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君心難測(二)
“葉卿可知羌國為何突然向我朝求和?”靳帝一改先前的散漫, 龍顏肅穆,沉聲問道。
羌國一直以來都對靳朝虎視眈眈, 但礙于靳朝的實力雄厚不敢公然來犯。之前還有個異族人前來孤身刺殺候世子,搞得京城百姓人心惶惶, 想必也是羌國的陰謀詭計。
樞密省的禦史大人應憲便是在那時被派去了羌國,如今還未歸朝。好似是安生了幾月,卻又忽然來求靳朝聯姻, 是真心求和還是另有所圖?
葉秋嬗思索半響, 找不出答案,只得俯身直言道:“微臣愚鈍,還請皇上明示。”
靳帝颔首,并不因她的愚鈍而感到不快。
“退下。”他驀地開口道。
葉秋嬗一怔, 擡頭去瞧, 然這句話卻不是對她說的,殿內的侍從包括莊公公一一從她眼前經過,皆彎着腰步履匆匆地退了出去, 禦書房的門在她背後緩緩關閉,不過片刻, 整個殿內就只剩下她與靳帝兩人了,寂靜得落針可聞。
“葉卿,到朕跟前來。”她聽靳帝柔聲道。
天子的寵信是陷阱前的烙餅,葉秋嬗毫不懷疑,一會兒靳帝要跟她說的必定是個足以殺頭的秘密……
但她無法反抗,只能硬着頭皮跪行至靳帝腳下, 明黃繡草龍花紋的靴子晃得她眼睛生疼,兩個眼皮子又不可抑制地顫跳起來。
“葉卿可知羌國近年發生的內亂?”
葉秋嬗又道不知。
靳帝嘆息一聲,十足的無奈,幽幽道了一句。
“到底只是個女子啊……”看來是在後悔當初做出的決定。
葉秋嬗聽此心頭一滞,也不大服氣,心想:“若不是您當初以皇權相逼,我也無心做什麽密使,現如今倒是埋怨起我是個女兒身了。”
心裏雖這般想着,說出的話卻仍竭力為自己辯解:“皇上,羌國距我朝有上萬裏之遠,那邊的消息若要傳到京城來,至少是三五年之後。微臣除卻讀心奇能以外,并沒有能夠打探消息的人力與手腕。”
她道完,便見眼前的龍紋靴在階梯上點了點,随後傳來一聲嗤笑:“葉卿這是怪朕沒有給你對等的權利?那朕派來的兩個暗衛和那塊玉牌都是廢物不成?”
葉秋嬗怔松。
“呵,果真是個婦人短見的,朕給你的玉牌子可差遣兩支禁衛隊,這天底下還沒有他們打探不到的事。然你這幾月都做了些什麽?抓了個采花賊?還是跟謝芝談情說愛?真是枉費了當初朕對你的看重!”靳帝一語疾言厲色,擲地有聲。
葉秋嬗幾乎是從頭涼到腳,終于意識到自己為何會觸動聖怒了。
的确如靳帝所說,這監察密使一職無論安在任何一個男子身上,必定會竭心盡力地替主分憂,羌國刺客一事真相不明,作為監察密使本該自覺動用勢力去探查。
而葉秋嬗到如今還未明白在其位謀其職的道理,一心只有抵觸,怪不得靳帝會說枉費了對她的看重之情……
這番話對于葉秋嬗來說可謂是醍醐灌頂了,她并非那般冥頑不靈之人,在想明白的那一瞬便立即磕頭認起罪來。
“是臣愚鈍,蒙聖上寵信卻未能做到恪盡職守,臣自知有罪,還請聖上再給臣一次機會,臣定當竭盡所能,将功補過。”她的額頭磕在地上砰砰作響。
少頃,靳帝竟親自将她扶起來。
“今日朕傳你來,并非為了降罪于你。羌國使臣的求親文書你也看了,朕便開門見山跟你說清楚,這姻親自然是要應下的,不過朕不是為了與那羌國交好,而是要查清羌國內亂與我朝中權臣可有幹系。至于羌國內亂詳情,朕便給你時間,自己動用你手下的人力去探查罷。”
葉秋嬗在腦中将靳帝的話過了三遍,恍惚捕捉到一些東西,卻又不敢确定,一番掙紮之後,還是顫着唇問道:“皇上可是要微臣随和親隊伍一同前往羌國?”
靳帝颔首,給了她肯定的答案,卻也是她最不想聽到的答案。
“和親隊伍定在明年開春啓程,朕會給葉卿安排一個恰當的身份,你只需混入其中,替朕查明真相便可。此去路途遙遠,朕會加派兩支禁衛隊護你周全。若能查出那通敵叛國之賊的身份,待你回朝之後,朕不光要赦免你之前的罪過,還要給你封官加爵、賜你黃金萬兩。”
果真被她料中了,葉秋嬗心頭苦笑,羌國與靳朝一向不和,此次和親還不知是什麽天羅地網,更遑論途中還有通敵叛國的賊子,她這一去,真的能有回朝之日嗎?
可即便知曉前途兇險,她又能如何呢?
她做不得抵抗,唯有爽快應下,興許靳帝還會念在她忠心耿耿的份上,多派幾個暗衛相随呢。
思及此,葉秋嬗人命地俯首道:“承蒙皇上愛重,微臣一定盡忠職守,不負所望。”
靳帝龍顏大悅,撫須大笑起來,聲如洪鐘在整個大殿內回響不絕:“葉卿家,你雖則頑固不化,但令嫒還頗為識時務,深得朕心啊。”
葉秋嬗在聽到‘令嫒’二字後便意識到這句話不是對她說的,驚恐地擡起頭來,果見屏風之後,緩緩走出一人。
兩人遙遙相望,皆是額頭青紫、眼眶通紅,但一個是驚詫,一個是悲戚。
“爹,您一直在屏風之後?!”葉秋嬗不敢置信,望向靳帝,後者穩坐如山,一切事物皆在他的掌握之中。
“朕一向信奉孝道,你們父女二人父慈女孝,女兒不肯連累家人,将罪過全攬在自己身上。父親也心疼女兒,舍不得讓她離家受苦,竟寧願丢了烏紗帽也要違抗朕的旨意。一家之中如此和睦,朕本該欣慰。”說到此處,靳帝狀似扼腕嘆息,又接着道,“只不過在國事面前,一切皆要擱置在後。想必你們父女如今已懂得這道理。”
靳帝一語也不知是褒是諷,但足以震懾住葉家父女。
葉芳埋首不語,葉秋嬗則迅速俯身連道不敢。
靳帝的目的達到,并不想逼得太狠讓葉秋嬗生出反逆之心,命莊公公進來賜了她父女二人一箱珠寶,還特赦一頂禦轎将他們風光送出宮門。所謂的打一巴掌給一個甜棗便是這個道理。
出宮時,天色終于放晴,路面壘起半人高的積雪,擡轎的宮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向前行着,他們這禦轎也坐得不甚安穩。
“爹……”葉秋嬗嘗試着喚了葉芳一聲,後者回以一個冗長的嘆息。
“從何時有這奇能的?”
“就在那次罰跪祠堂,大病之後。”葉秋嬗輕聲道。
葉芳望着她,眼中的疲意難以掩飾。“怎麽不告訴爹呢?”
“起初女兒還未發現,後來又驚恐這些變化。生怕被人當做是邪物,所以一直隐瞞着。之後卻陰差陽錯被謝少卿察覺了,再然後才傳出風聲,女兒也沒想到會被皇上任命為密使。更想不到皇上竟要委派我去羌國……女兒并非故意瞞着您的……”
“好了,你不必說了,爹知道你身不由己。”葉芳擡起手蓋在葉秋嬗手背上,兩人的手都冰冷刺骨,傳遞不出半點暖意。
葉芳望着眼前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的葉秋嬗,眸中隐約濕潤。
“爹只是擔憂,羌國一途何其兇險,你一女子本該留在閨中安度華年的。”
所以他才會不惜冒着殺頭之罪也要求靳帝收回聖令,而這一番作為葉秋嬗早在靳帝口中便已得知,既是酸楚又是感動。
“爹,你別這樣說。皇上不是加派了兩支禁衛随我一同去麽,縱使它羌國路遠,女兒也無需畏懼的。”
葉芳卻連連搖頭:“唉,你又怎會知道那羌國龍潭虎穴之地有多兇險。如今的新王并非嫡系,為篡奪王位不惜弑父殺親,如今正是他江山動蕩之時,必定要以和親為由先平外憂,再除內患。你們此去便是卷入了朝政旋渦,活脫脫成了那居心叵測之人眼中的箭靶子,區區兩支禁衛又怎能護你周全?”
葉芳身為朝廷官員,對羌國內亂是略有耳聞的,其中險惡他簡直不敢細思。然而他口中所說又何嘗不是葉秋嬗心中所想呢,只是明知前路未蔔,她也只能強作鎮定地迎難而上。
“爹,您該想開點,女兒身有奇能,這段日子以來幫助樞密省屢破奇案,每每身臨險境都逢兇化吉,這證明我是個有福之人。皇命在上不得違抗,咱們何不借此建功立業,您不是一直想光耀門楣麽?身為您的子女,我應有此大任。”
葉芳怔愣,驚訝于葉秋嬗如今雄心壯志,全然不該是一個閨閣女子所有。良久才回過神來自嘲地搖頭道:“想不到啊,想不到,我葉芳盼了一輩子的光宗耀祖、建功立業,到最後還是靠女兒來完成……”
但葉秋嬗再有志向又如何?他做父親的,寧願她只是個尋常女子,也不願她身處險境。
葉芳如今回想起曾經對葉秋嬗的忽視,更是追悔莫及。握緊了她的手,喃喃忏悔:“怪爹沒有本事,若是我葉氏家大業大,他必然不會如此輕易地将你派去那虎狼之地……”
葉秋嬗卻十分冷靜地立即止住他的話,“爹,此事已成定局,您與其這般自怨自艾,不如振作起來,早日替女兒啓程做好準備。”她真怕葉芳的話傳到那兩個暗衛的耳朵裏,要是又在皇帝面前參一本妄議尊上,他們葉府可真是吃不消了……
葉芳經她提點,立即清醒過來,心道自家女兒果真脫胎換骨了,做父親的卻在這無謂地傷春悲秋,實在好笑。
他始才收斂情緒,強做鎮定。心裏頭卻源源不斷冒出愧意、悔意和擔憂,傳入葉秋嬗耳中,難免又是一番感動。破天荒地她挽住了葉芳的胳膊,頭也随之靠了過去。
好似自趙氏過世以來,父女倆的心頭一次靠得如此之近。
是夜,安穩回府。
為免家人擔心,他們只能佯裝無事各自回了院子,直至夜深人靜,葉秋嬗才又悄然起身,将兩名暗衛召出。
兩道黑影跪俯在她床前,似乎比往常更加恭敬。葉秋嬗打量着,半響未開口,直到覺察出一點蛛絲馬跡,才向其中一個指了指道:“你是天甲對吧?”
那人随之一怔,拱了拱手答道:“屬下正是。”
葉秋嬗勾唇笑了,心道原來這暗衛司也并非牢不可破。就眼前這兩人來說,打眼看去毫無差別仿佛複刻一般,但真要仔細辨認還是可以瞧出些許不同的,只要具有個人特點,那便能尋到突破口。
“天甲,你去打探打探近年來羌國國內發生的內亂,前因後果,牽扯了哪些人,都一一打聽清楚了再回來彙報給我。”
她道完又轉向另一人:“天乙,你去查查近一月內,京城權貴人家中有哪些異常動向,特別是謝家、白家和嶺南侯府,務必在這兩日呈報與我。”
兩個暗衛沒有絲毫猶豫,領命離去。
室內再次回歸寂靜,微弱的燭光下,葉秋嬗雙眸卻明亮如洗。
靳帝不是怪罪她空置大權麽,那麽這次她便物盡其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