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他爬上床接着睡,很快陷入詭秘的夢境。夢裏面好多沒有臉的人圍在他身邊,他潛意識裏卻能分辨出哪一個是誰,這些無臉人朝他說這什麽。
“聽不到,大聲點!”他回答道。
于是這些人圍地更近,七嘴八舌的聒噪起來。
突然一個人從包圍圈外面闖過來,一把拉起逢雲就向外跑。
這次逢雲聽清楚了,那個人急切地說:“快跟我來!”
他和之前包圍着逢雲的人不一樣,他的臉上五官清楚明白。
逢雲看着他的臉,覺得自己是認識對方的,卻無論如何想不起他是誰。
“你是誰?你要帶我去哪兒?”逢雲跟着他跌跌撞撞地跑着。
對方毫無征兆地停下,好像被逢雲的問題激怒一般甩開他的手,頭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等等,等等我!”逢雲趕忙跟着追,可是他跑的腿都軟了,對方頭也沒回過,離他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醒了?”何三錄吸着面。
逢雲揉揉眼說:“怎麽又吃泡面?”
“外面下雨。”榮舒也端着碗:“你昨天喝醉了,傻呵呵的,一回來就趟床上。現在酒醒了?”
“醒了。”逢雲打了個呵欠,莫名其妙地覺得空落落的。難道也要泡個面?
逢雲時不時會想起他喝醉那天晚上韓聯的電話。他們近來聯系沒有那麽頻繁了,快到國慶時,逢雲打電話給他,照例說說最近這段時間身邊發生的事,韓聯耐心地聽着,卻沒聊起自己。
“你假期有安排嗎?”逢雲控制着語速問道:“去年說去霞珠島也沒去成。”沒有開口說我們一起去玩吧,但韓聯認識逢雲四年多,清楚地知道這就是一個再明白不過的邀請。
隔着聽筒沉默着,一秒,兩秒,最後平穩地回答:“我和同學約好了去露營。”
意料之中。
逢雲輕聲感嘆:“不知道為什麽,感覺和你疏遠了。”他聽見韓聯毫無起伏的呼吸,腦中冒出奇怪的念頭——短暫的冷場将無形的電波凍結成冰淩,咵咵摔碎在地上,于是拿着電話的兩個人就再也沒有機會聯系到彼此。
韓聯似乎有點尴尬,解釋道:“也沒有吧。這學期課多,又都是專業大課。”說得他自己都信以為真:“我差不多也是勤學好問孜孜不倦的好學生啊。”
聊到後面逢雲自己也覺得無趣,随意編個借口挂掉電話。
大概兩邊都覺得是解脫。
快要入夏了,海邊偶爾會起大霧。逢雲總覺得那白霧是偷偷從海面溜上來,等到黑夜過去朝日将升時,再默默地回到海裏。晚間從宿舍樓上向下望,只看見一片茫茫中路燈模糊的光影,一個接一個,一個隔一個,孤單地伫立在濕漉漉的夜色裏。
他始終是沒有太多朋友,這時候心裏的感受對那僅有的幾個稱得上朋友的人也無法表達。
蔣曉光天生的樂天派,什麽問題都算不上問題,憂愁從左邊來,繞着他的光頭轉一圈,就從右邊離開;高伊吾的話,單看朋友圈就知道他忙得起飛,競選,辯論,實踐,比賽,過着令人豔羨的、充實的、精英的生活。
和其他所有假期前的最後一個下午相同,這天教室裏只稀稀落落地坐了不到一半學生。想必經驗豐富的教授也對自己的學生了若指掌,派了手下兼職助教的博士生來講習題,自己并不到場,成功地眼不見心不煩。聽課的同學不多,很有規律的集中在四個吊扇下面,穿格子衫的助教已經開始面無表情地念PPT上的習題,逢雲來得有點遲,從宿舍趕過來,出了一身的汗,見能被風扇吹到的地方都一隔一地坐了人,便輕手輕腳地坐到窗戶邊上去。
随意翻了幾頁小說,就收到祝鼎一的短信。
“沈逢雲,還記得我是誰嗎?!”
逢雲高中時和祝鼎一并不熟絡,畢業後也沒有聯系過。才高中畢業兩年而已,二十歲的人忘性也沒那麽大。他摸不準對方突然聯系自己的原因,卻也很快回複問他有什麽事。
原來這個家夥翹了一天課,提前開始小長假,一張高鐵票坐到T市。
逢雲在校門口接到祝鼎一時,對方腳踩人字拖,穿着鮮豔到誇張的短褲,頭上戴着草帽,标準的海島游客形象。
兩人在校外挑了個二樓小餐廳。平常這裏人很多的,到了假期稍顯寥落,卻實在清淨,很對逢雲的胃口。
祝鼎一拿草帽扇着涼風,和高中時一樣聒噪:“你們學校可真夠熱的,難怪宿舍都有空調。不過女生們都穿得好清涼,短褲小背心诶,我們學校都不許學生這麽穿。”
“嗯,熱嘛。”逢雲心不在焉地回答,随意點了個通心粉就把菜單推給章嶺。
“哦我看看。什錦海鮮蓋飯……好吃麽,你點了什麽,噢我不要粉,一個黑椒牛肉套餐,一杯酸梅湯。哎你沒怎麽變嘛,貼近赤道也曬不黑的樣子。”
祝鼎一呱啦啦地講着,逢雲偶爾點頭,附和一兩句,适時地回應“噢真的嗎”“後來呢”“哈哈有意思”。
青春期結束後他覺得自己慢慢地開竅了,雖然仍然不願意主動和不熟悉的人頻繁交流,卻學會了做一個傾聽者。
講着講着,就拐進了所有老同學會面一定會涉及的話題——別的老同學。
坦白說呢,逢雲從祝鼎一這裏收獲了好多意想不到的消息:周心巧在北邊念了一學期突然退學回高中複讀,于大雙進了學校籃球隊還随隊參加了大學生籃球聯賽,楊術下半年一開學就要去美國交流一年……
飯吃到一半,祝鼎一滔滔不絕地接着說:“哎你知道嗎,韓聯和盧愫兩人處一塊兒,真是看不出來,異地戀啊!”
逢雲耳邊嗡地一下,頭皮都炸了。
“以前也看不出他們倆有意思,說是在一起好幾個月,一有時間就湊一塊兒回A市,都見過家長了呢。上個星期聽說是吵架了,韓聯第二天翹了課直接飛到C市去找她……實力派的情聖哪!”
祝鼎一還在那裏眉飛色舞地八卦,逢雲笑得臉僵幾乎要疑心對方是故意不停地跟他說韓聯的事。
閉嘴啊。
不要說了。
我不想聽。
可是他仍然笑着,“噢是麽”“還有這樣的事情”“我沒聽說”……
祝鼎一見了老同學,吃了飯,聊了天,旅行計劃上又完成了一項,心滿意足地在逢雲的目送下上了公交車,臨上車時還轉過身誇張地揮舞手臂,鮮豔的短褲在暗下來的天光裏格外惹人注目。
逢雲看着公交車消失在車流裏,手腳麻木慢吞吞地往宿舍走。
夜幕降下,不知為何今晚的路燈卻沒有按時亮起。
此刻他覺得自己這些年來毫無長進,真正地虛度了光陰。他只是自己可有可無的故事裏微小的角色,躍出那一小方天地,在哪裏都是局外人。
盧愫在逢雲的腦海裏幾乎沒有什麽印象,分科之後從其他班轉進來的同學,高中時坐在前排,成績中等,不顯山露水,也沒什麽特別引人注目的特長。一個他完全沒想到會和韓聯扯到一起的人。他還記得那會兒易青青和宋倩倩都對韓聯稍微有那麽一點似是而非的意思……
韓聯和盧愫,是什麽時候的事?
不知道。
真是又好笑又難過,居然還想問韓聯為什麽疏遠自己。
他朋友那麽多,無關緊要的人卻在自作多情。
逢雲一邊走一邊握着手機,努力克制着打電話給韓聯的沖動。難怪難怪,之前許多不合理的猜測都有了答案。
要說還有什麽值得的慶幸的地方,那就是他從來都沒有真正的把心裏的事情說出來過,這份尴尬的心意只有自己一個人知道,難堪的秘密也終于會成為永遠的秘密了。
回到宿舍裏,榮舒一個人在,抱着筆記本搗鼓了一會兒,讓逢雲給他拍CET6的考試照片。
“怎麽你看起來很沒精神的樣子?”榮舒靠在牆壁上嘟囔着問。
“啊?沒有,可能是晚上有點失眠的緣故,天氣不好。”逢雲幹巴巴地解釋,把手機遞給榮舒問道:“你看這樣行吧?”
榮舒看了照片,滿意地準備上傳到報名系統。
其實也沒什麽,算什麽大事呢,逢心裏對自己說。
過了幾天在快遞點拿東西的時候剛巧碰見同班的向思思,幾個箱子重在一起把她臉都檔了。
“你這還能看見路嗎?”逢雲幫她端了上面的兩個:“這都買了些什麽?”
向思思爽朗一笑:“網上超市搞活動,都是生活用品。”颠颠手裏僅剩地一個紙皮箱:“這個是水果。”
“你那個重麽?換給我拿吧。”
“不用,我抱得起。”
逢雲一路幫她把東西送進宿舍,門口舍管也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管他們。
向思思宿舍裏沒別人,放下快遞,她拖了自己的椅子讓逢雲坐着歇一會兒。
逢雲用手扇着風,看見四個鋪位都裝了窗簾,底下櫃子裏放滿了書,兩個相連的櫃子裏分別擺了一套整整齊齊的劍橋雅思。
“都想出國嗎?”他随口問道,有一張書桌上還攤着看了一半的習題集:“你們這是學霸宿舍啊。”
向思思笑道:“什麽學霸,做樣子而已。”她把裝水果的箱子開了:“奇異果吃嗎?”
逢雲擺擺手:“過敏,舌頭會腫。”
“好多人都這樣。給你火龍果。”
逢雲也不推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