被現實的變故打亂。
回家路上,連公交上的人都在讨論地震的事,認識的不認識的都間或聊上兩句,似乎哪裏都是受到影響的人,學校放假,公司休息,商場歇業,路邊的早餐店都沒開門。
逢雲回到家還有點木木的,沈爸爸沈媽媽倒是熬了通宵又回單位上班了,打電話來叮囑他好好吃東西,警醒一點,一有問題就往外面跑。
電視裏幾乎每個臺都是救災的新聞,逢雲煮了晚速凍的餃子,邊吃邊看。這下他才真正看到了天災造成的實際影響——那不是普通地擾亂秩序、暫停工作學習和謠言四起,那是成片倒塌的樓房、斷裂的橋梁,還有廢墟下面原本應該活生生的人被救出來時面目全非的屍體。
他守着電視看那些滾動播放的新聞,注意力完全沒有辦法集中在別的事情上,穿着迷彩、穿着白衣和穿着橙色外套的人,哭嚎的老人小孩年輕人,風塵仆仆的前方記者,這些人一一在他眼前閃過。
手機叮地一聲,有消息進來。
“在家裏嗎?”是韓聯。
逢雲抽張紙巾擦了擦鼻子,回複道:“在家,剛吃完飯,我在看電視。”
“我也在看電視,看新聞。”
過了一會兒韓聯又說:“我們這裏離震中挺遠的,應該不會有太大問題。”
逢雲看着電視裏記者和同事彼此攙扶着走山路繞過塌方的國道,心裏有點亂:“我看剛才市裏綜合頻道也這麽說,打算一會兒睡一下。”
“昨晚沒睡好吧,我也是。不過你也別睡太沉了,警惕一點。”
“知道。”
洗好碗,逢雲開着電視,把被子報道沙發上,有一耳朵沒一耳朵地聽着,這次沒做夢,也許是太累了吧,一直睡到沈媽媽下班回來。
“媽媽。”他揉着眼坐起來,看見沈媽媽手裏還提着菜。
“睡到這會兒?晚上又該睡不着了。”沈媽媽摸摸他的頭。
沒一會兒沈爸爸也回來了,一進門就說這段時間單位要安排人值班,輪到他的時候晚上就不回來睡。
逢雲倒是帶了點練習冊回來,白天就攤在腿上,眼睛只顧着電視,星期六傍晚的時候聽他爸爸媽媽說單位都在組織捐款。
這周就這麽亂糟糟地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