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和親隊伍只在小城停留了一夜, 翌日卯時,又整裝啓程。

過了荒地, 前頭便是大漠,只有橫穿大漠, 他們才能到達羌國。隊裏的羌國外使對此路極為熟悉,早在離京時便采買好了各類必備之物,再加上葉秋嬗又下令節扣糧食, 剩下的餘糧足以讓整隊人安穩走出大漠。

幹裂的土地逐漸被黃沙所替代, 葉秋嬗他們的座駕也由馬匹換成了駱駝。駱駝無法拉動馬車,所以連帶郡主在內的幾位貴人都親自坐上了駱駝背。

‘沙漠之舟’行速不快,踏在黃沙裏深一腳淺一腳,搖搖晃晃。

葉秋嬗眼見着前頭的郡主已經吐了三次, 到第四回時, 終究是看不下去,吩咐禁衛給白若虞送了一支薄荷膏去,才終于讓她消停了片刻。

沙漠裏沒有民居也沒有客棧, 這意味着他們得随處安營紮寨,白日裏烈陽如火, 到了夜晚氣溫卻凍得人瑟瑟發抖。

葉秋嬗讓邱家丁将箱子裏的獸皮衣分發給衆人,這是她在荒地從當地鄉民手裏購置的,這衣裳可比那些個華而不實的裘衣保暖多了,唯一的缺點恐怕就是殘留着一股子惡臭。

不過今時不同往日,保重身子最為緊要。郡主那處也由禁衛送去的,葉秋嬗可不想看她臉色。不知是不是白日裏的薄荷膏起了作用, 這回白若虞竟沒有再挑三揀四,而是十分樂意地接受了她送來的獸皮衣。

帳篷紮好後,趕了一天路的葉秋嬗也有些頭昏腦漲,剛準備更衣歇息,一名禁衛卻上前求見。

“邱公子,方才逽依外使夜觀天象,預測後半夜或起黃毛風,讓屬下來告知您随時做好避風準備。”

葉秋嬗颔首應下,心頭卻在嘆息:難怪沒人願意出塞,連睡個覺都不得安寧。天底下恐怕只有她那去世的親娘是個異數,竟對這大漠風光極其向往。受她影響,葉秋嬗在來之前尚且還保留着一絲新奇,來了之後連那點新奇也被生生掐滅了。

她口幹舌燥,取出一壺清水涮了涮口中殘留的沙粒,又從包袱裏取出一個小青瓶,這是可以卸掉臉上花汁的藥粉。可拿着瓶子猶豫了片刻,又将它放了回去。

現在卸了僞裝雖說更舒适些,但萬一夜裏真起了黃毛風,她恐怕沒有時間來抹上新的花汁……

思及此,葉秋嬗還是決定将就一夜,只将方巾沾濕簡單地擦了擦身子便作了罷。

剩餘的髒水也不敢浪費,全倒到布匹上将布都浸濕,沙漠中天幹物燥,萬一不小心走水,她還能用濕布自保。

忙完這些,葉秋嬗才解開外衣,露出裏頭的銅甲衣來。稍微松開兩根綁帶,她不由得舒适喟嘆。

為了裝成男子,又是在肩上縫假肩墊,又是在腳底裝鞋墊,全身上下可謂全副武裝,連女子每月必來的葵水也被靳帝賜了湯藥,可延後數月……

想到此處,葉秋嬗眸光轉暗。那抑制女子葵水的藥必是極陰毒的,靳帝為了補償她特地賞下一瓶子的解毒神藥。而她在服用陰毒湯藥時并未有任何抵觸,興許是對靳帝的所作所為已習以為常了。

于江山社稷而言,他誠然是個文韬武略皆屬上乘的好帝王,但于她個人而言,卻不是個好的上級。若能選擇的話,她不願效忠于靳帝。

可惜她并沒有選擇的資格……

葉秋嬗再次輕嘆,裹着外衣直接躺到睡塌上。

這一月來,她沒了茉香和馮媽媽的伺候,也照樣能将自己打理得井井有條,如此一想,在葉府被嬌養的日子恍如隔世一般……

想着想着便入了夢鄉……

……

也不知睡了多久,葉秋嬗感覺有人在輕撫她的臉頰,脊背頓起一身冷汗。

蹭地坐起身,四周一片漆黑,狂風吹起帳布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才反應過來自己如今還身處大漠之中……

不消片刻,外頭便傳來雜亂的呼喊聲——“起黃毛風了!快收拾行李,往風暴外圈撤!”

葉秋嬗聽得渾身一激靈,立即起身将自己随身攜帶的包袱捆在背上。

一個禁衛随後闖了進來:“邱公子冒犯了,逽依外使說此處是沙暴中心,需得趕緊往南邊撤才可保得安全,屬下幾人使輕功帶您走吧。”

葉秋嬗雙目一凝倒是冷靜,沉吟一瞬便吩咐道:“這裏人多眼雜,你們慌張施展武功恐怕被懷疑身份,還是先觀察情況再做打算。還有咱們的駱駝萬不可丢了,你現在去牽過來,我們再一道走。”

那禁衛神色急躁:“駱駝已經跑了!”

“什麽?栓的好好地怎麽會跑了,何時跑的?”葉秋嬗大驚。

“就在半夜裏,幾十頭駱駝應是感應到了沙暴,忽然激動失常,掙脫了繩索往南方跑了……我們只攔下十來頭,還來不及去追其他的,便狂風大作起來……”

葉秋嬗聽得目瞪口呆,竟不知該說動物天性靈敏還是該罵那逽依外使還不如駱駝靠譜了……

時不待人,葉秋嬗立即改了主意,吩咐禁衛除了水和糧食還有獸皮衣,其他一概棄之。剩餘的十幾頭駱駝得拿去馱郡主的嫁妝,千裏和親,若是将嫁妝丢了,那她的罪過可就大了。

大家齊心協力,不過一刻鐘的工夫便将東西收拾妥當,一行三百餘人,浩浩蕩蕩往南邊逃去。

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只能依靠着司南辨別方向,周遭風沙叫嚣得越發狂妄,吹得人不可自抑地往後傾倒,葉秋嬗将臉蒙的嚴嚴實實,卻仍能感覺到無孔不入的沙塵灌進了她的口鼻裏,讓她幾乎快要窒息……

這不是葉秋嬗第一次離死亡如此之近,卻是她第一次感到生不如死的恐懼。這樣瀕臨死亡的痛苦實在太難忍受,仿佛在遭遇淩遲一般,明明感受不到任何方向,卻還是要麻木地往前走。

走了大概有江海枯竭、天地相合之久,周遭狂嘯的風沙逐漸微弱下來,葉秋嬗發覺自己能稍微睜開眼了。

環顧四周,同道而行的人都精疲力竭栽倒在地,有的反應過來,甚至發出劫後餘生的歡呼。

葉秋嬗取下覆面,擡起頭來,目露驚豔,風暴之後,大漠的夜空繁星璀璨,比她以往所見的夜景都要絢麗。仿佛距離天宮近在咫尺,伸手便可摘得天上星辰。

她都佩服自己還能有閑心來欣賞夜景,待她看夠了,低頭便有一個家丁打扮的男子走了過來,畢恭畢敬道。

“邱公子,小人粗粗清點了剩餘的糧食和水,并沒有丢失太多。但白使臣和謝使臣那處分別有十幾名士卒被風暴卷走了……”

葉秋嬗神色瞬間黯然,半響才揉了揉眉間問:“駱駝呢?可有走失?”

“回邱公子,剩餘的駱駝被小的幾人拴緊了,沒有走失,郡主的嫁妝也安然無恙。”

“嗯,你們做得很好,現在暫且下去休整片刻,我去見見逽依外使再做打算。”她鎮定自若地吩咐完,兀自往逽依外使所在的方向走去。

此時幾個有話語權的貴人都聚攏在一堆,其中白新柏神色最為疲憊懊惱,料想是頭一遭親眼見到自己的手下被天災所害,內心必然驚駭不已。

對比他的失魂落魄,久經生死場的謝守義便淡然許多,還與逽依外使親切交談着。

“逽依使臣,風暴已過,我們該何時啓程?那些走失的駱駝可能尋得回來?”葉秋嬗走上前去,詢問道。

逽依是個典型的羌國人相貌,鷹鈎鼻、卷毛發,致使葉秋嬗每回和他接觸,都勾起某些不美好的回憶。

這逽依外使并不簡單,他既說得一口好漢話,又會異族蠻語,所以才能留在靳朝當外使。

“大漠中的風暴來得快去得快,我們還是不要貿然動身,待天亮之後再啓程吧。”逽依看着她認真道,“至于那些駱駝,恐怕早已跑到大漠盡頭避難去了,要想找卻是找不回來的。”

葉秋嬗聽此,差點哀嚎出聲,這意思大概是他們今後都要靠兩條腿步行走出大漠了,簡直晴天霹靂……

逽依見她神色難掩的頹敗,十分不好意思地讪笑道:“實不相瞞,我在京中待了十餘年,這是成年之後第一次踏足故裏,所以才估錯了沙暴的時間。這次是我考慮不周,實在抱歉。不過邱使臣也不要氣餒,算算路程,我們也至多再走兩日便可走到大漠盡頭了。”

經他這般勸慰一番,葉秋嬗終于拾回了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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