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那天晚上兩人聊到很晚,大部分都是韓聯在說逢雲在聽,說得最多的是沒有聯系的、空白的四年。逢雲一直不明白的事情,也終于有了解釋。
我時常在想,自己應該是天生親緣就很單薄的人。
小的時候還不太明白,我的父母總是格外忙碌,早出晚歸。和我最親近的人是家裏的保姆。我媽媽偶爾會想起我來,帶着我玩一會兒,相比也是要花她極大的耐心。後來她發現我對她其實比不上保姆親熱,轉頭就把那個辛苦照顧我好幾年的阿姨辭退了。
所以我家的保姆換得特別快。
年紀稍大一點,家裏就換成只用做一日三餐的鐘點阿姨。
等到我住校之後,一日三餐就變成了周末三餐。
随着年紀的增長,我也發現自己的父母和別人家不一樣的地方。我想他們和我就像住在的一個屋子裏的陌生人,他們兩人彼此也像陌生人。
等到高三的時候,終于,他們連家庭的表象也不想再維持。
我還沒有來得及知道普通的家庭是什麽樣子,就已經連家庭的外殼都失去了。
他們離婚之後各自搬出去。
我已經快要十七歲了,雖然還未成年,但我的父母顯然沒有一方想要承擔着最後一年的撫養責任。
不,這樣說也不對。
他們給我留了一所房子,雖然空蕩蕩,仍然能夠遮風擋雨,我的帳戶上每個月都會按時收到兩筆錢。
父母親情對我來說是一個沒什麽确切體會的概念,可他們給了我生活必須的物質條件,甚至在這方面,做得比許多父母要更容易一些。
我還是應該感激父母為了養我長大所支付的金錢。
大一的時候,我知道母親要再婚了。
其實我不太在意,只是有點驚訝。我以為她是那種不會真的投入一段感情的人。
那個人是盧愫的父親。
是誰都好吧。
後來我的父親找到了我,告訴了我一些關于那位盧先生的事,我的父親一直以來都是一位很實際的商人,跟我談得最多的是盧先生生意上的缺陷和他背後巨額的債務。
這個時候我明白了,他是在擔心我的母親。
他希望我是那個叫醒母親的人,因為某種他沒有告訴我的原因,他自己本身應該已經失去了我母親的信任。
真奇怪,他們看起來又不想以前那樣互不關心互不在意的樣子了。
我謹慎地向母親提出要她重新考慮是否要再次步入婚姻的問題。
我和她約在了離我們原來的家很近的咖啡館。
她看起來氣色不錯,但是對我的話非常生氣。生氣的矛頭直指我的父親,認為我是在替我父親幹涉她的生活。
嗯,好像還真的是這樣。
我母親一直是個理智而冷漠的人,不過她好像稍微丢失了自己的理智。她對盧先生擺出了一種讓我難以置信的信任态度,以至于我甚至有點懷疑起她所表現出來的喜怒的真假。
我記得她指責我:“我作為母親從來不幹涉你個人的選擇,你有什麽資格來阻止我邁入理想的生活。”
這太荒謬了。
她又何止是不幹涉我的選擇呢,她幾乎從來沒有在意過我的事。
我和她針鋒相對,說她從來沒有盡到過母親的責任,說她對我的一切一無所知,說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的兒子喜歡跟自己進同一個更衣室的人。
她給了我耳光,怒氣沖沖地回去找婚慶公司規劃宴席了。
我想我太不冷靜了,從小到大的渴望與失望混在一起,全部演化成了憤怒與怨恨。
這個時候盧愫找到了我,幾乎是一拍即合,我們懷着同樣的目的,彼此都帶上面具去見了她的爸爸。
那位盧先生,雖然據我父親看來生意做得一塌糊塗,人品也十分堪憂,卻意外地寵愛和前妻生的女兒。
這一年太糟糕了,一切都在混亂争執彼此指責中過去。我母親最終和那位盧先生分開,轉頭就去了F國。我沒告訴過你嗎,我外公其實是F國華僑,來到中國後定居在北方。
沒多久我父親也跟過去。
真是兩個奇怪的人。
而我自己面臨很尴尬的處境,盧愫似乎假戲真做了。
先是他父親生意上的事終于沒能瞞住人,債主堵在公司,而他自己提前跑路了。
而後她自己并沒有像我們約定的那樣達成目的就了結。她開始不停地聯系我,我所有的聯系方式都不停收到來自她的消息。最糟糕的一次,我們倆都在各自的學校,因為她不停地給我發消息,而我拉黑了她,于是她跳進了自己學校的蓄水庫。
我去了她念書的地方,見到了她匆忙趕來的母親,給這位善解人意的阿姨看過最初盧愫和我聯系時的聊天記錄。
她媽媽是個善解人意的人。
又過了半年,聽說盧愫媽媽一直在帶她接受心理治療。那個時候我跟你幾乎是斷掉了所有聯系。
等到那一年同學會的時候,我其實是在餐廳門口才碰見盧愫的。她看起來和氣又正常,只是笑着和我打招呼,問還能不能像那會兒一樣挽着我的手。
我想我又犯了一個錯誤。
而她有自己的目的,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探望郝德均那天,你不肯留我的電話,我想你确實很有理由讨厭我的。
韓聯的病很快痊愈,逢雲還來不及體會他所說的“在一起”,就匆匆丢下他獨自回家了。
到家已經過了夜裏十二點,逢雲胡亂洗漱過睡下。床單被套都是沈媽媽新換上的,有股洗衣液帶的白蘭花香味。
除夕當天,雖然這個小家庭只有三個人,同樣擺了滿滿一桌菜。這是逢雲工作之後第一次回家過年,沈爸爸開了紅酒,說的也無非是叫他好好工作的話。沈媽媽則細致地問了很多,上班辛不辛苦,加班多不多,那邊飲食習慣合不合口味……最後問到有沒有心儀的女孩子,逢雲心思卻飄到遠在K市一個人過年的韓聯那裏。
他是有點舍不得把韓聯一個人仍在出租屋裏,韓聯自己卻表示無所謂,還叫逢雲在家好好過年,不要擔心他。逢雲暫時還沒有領悟感情生活裏欲擒故縱的伎倆。
見兒子咬着筷子不說話,沈爸爸趕忙示意沈媽媽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這麽看必定是沒有了,又或者逢雲喜歡的姑娘不喜歡他,哦喲年輕人的自尊心!
晚上快睡下的時候,逢雲關上房門給韓聯打電話。
只響了一聲就接起來。
其實也沒什麽要說的,那邊傳來電視裏春節聯歡晚會的聲音,已經到難忘今宵了。
“新年快樂,韓聯。”
“新年快樂,沈逢雲。”
初一一早,逢雲父母就帶着他回鄉下外婆家。和市區不同,鄉下時不時都有遠近人家放鞭炮的聲音。外婆家小院裏散落着細碎的紅紙,硝煙的氣味還沒有散去,那是除夕夜裏殘留的年味。
宋鼎松早在兩年前就結婚,現在一左一右地抱着兩個流鼻涕的小屁孩,神采奕奕。
宋竹茹沒有回來。聽說已經大了肚子,吳家怕她有閃失,讓小兩口今年自己在外鄉過。
逢雲想起當初說要幫宋竹茹揍人的話,真是天真又好笑。
他自己的生活在向着圓滿一點點靠近。
過完春節,逢雲帶着大包小包返回K市。過了這些年,他好像還是那個小烏龜沈逢雲。
韓聯幫他收拾好東西,說室友昨天就回來,已經配好鑰匙,這就搬回去住了。
逢雲有點小失望,迅速的掩蓋過去。他把家裏帶的東西分出一部分,讓韓聯提走。
小屋有了另一個人的氣息,好像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
他看着卧室裏的床。
要不要換。
換吧,趁着天氣好。
算了,先不忙,過幾天再說。
這晚上睡得很安穩,一夜無夢。七點半新來,新年開工第一天就到了。
工作是讓人憂慮的,開工利市卻是讓人開心的。
第一天也沒有什麽事情做,大家都忙着分享家裏帶來的食物,食物是人類進步的階梯,學會分享食物是人類社交的一大進步。
沈逢雲最為一條長命單身狗,實戰經驗可以說是一片空白的。對他而言這差不多等于驟然開啓全新的生活模式。韓聯剛好相反,顯得得心應手多了,幾乎是牽着逢雲的鼻子走。
什麽時候該來接他下班,該一起吃飯,該看個電影,或者該做點別的什麽——當然目前還沒有別的什麽。
韓聯那邊房租租約到期,沈逢雲問他:“搬來跟我住嗎?”
韓聯感覺心好像停跳了一拍。
“我春節回來就想跟你說的。”逢雲理所當然地看着他:“我們應該搬來一起住才對的吧。”
應該,當然應該。
逢雲有點不好意思地笑:“那天你跟我說配好鑰匙要回去了,我還挺失望的。”
噢,其實這應該是個隐藏的高手,玩得好一手扮豬吃老虎。
“對了,我打算換一份工作,現在跟你工作上有接觸,我覺得不太好。”逢雲又說:“你記得我跟你提過的邵明白師兄吧,他和幾個朋友一起辭職出來單幹了,這幾個月稍微有點起色了,問我願不願去呢!”
其實這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吧,選好方向就轟轟踩了油門一往無前。
還有要和父母坦白的問題,逢雲決定先預演一下。
預演的方式是約了邵明白出來,帶着韓聯坐到他對面:“師兄,這是我男友。”
韓聯伸出右手:“師兄好,我叫韓聯,和逢雲是高中同學。時常聽他提起你,多謝你一直對他照顧有加。”
因為這兩個人态度擺得太誠懇了,邵明白在最初大吃一驚之後很快就釋然了。反正帶大的師弟總歸是要被人拐走的,是男是女又有什麽分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