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童屍案(三)

那樵夫打扮的可疑人渾然不知已有人守在暗處, 待他一靠近,晦暗裏便陡然伸出一只修長如玉的手來, 手背上暴起青筋,快若無影, 微一運氣,一掌便将他拍在地上,口吐鮮血, 昏了過去。

謝芝走出暗處, 斂容屏氣、眸色晦暗,将地上的人撈起便走,再回到垛子口時,葉秋嬗與娑老已蹤跡難尋。

兩位同僚因自己的疏忽大意而生死不明, 謝芝心頭悔恨萬千。好在如今還抓住一個共犯, 若是早日找到賊窩,葉秋嬗他們便少一分危險,思及此, 謝芝又帶着那共犯往樞密省趕去。

葉秋嬗恢複意識時,睜眼是一片黑暗, 腦袋仿佛與身子分為了兩截,頭暈目眩好半天才稍稍清醒。

随着雙目能視,其他感官也悉數歸位,她的鼻子尤為靈敏,一股子酸臭味襲入鼻中,刺激到記憶迅速回籠, 騰地一聲坐起身來……

眼前情景映入眼簾,昏暗的室內,橫七豎八躺着十幾個少女,容顏憔悴,渾身髒污不堪,仔細辨認一番,大的只有十三四歲,小的甚至只有六七歲……

這群少女全是被擄來的,她如今是到了賊窩了……

這些人中也有清醒的,見葉秋嬗驚恐失色,目光呆滞地看了她一眼,又閉目睡去。輕微的動作引起一聲鈴铛脆響,葉秋嬗這才發現,原來連她在內,所有女子手腳上都佩戴了一串銅鈴,緊緊地箍在手上,稍一動身,便驚起一陣響動,應是為防止她們逃跑特制的。

在昏迷前,那男拐子背上的孩子也戴了一串,應是娑老無疑了……

娑老貌若七歲小兒,又無武力傍身,聯想到趙家溝子那具童屍,葉秋嬗憂心頓起,想起身查看查看鐵門之後的情形,卻不想驚起了手上的銅鈴,‘叮鈴’聲在暗室中回響,那群昏昏欲睡的女子陡然清醒過來,縮成一團瑟瑟發抖。

葉秋嬗還以為她們是被突然而來的聲音給吓着了,剛欲安撫,卻聽鐵門處傳來一聲怒吼。

“臭婆娘!幹什麽呢,又他娘的不老實!”聲音嘶啞,一聽其人便是個兇惡之徒。

鐵門驟然被人踢開,揚起一陣塵煙。門口處被一光膀子的高壯男子堵住,他大步走進室內,光裸的頭頂上一條刀疤延伸至右眼處,眼眶裏空洞晦暗,竟是個沒有眼珠的獨眼人。

他完好的左眼在室內來回巡視,瞧着十分猙獰。

“剛才是誰在亂動,吵到老子睡覺!”

中女子不約而同看向了葉秋嬗,她此時正躲在角落,獨眼人随着衆人目光看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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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貨色?”他那只空洞的眼眶正對着葉秋嬗,令她生起一股寒意。

獨眼人朝葉秋嬗靠近,一旁的女子立即響起抽泣聲,獨眼人吊眉豎起,滿臉橫肉,勃然大怒,抽出腰間大刀朝那些女子揮舞,“閉嘴!再出聲老子砍死你們!”

衆女子立即噤聲,室內一片死寂。

葉秋嬗從未與這般窮兇極惡之徒正面相抗過,現下吓得抖如糠篩,好在神智還算清醒,在那獨眼人的盲區悄然将懷裏的雷火彈摸了出來,緊緊捏在手中。

恐吓了其他女子,那獨眼人又轉向她,猙獰一笑,露出一口黃牙,“臭婆娘吵了老子休息,來,讓老子快活快活,饒你不死。”

他一手握刀,一手伸過來抓住了葉秋嬗,仿佛一把鐵鉗,令她動彈不得。

【掌櫃的叮囑不能動這女的,老子摸兩把親親小嘴兒應該沒問題吧。】他心頭猥瑣道。

鉗住葉秋嬗淫笑,伸出舌頭就要來舔她的臉,嘴裏一股惡臭撲面而來,葉秋嬗瞅準時機,眼疾手快将雷火彈塞入他口中,随後緊緊護住自己頭部,往旁躲去。

然這雷火彈需得與硬物撞擊才能爆炸,那獨眼人含在嘴裏,還當是毒藥,慌忙将口中之物往地上吐。

雷火彈正巧撞在岩壁之上,頃刻間,随着一聲巨響,将房中岩壁炸裂了一小處,壁上碎石迸出,獨眼人不備,全砸在他臉上、身上,砂礫飛進瞳孔,痛得他大叫一聲,捂眼跪了下去……

雷火彈煙霧四起,葉秋嬗捂着嘴,艱難地辨認着周圍景象,忽的捕捉到一處亮光,眼疾手快将獨眼人的刀撿了起來,抵在他脖頸上,沉聲威脅。

“不許亂動!不然我一刀殺了你!”

那獨眼人果真不敢動了,只是渾身哆嗦,捂着雙眼痛嚎。

他肉顫心驚,葉秋嬗何嘗不是,第一次拿刀,重得幾乎不能一手舉起。正僵持着,煙霧中忽然響起一聲女子凄厲的喊叫。

“殺了他!殺了他!”

随後,便見一個衣不蔽體、神色癫狂的女子沖了過來,奪過她手中的刀,向那獨眼脖子砍去……

一刀深可見骨,鮮血四濺,獨眼慘叫一聲擡手一扇,便将那女子拍到岩壁上,後腦重重磕向石頭,發出一聲悶響。

“殺了他……殺了他……”女子嘴裏汩汩流出鮮血卻仍念着這句。

獨眼被她砍中了血脈,方才拼勁一動,血氣翻湧而上,喉頭斷裂,掙紮了兩下便不動了……

葉秋嬗早在女子砍人那刻便捂住了眼,光是聽到動靜便足以讓她夢魇纏身、夜不能寐……

再睜眼時,眼前依舊煙霧缭繞,只能依稀辨出兩道身影,一個躺在地上已無動靜,一個靠在牆上也是一動不動。葉秋嬗走上前探那女子鼻息,未感覺到分毫氣息,眼眦欲裂,竟是死不瞑目……

她收回手,渾身仍在輕顫,早已猜測道此女子的遭遇,是以才會替她悲痛。

鐵門是打開的,葉秋嬗收了悲緒,隔着煙霧去招呼其他女子。“大家快醒醒,獨眼已死,咱們快些逃出去!”

那些女子聽了她的呼喊,有的清醒過來,有的仍目光呆滞。葉秋嬗又喚了幾聲,卻是時不待人,撿起地上染血的刀,率先走出門去。

出門一看才發現,除了自己所呆的這間暗室,還餘十幾間,皆是鐵門緊閉,使她有種置身天牢的錯覺。

走廊空無一人,也不知娑老被關在何處,可安然無恙……

葉秋嬗心頭鼓跳,轉身回去走至獨眼處,一股濃烈的血腥撲鼻而來,她屏息按耐住,在他屍體上摸索了半響,找出一串鑰匙來。

走廊上有十多間屋子,她又不敢大聲呼喊怕招來其他惡徒,只得一間間地敲門,每敲一下便引起一陣哭喊。皆是稚兒孩童的抽泣聲,葉秋嬗将這些鐵門一一打開,卻都未找到娑老的身影。

有稍大些的男童往門口逃去,但奈何大門緊閉,根本逃不出去。

将所有鐵門打開後,葉秋嬗疾步上前查看,這大門的鎖眼十分大,而她手上這串全是小鑰匙,根本不匹配。葉秋嬗焦急地朝那群慌張無措的小兒道:“孩子們,快找找大門鑰匙在何處。”

話音未落,便聽‘咔嚓’一聲,大門從外打開,一群右手持刀,面貌兇惡的男子站在門外,手上挾持的人正是葉秋嬗苦苦尋找的娑老。

那些人見門內狼藉一片,也是一愣,随後便提起刀上來砍殺,這幫婦孺孩童哪是他們的對手,慌亂中抱頭鼠竄,有的被惡徒砍傷,有的逃回暗室躲避,沒有一人能夠沖破圍堵逃出去……

其中一個惡徒走進葉秋嬗那間暗室,片刻爆出一聲怒吼。

“天殺的,獨眼死了!”

衆惡徒一聽皆紅了眼,并非為獨眼傷悲,而是憤恨這群囚奴竟然造反。怒吼一聲,揚起手中利刃就要大開殺戒。

葉秋嬗縮在角落,瞅準時機,掏出三粒雷火彈朝那些歹人扔去,頓時四周炸裂,碎石迸起。

葉秋嬗也被砸中,卻顧不得痛處,在煙霧中摸清了娑老所在方向,拉着他便往大門方向跑……

娑老被繩索縛住,且還斷了腿,根本跑不快。

他氣喘籲籲地甩開葉秋嬗的手,道:“葉公子,你先走,不必管我……”

葉秋嬗卻不作他想,又拉起他往門外摸索。這門口處有兩三節階梯,他們瞧不明确,被絆了一跤。

再起身時,一把晃眼的大刀已架在她們的脖子上,擡頭一看,原是這群賊人的同黨,站在最後的人,擁有一張讓人難以防備的圓盤子臉,正是那日将她毒暈的婦人。

“把這女的帶出去!”那婦人厲聲下令,帶頭的賊人便手腕一轉,用刀柄狠狠敲在葉秋嬗後頸,将她敲暈了扛在肩上。

娑老受縛,根本無法阻止,只是心急如焚。這女毒蠍心狠手辣 ,方才為逼他召出謝芝的身份,竟生生将他腿骨打斷……葉秋嬗将她的地盤攪得如此混亂,恐怕更是兇多吉少……

葉秋嬗是被水流聲喚醒的,一陣陣帶着水氣的冷風吹得她全身發麻,脖頸處尚還鈍痛。她感覺到身上勒得死死的繩索,動彈不得,只得裝作未醒,悄然眯着眼觀察四周的情形。

身子随波浮動,流水近在咫尺,原來是身在船上。有一個歹人挨着她坐着,正與另一人說話。

“半耳,你倒是劃快點,二當家若是等急了,小心要了你的狗命!”他聲音不大,卻響起陣陣回聲。

再加上潺潺的水流,葉秋嬗暗自猜測她應該是身處一個山洞之中。方才那婦人吩咐帶她出去,誰會想到,他們竟将賊窩安在山洞之中,怪道刑部一直搜尋無果……

那叫半耳的連道幾聲好,将船槳使得更快些。

葉秋嬗半眯着眼,不一會兒便感覺到有幾束光影晃晃悠悠印在臉上,幽暗的山洞豁然開朗,外界的暖陽一灑而下。

可這暖意只是暫時的,片刻後,她便聽到一道陰氣森森的說話聲。

“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正是方才那女毒蠍。

葉秋嬗一顆心又高高懸起來。

随後,她便被那個只剩半只耳朵的賊人粗魯地拉了起來,抗在肩上,上了岸。

“二當家。”他走至婦人身前,恭敬地喚道。

那婦人仍舊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樣,只是如今瞧着卻覺得她是獸披人皮、人面獸心。

“誰差使你們來的?”她陰測測地問道。

葉秋嬗頭朝下被挂在肩上,被晃得七葷八素張口便答:“什麽差使?你說什麽我不明白!”

“莫要跟我裝傻,若是不召,你這小脖子我一手便可掐斷。”婦人咬牙切齒,伸手掐住她的脖子,鋒利的指甲刮得皮膚生痛。

“我沒受人差使,我與我兒在集市上采買咳咳……被你們抓來……你們是何人!”她否認着,方才娑老被帶來沒召,她自然也不敢暴露。

“好,不召也罷。”婦人氣極,朝身後人揚了揚手,“将她沉到湖底去!”

那人得令,離開去,片刻後回來時還背着一簍石頭。半耳順勢将葉秋嬗放下,将她塞進一個竹籠中。

“你們要作甚?”葉秋嬗驚恐問道。

那婦人陰笑一聲,似是十分欣賞她這幅驚慌的模樣,幽幽道:“這裏是太守湖,每年湖中都會溺死幾個貪玩之人,想必湖底定然容納了許多冤魂。挺好的,你下去也有個伴兒。”

她一道完,那兩個手下便開始往竹籠裏放石頭,一塊重過一塊,好似砸在葉秋嬗心上,她手腳被縛,根本無力掙紮……

“放我出去!官府的人已經盯上你們了,若是再加上一條人命,定然是死罪一條。早日回頭,或許還可留得性命。”葉秋嬗耐心規勸。

這幾個亡命之徒卻是笑了,他們過着刀口舐血的日子,幹的是最惡的壞事,閻王爺那兒早已留了他們的名目,只要多活一日便不會甘願從善。

竹籠裏已塞滿了石塊,冰冷冷地硌在身上。葉秋嬗只覺得心如死灰,面對死亡的畏懼使她忍不住涕淚縱橫……

玉非生易容用的軟膏被淚水沖刷幹淨,女毒蠍蹲下身來,一臉驚奇。

“喲,還是個美貌的小娘子,可惜了……”她眼珠一轉,虛假的憐惜轉為徹骨的冰冷,“将她嘴堵上,扔到湖裏去!”

半耳得令,拿出一塊麻布,塞入葉秋嬗口中,見她淚流滿面,嗚嗚大哭也不為所動。

女毒蠍三個手下,将竹籠擡起,上了筏子。

太守湖極深,湖底的魚蝦受屍肉滋養長大,見筏子來了,皆游了過來。太守湖食人魚的傳說并非假話。

女毒蠍站在岸邊,遙遙望見他們将竹籠扔進了湖心,嘴角攜着殘忍的笑意。

可立馬她便笑不出來了,有一手下匆匆趕來,驚慌上報:“二當家不好了,大當家被官府抓了!”

女毒蠍臉色煞白,“快,收拾家當,此處不宜久留!”轉身回去。

……

冰冷的湖水湧入口鼻之中,籠中的石塊帶着葉秋嬗直直往水底下沉,離光亮越來越遠,目光觸及之處皆為無邊湖水,心如死灰大抵如此。

興許是人之将死,葉秋嬗越往下沉便覺得越發地緩慢起來,她神思恍惚,驀地想起自己娘親,只有些許零碎的記憶。

她曾偷偷帶她出府游玩,凫水便是那時候學會的。

她娘親,一個性子活潑惹人喜愛的女子,與她這木讷的女兒一點也不相似。

她膽小怯懦,天資愚笨,除去十分乖巧聽話簡直一無是處,今生唯一出格的事便是入了樞密省,沒想到卻因此送了性命。這般了無生趣,世間也只有她了罷。

葉秋嬗沒想到自己臨到死竟也如此淡然,親人的身影一一在腦海中穿過,已在黃泉的娘親輕聲呼喚着她。

【葉姑娘!】

“嗯?”

【葉姑娘!醒醒!】那聲音再次喊道,分明是個熟悉的男聲,怎會是她娘親!

葉秋嬗清醒過來,睜開眼。過久的窒息使她頭昏眼花,只能看見一把鑲着寶石的匕首來回揮舞,随後她便被救出竹籠,落入一個寬闊帶着暖意的懷抱。

他拼命地拉着葉秋嬗往湖面上游,迷蒙中,光照越發地強烈。

葉秋嬗逐漸生起求生欲,将那人緊緊抱住,興許是這熟悉的氣息給了她韌勁,她憋着最後一股氣,終于沖出了湖面,猛吸一口,劇烈地咳嗽起來……她聽到救她之人心頭反反複複道。

【好在……好在趕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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