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四月一直沐浴在密集的陣雨中。道路兩旁的植物抽出新芽,嫩綠蓬蓬地浮在梢上。

韓聯的媽媽多年來保養得宜,五十歲的人,看上去并不顯老。逢雲注意到她在頻繁地裝作不經意地看時間。

“下雨堵車,晚一點也正常。”逢雲說。

韓母沒有說話,端起咖啡矜持的抿了一口。其實她眉眼和韓聯有那麽點相像,就這一點點,已經足夠讓逢雲禮貌妥帖地對待她。

門口的鈴铛叮叮作響,韓聯收傘進來。

“對不起來晚了。”他坐到逢雲旁邊:“等了多久,路上打傘沒有。”

“沒淋雨。這附近不好停車吧?”逢雲說,招呼服務員點了杯熱可可。

韓聯說:“媽媽,你下次應該先打電話給我,逢雲工作很忙的。”

韓母面無表情:“你工作不忙嗎?我不把他叫出來你會來見我?”

韓聯無奈道:“你別無理取鬧。”

韓母眉毛都揚起來了,很快又壓抑着脾氣說:“我管不了你都知道要撒手,你倒想來管我。”

韓聯對車轱辘一樣的扯皮沒興趣,便問道:“這次回來找我什麽事?”

韓母恢複了平靜,說道:“你外公年紀大了,老人家都有落葉歸根的想法。他和我商量,今年秋天就搬回M城。特別叮囑我要告訴你,以後春節仍然要記得去看他。”

韓聯點點頭道:“知道了,還有嗎?”

“你能不能稍微有點耐心?”韓母反問道:“我是你媽啊!”

韓聯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意。

他母親也知道那是什麽意思,不耐煩地攪動着咖啡:“我知道你覺得我和你爸對你關心照顧都不夠,但我們好歹把你養這麽大了,餓着你了嗎?冷着你了嗎……”

韓聯說:“等你和爸爸老了,我給你們養老送終。你還有沒有別的什麽要說的,今天一并說吧。”

韓母一口氣堵在胸口。

當然這次見面又是不歡而散。

回家的路上,韓聯情緒還沒好起來,沉默着不說話。

“她來看你,就是想見見你,看你過得好不好,幹嘛把話說得這麽僵?”逢雲一邊扣安全帶一邊說。

韓聯不置可否,閉着嘴把車開到大路上才說:“以前是她沒什麽耐心應付我,現在反過來了,我也沒什麽耐心應付她。”

“這不叫應付啦。”逢雲看着打在擋風玻璃上的雨珠,随着汽車速度加快,拖車一條細細的水線往兩邊撇去:“春節我也去看外公嗎?”

“去,帶你一起。”韓聯好像想到什麽很感興趣的事:“比家裏暖和多了。她什麽時候給你打的電話,以後不要單獨出來見她。”

“中午休息的時候。沒什麽,你媽媽又不會一口把我吃了。她很關心你的,又不好意思直接問你近況,就只好找我了。”

“問了我什麽?”韓聯在紅燈前停下。

“什麽都問,工作最近忙不忙,有沒有生病,過得舒不舒心。”

“看不出你們有這麽多話可講。”

逢雲笑道:“都是在說你啊!”

韓聯在小區門口把逢雲放下,将車停進地下車庫後折回來找他。

逢雲在外面的水果店買了袋橙子拎在手裏,正在和誰通電話。

韓聯接過口袋等了一會兒,逢雲看着韓聯:“是,知道了,我會跟他說的。”

挂掉電話後兩人朝家裏走,逢雲說:“是你媽媽。她說你外公近來在找律師修改遺囑,原來是要把果園留給你媽媽的,不知怎麽變了主意,準備直接讓你繼承了。”

“是說你發達了嗎?”逢雲問。

“發什麽達。”韓聯好笑地在逢雲頭上呼了一把:“我外公是農民家庭出身,二十來歲跟着認識的長輩一起出海跑船,認識我外婆之後定居中國,做點小生意。家裏的果園還留着,雇兩個人照看,基本算得上是撒手不管,一年也沒多少産出。”

“原來你媽媽是要和你說這件事。你看,本來當面就能講清楚,非要這麽波折。

富貴聽見開門聲,走過來仰着脖子喵喵叫喚。

逢雲把它抱起來說:“我的小富貴啊,知不知道你差點要變成大地主家的貓了?”

差點變成大地主的韓聯:“怎麽又把卷紙刨得到處都是。”他收拾地上的狼藉,看逢雲抱着貓坐在沙發上看電視,說:“春節多請幾天假,先回趟A市,再去看外公,你看這樣行嗎?”

“行啊。”逢雲兩手把貓爪握住:“富貴就扔給師兄。”

富貴聽得懂“師兄”兩個字,不滿地叫了一聲。

“好,富貴也答應了。”韓聯說。

這時離春節尚有大半年的時間,工作和生活都按部就班地進行着。

九月底,韓聯收到外公去世的消息。這位老人最後沒有來得及回到家鄉安度所剩時日不多的晚年。

逢雲陪韓聯北上參加葬禮。他只見過韓聯的外公兩次,都是在春節的例行探望時。

前來吊唁的人大部分都是韓聯外公的朋友,一眼望去全是老态龍鐘的爺爺奶奶們。

韓聯的外婆也來了,幹癟瘦小的老太太,坐在輪椅裏被韓聯媽媽推着進來。他的外公外婆分居多年,最後一次見面就已經是一方的葬禮。老太太看着倒沒有多麽悲戚,就是精神很不好,也不和人說話。

這些年,和韓聯血脈相連的長輩們逢雲都見過,韓聯的态度呢也不是要征求同意,就是通知一下,我是這樣的人,順便讓你們見一下我的愛人。

韓聯的爸爸也趕回來,跑前跑後地幫忙打理。

遺體火化之後,韓聯媽媽要帶着骨灰回M城安葬,也是圓老人最後的心願。

韓聯一同前往,逢雲陪着他,随行的還有韓聯外公生前的律師。

四人在M城市中心短暫停留後,驅車前往城郊的小村。

不論哪裏都一樣,城市化進展不斷推進,農村的年輕大都離鄉背井,留下的全是年紀大了的人。

果真如韓聯所說,确實就是普通的村子,大片種着熱帶水果的土地,邊上有些上年頭的小樓,倒還是地道的南洋風格,逢雲看着新鮮的很。

看園子的是韓聯外公本家的後輩,韓聯叫他三青。三青天生殘疾,右腳跛行,在城裏很難找到好工作。韓聯外公把果園交托給他,每年的出息裏劃一部分當作他的傭金。前幾年三青和同村一戶人家的女兒結了婚,兩口子住在小樓一層的一間小屋裏。

三青和他媳婦都是勤快老實的人,提前把樓上的房間都打掃好,一早就去馬路邊等着接人。

下了車要步行接近四十分鐘。

逢雲熱得有點難受,脖子後面又癢又疼,不知道是不是痱子。

韓聯拿把扇子給他扇風,像以前一樣把所有行李都背在身上。

骨灰在韓母手裏,三青一見就哭了一場,逢雲聽他嘴裏喊韓聯的外公大阿公,也不清楚究竟是什麽親戚關系。

三青媳婦不會說漢語,只是很熱情地幫忙提東西。

到了老屋,逢雲和韓聯住一間,韓母住一間,律師還在市區,暫時沒有跟過來。

村裏一大半的人家都是同姓,先祖都是百十年前下南洋的閩粵人,東邊有一片約定俗成的墓地,韓聯的外公也要葬到那裏。

屋裏的空調至少有十幾年歷史,白色的殼子都發黃了,光聽見外機嗡嗡作響,并沒有冷氣吹出來,也不知道多久沒加過制冷劑。

逢雲在房裏悶了一會兒沒涼快下來,跑到院子裏的搖椅上躺着,好歹還稍微有那麽一丁點涼風。

熱得不好受,晚飯也沒胃口,整個人蔫蔫地不肯動。

夜裏聽見韓聯在問三青有沒有治中暑的藥。

沒多久一碗氣味詭異的液體喂到嘴邊。

韓聯把他扶起來說:“喝一點,逢雲,喝了藥就舒坦了。”

逢雲暈乎乎地喝了藥,翻身滾到涼席沒有被體溫烤熱的地方。

三天後韓聯的外公下葬,村裏還留在家裏的人幾乎都來了,逢雲跟在韓聯後面給客人們鞠躬。

這些人韓聯自己也不怎麽認識,韓母倒是都能叫出來。

封了土之後回到老屋,手續都辦好。韓聯以果園主人的名義重新和三青簽了份協議,把事情打理好後律師就先一步走了。

先前來外公墳上看過的人家,韓聯一一提着禮物去,順便托人家多照顧三青,是以又待了三天。

臨到要回國了,韓母一直冷靜的面容出現了波動,走的那天,逢雲看見她不停地拭淚,比在韓聯外公的葬禮上還要來得更悲戚。

三青帶着媳婦把一行人送到馬路邊,反複叮囑讓他們時常回來看看。

逢雲和韓聯要回K市,韓母自己在M城有落腳的地方,來的時候一行四人,返程就只剩逢雲和韓聯兩人。

逢雲小腿上還留着蚊子包,四周都是爪撓的痕跡,默不作聲地縮在座位上,頭靠着韓聯的肩膀。

“早知道不讓你來了。”韓聯說。

“不。”逢雲小聲道:“我要來的。”

飛機起飛,穿過厚重的雲層,從小窗裏望出去,下方是翻騰的雲海,上方是碧藍幽深的天空。

半小時後,底下的雲散開,只見到金光粼粼的海面在幾千米之下的地方起起伏伏。死亡與葬禮是人生中一堂重要且不可避免的課程,哀傷、沮喪和痛苦原本是要獨自承擔的,幸而在這之前,他們都已經找到了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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