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快樂的日子總是格外短暫,畢竟等着縮小版的暑假結束後,高三的修羅場就要正式降臨了。

逢雲也暗自督促自己,要努力學習,使勁學習,什麽小說漫畫電影新番都放一邊了。日常聽聽蒙菲的八卦(這真是五中奇女子,放假在家也有那麽多同學的故事流到她耳朵裏),和韓聯聊聊天,□□上逗逗蔣曉光。

臨到要開學了,韓聯突然告訴逢雲暫時不回學校宿舍住了,他沒說原因,逢雲敏銳地察覺到大致方向,雖然失望,仍然克制地沒有問為什麽。

剛上小學,寬大的校服松松垮垮,上衣足夠蓋過大腿,袖子卷一圈還能把手縮在裏面。那個時候覺得六年級十分神氣,在教學樓最上面一層上課,雙肩包的帶子只背一條,外套随意系在腰間,相當羨慕。

等到了初中,自己一下子從全校最大的六年級變成全校最小的初一,好像繞了一圈回到小一,種種感覺昨日重現,仰望着初三,偶爾聽到他們談論自己不懂的東西,充滿好奇。

新入校的高一生,和高三作息、上下課時間都不一樣,看見路上步履匆匆,一邊走還一邊舉着面包狼吞虎咽的就知道是那些臨近高考大戰的高三生了。

這年立秋後的第二周,逢雲正式成為了畢業級的學生。寒暑假被額外的課程占據從未改變過,以至于逢雲的認知裏,高二與高三的界限并沒有那麽清晰,高中的課程早已經學完,剩下的是數也數不清的試卷與習題,就在書山題海當中,有天他擡起頭喘口氣,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變成了準畢業生。

語文老師從不參與“今天體育老師有事請假”的争奪,總是在課堂上說:“做了一天的數學了吧,來,聽聽我的課輕松一下。”

英語老師總是在傍晚餅幹與蛋糕的香氣中攜着教輔走進教室,按照慣例發一套二十題的單選小卷子。

理綜的三位老師彼此争分奪秒,對課外時間的搶占已經到了白熱化。

數學老師清清嗓子,把各色教輔資料從夾帶的一堆資料裏拿出來。

試卷像雪花一樣翻滾着從第一排傳到最後一排——A4大小的兩頁卷,用來做一節課最後十五分鐘的課堂小考;八開的四頁卷,下午花一節課用作水平檢測;長長的八頁卷,晚自習定個一百二十分鐘做模拟高考……

偶爾老師晚間不得閑,也放心讓一個班的學生自己自習,安靜的教室裏只聞得筆尖與紙面摩擦的刷刷細聲。在這樣的夜裏,題寫到中途會有人忽然大聲嘆口氣,或者抱怨自己要被逼上梁山了,像小石子扔進平靜如鑒的水面,細小的波紋傳播開去,切切交談漸漸響起,夾雜着年輕的、無奈的笑聲,最終都在夜晚令人眼酸的燈管下歸于寂靜,各自搖搖頭揉揉手腕,繼續寫那做也做不完的習題。

逢雲望着沖着光撲閃的飛蛾,覺得自己像微不足道小蟲,他妄圖吞下整棵大樹,每天辛苦地啃呀啃,啃掉一片葉子,樹上就長出更多。

他昨天的物理小測突破歷史,百分制的試卷只得了三十七分。這樣大失水準是很少見的,他自己檢查了返回來的試卷,答題卡應該寫第三題的地方寫了第四題的答案,後面就整體錯開一位,最後一題跳空。最後兩道大題思路是對的,計算則像見了鬼,得出的結果驢唇不對馬嘴。

可這似乎也沒什麽感覺,他高一的時候可能還會以為一兩分的差距捶胸頓足,現在越臨近高考反而越麻木。

物理老師把他叫去辦公室,小心翼翼的安慰一番,又探讨了下最近的生活狀态,最後鼓勵他不要被暫時的起伏影響雲雲。

逢雲覺得到了這個時候,老師比學生還緊張,生怕哪個青春期少年少女心理失衡,情緒起伏過大,一不小心從窗臺一躍而下之類。

有些道理是大家都明白,身經百戰的老師更清楚,卻人人都身在其中不可能做到。明明知道過分的壓力不好,卻總想着要學生再看一點,再寫一點,就一點點。許許多多個一點彙聚在一起,把逢雲壓榨得麻木又疲憊。他們奉行的原則十分簡單粗暴:“別人都做了,就你們沒做,就問你慌不慌?”

大概是有點慌的。

彼此拼命競争,大家都半死不活。

有一天班主任特意把逢雲叫去辦公室,先問了問最近學習不緊張啊,生活上有沒有什麽事情。逢雲心裏奇道,自己近來成績穩定,沒作什麽妖,好好的為什麽突然這麽關照一下。

接着郝德均端着茶杯又問:“韓聯最近還好?你和他一直一個宿舍,也挺熟悉的吧。”

逢雲:“他這學期住在家裏,宿舍床位都空着呢。”

“嗯,是這樣子的,”郝德均斟酌着用詞:“韓聯呢,家裏有點變故,現在你們都到了最要緊的時候,老師呢,覺得平衡好心态才是最重要的,所以同意韓聯這段時間走讀,也是希望他能好好調整一下。昨天他來找我,打算回宿舍了。你們倆同屋兩年多,也希望你能幫老師注意一下,如果韓聯有什麽,要及時來告訴老師。”

這是讓自己幫忙看着韓聯。

前段時間的念頭越發清晰,逢雲小聲問:“是不是他爸爸媽媽……”

郝德均沒有明說,看逢雲這麽敏銳倒是松了一口氣:“你看,大人的事,有時候做子女的也沒有那麽多辦法可想,你們都還小,又是這個關鍵的時候,辛苦了這麽久,只差一步了,老師也希望你們都能有好前途!”

逢雲從辦公室出來,腦子裏亂糟糟的。

很快韓聯就回宿舍裏來了,平常還和以前一樣一起上課一起吃飯,就是他偶爾會突然盯着什麽出神,此外并沒有過多的跡象表露出來。這天中午在食堂,挂在牆壁上的電視萬年不變的是中央一套。因為最後一節課的老師稍微拖了點時間,坐下吃飯時午間新聞已經播完了。十二點四十是今日說法,案例好巧不巧是個離婚争財産的故事。兩口子婚前婚後財産含糊,各執一詞,還有個念小一的女兒,彼此推來推去,皮球一般。韓聯面無表情地看電視,逢雲覺得有點不好,還剩了大半飯菜就趕忙說:“我吃好了,走吧。”

又補充道:“別看了,沒什麽好看的。”

韓聯看他一眼,語氣很生硬地說:“你懂什麽?”

逢雲有點尴尬,幫韓聯拿書包,還一直催:“走了,宿舍要關大門了。”

回到宿舍,韓聯往床上一撲,臉埋在枕頭裏不說說話。樊景和王新新都沒回來,估計是在教室裏加練了。這下整個寝室只有他們兩個人,逢雲放好書包,有點不知所措。他拿不準要不要表現出“我已經知道”的樣子,又不太會安慰人,想着想着,只好開口問:“你熱不熱,要不要開空調?”

話一出口就覺得自己簡直糟糕透了,這說的都是什麽有的沒的。

韓聯悶着頭,小聲地叫他:“沈逢雲。”

“哎。”逢雲趕忙應了,韓聯很少叫他全名,這麽一喊,他幾乎有點想要立正站好了。

“對不起。”只聽韓聯說:“我情緒不好,你休息吧。”

逢雲小心翼翼地睡了,也睡不着,盯着天花板,耳朵注意韓聯的動靜。下午韓聯起床時帶着一臉枕頭印子,逢雲本來想笑的,察覺時機不對,笑容露了一下又趕緊收起來。

“想笑就笑。”韓聯好像又恢複正常了,薅了薅頭發大方地說:“笑吧,批準了。”

韓聯心裏明白,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早晚是這樣。自己控制不好情緒,除了家裏的事,學校裏的壓力也算一份。他看逢雲小心翼翼的樣子,猜得出他大概是知道了,有點無奈,又稍微覺得有點安慰:也不是沒有人在意。

少年人的隔閡不過夜,甚至都不過午。好多好多更嚴重的口角,明明打定主意無不理睬,一不小心又開口說話了,對方也沒注意,明明說好不說話,為什麽又不由自主的應答了啊。好吧,那我原諒你啦。

很多年之後,有一次他們倆偶然談起這段時光,逢雲背靠着流理臺玩手機,說:“其實郝德均也很緊張,但是他不跟你說,你也看不出來。你看,做好人有時候就是很默默無聞的,你都不知道有誰在偷偷地對你好。”而韓聯忙着翻炒鍋裏的菜,眼角都是溫暖的笑意:“你說的對。”

慢慢的,自習的時間多了起來,很多時候,老師過來發下一套題,大致走兩圈就可以回辦公室忙別的事,那種老師一走教室裏就翻天的情景已經不見了,人人臉上都是争分奪秒鬥志滿滿。周三下午,教室裏鴉雀無聞,間或有紙頁翻動,好像空氣裏都挂着專注與用功的标識牌。

一個高大的陌生男生在教室門口叫道:“周心巧,你出來一下。”

教室裏短暫地波動了一下,周心巧沒有多想,帶着疑問起身出去。

很快外面傳來一群人起哄的笑聲,周心巧罵着神經病,怒氣沖沖地回到座位上。靠前坐的沙汪小聲說:“是八班的人。”

後面的幾個星期,一到周三下午就有人來教室門口找周心巧,原來這天是八班的體育課。

周心巧黑着臉,手裏的原子筆要把練習冊劃穿了。趙容看不下眼,起身關了教室門。

外面的人沒有走,反而一個個都叫周心巧的名字。

忽然有個上年紀的女聲響起:“都圍在這裏幹什麽,你們哪個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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