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羌國的官道不像靳朝那般寬闊平坦, 一路上颠颠簸簸将葉秋嬗殘存的睡意驅散得一幹二淨。

但無論如何颠簸,她與謝芝兩人之間始終保留着一條縫隙, 直到到達宮門,他二人也再沒出過窘事。

羌國王宮當然比不得靳朝那般宏偉, 但也還算氣派,依舊是沒有瓦片的泥築高牆,不過牆上塗了白漆, 鑲滿了曜石。在燭火的映照下依舊光彩奪目。

這些石頭放在靳朝是價值千金的稀罕物, 可放在羌國卻是随處可見的廉價玩意兒。

也有頭腦靈活的商人想過将這些曜石運往靳朝售賣,但奈何大漠兇險,等到達靳朝國土時,一車的珠子已所剩無幾。如此入不敷出的買賣, 自從吃了虧之後便無人再去嘗試了。

葉秋嬗對這些亮閃閃的漂亮東西是極感興趣的, 她一路看去,卻發現有些宮牆剛糊了新漆還沒來得及鑲石頭,牆體變得坑坑窪窪、斑駁不堪, 生生壞了美感。她皺眉納悶地向身邊的羌國侍衛提出疑問。

“怎麽有的宮牆還在修葺?”

奈何對方根本聽不懂她的漢話,還是謝芝低聲給她解答:“那些宮牆是新王奪位逼宮時毀壞的。”

葉秋嬗點點頭, 可以想象半年前此處是如何的斷壁殘垣、兵荒馬亂。

步入羌國的國君宮殿,一路都有內侍以號角迎接,到達天階之下,擡頭便見羌國國君站于上方,彜紋冕服、白玉冠旒,堂堂一國之君竟親自出外迎接, 縱使葉秋嬗這等不慕虛榮的人也有些受寵若驚了。

他們就臺階之下向羌王行了拜禮,而後便被迎進大殿。衆人悉數入座,葉秋嬗他們遠來是客被安排在羌王的下首第一位。

羌國不像靳朝的宴席,靳朝都是一人一桌亦或是幾人一桌,而羌國則是一個長桌連通首位,衆大臣并坐一排,不分彼此。桌上擺滿了羌國特色美食,果蔬在這旱地是極為稀貴的食物,是以這一桌子的菜肴中都加了各色果子,雖然是好心雖弄得有些不倫不類了。

葉秋嬗剛在郡主府便吃了些點心,如今腹中有物,見這些異地菜肴就更談不上什麽胃口了。不過桌上的鑲琉璃的酒壺卻是引起了她的興趣,端起酒壺給自己倒了一杯,乳白色的酒水傾瀉而出,濃烈的酒味飄入她鼻間。

“怎麽是這個顏色,難道還沒發酵?”

背後傳來一道清濯雅致的聲音輕笑着:“這是奶酒,以牲口的奶和烈酒相融而成,以前我來大漠時就喝過,與靳朝的清酒比起來可對味多了。”

葉秋嬗聽他之言,低頭嗅了嗅杯中酒,果真有一股酒□□融的奇妙味道。

好奇心切,她張嘴抿了一小口,奶酒沒入舌尖剛嘗出點味兒,便嗆住了……以袖遮面悄悄吐在桌下。

半響擡起臉來已是雙目微紅,龇牙咧嘴。

“這酒又腥又苦便是你說的對味?”她咬牙切齒質問謝芝道。

果不其然,身後人低笑出聲,分明是有意逗弄她。

礙于場面,葉秋嬗重重哼了一聲,沒立即報複回去,舉起杯子要将剩餘的酒一并倒了。

不料謝芝此人何其膽大,右手一伸竟以迅雷之勢将她酒杯劫走了,眨眼之後,杯子又安安穩穩地放回了案上,而杯中的奶酒不翼而飛。

“奶酒雖不對你口味,但也別浪費才是。”謝芝舔了舔唇,還有些意猶未盡。

此刻葉秋嬗的臉色一定比爛醉的酒鬼不遑多讓,好在在場的人交杯換盞無人注意到她的異樣,氣急敗壞地轉頭瞪向那罪魁禍首,卻見其氣定神閑地負手而立,鶴立雞群地站在家丁群中,比誰都站得筆直,仿佛方才的事完全不存在一般。

葉秋嬗轉身扶額,心想:謝芝此人厚顏無恥已登峰造極,我萬不可亂了陣腳着了他的道去。

如此深吸兩口氣,便平複了心緒,專心往殿上看去。

此時羌王正與逽依外使說着什麽,她坐得近,悄然打量着這個新國君也不會引起他的注意。

新國君蓄了一臉絡腮胡,他們螣族人天生毛發濃眉卷曲,一直以游牧為生,還是在一百年前才擺脫了漢人皇帝的挾控,自劃國土自立為王。所以如今皇帝的服制仍保留着百年前漢人皇帝的冕服樣式。

可以想見,一身漢人服飾穿在一個體毛濃密、五官深刻的外族人身上是一種怎樣的違和感。

逽依外使與羌王叽叽咕咕半響,而後走至葉秋嬗這一桌,向他們道:“國君讓我向諸位使臣說,羌國民風開放,不似靳朝那般條條框框、繁文缛節。諸位使臣既已入我國土,便遵從我國的風俗。美食佳肴盡管享用,待會兒還有舞姬助興,若看上了哪個美人,國君自然慷慨相送。”

也不知是傳譯有誤,還是那羌王當真如此直言不諱,葉秋嬗和謝守義都對這豪放的國風愕然結舌,唯有白新柏這等敗類才賊眼噌亮,目露期待。

果真如逽依外使所說,沒一會兒,一群身姿惹眼的舞姬便扭着腰肢,腳步輕盈地上了大殿。

整個殿內頓時引起一陣哄鬧聲,有好幾個羌國大臣甚至直接端着酒壺上場去與那群舞姬共舞,全場除了靳朝的客人都鼓掌踏腳随着樂曲扭動着身子,口中哼着歌。

這舞曲的曲調倒是頗具異域風情,只是那殿上扭動身軀的肥肚大漢卻實在不堪入目了。

這讓葉秋嬗回憶起饕餮宴時令她終生難忘的情景,胃中一陣翻攪,強忍着惡心埋下頭去。

謝芝細心地發覺了她的異樣,佯裝給她倒酒,輕拍她手背心裏道:【你若忍不了便尋個借口出去透透風吧,我留在此處,若是羌王有要事要說,我會傳達給你。】

葉秋嬗巴不得出去了,暫且摒棄前嫌感激地沖謝芝點了點頭。

随後便見他端酒的手向前一歪,撒了半杯在她的衣擺上,謝芝立即跪下告罪:“小的手笨眼拙,請邱使臣恕罪。”

明白他用意的葉秋嬗佯裝惱怒地皺起眉頭,怒斥了他兩句,這番響動引起了羌王的注意,他體貼地指了一個婢女下來。

“邱使臣,王宮之後有更換衣物的屋子,讓奴婢為您帶路吧。”這婢子居然會說漢話,雖則不大标準,但足以讓她聽得懂了。

葉秋嬗訝異地擡起頭才發覺,眼前的侍女并非完完全全的異域姿色,而是靳羌混雜的相貌。看來父母其中一方必是漢人,所以會說漢話也不足為奇了。

她不再疑他,起身随那婢女出去。脫離了酒色權欲之所,果真讓她舒爽了些。

葉秋嬗一邊走,一邊擡頭看天,今晚的星河依舊璀璨奪目,仿佛離天又近了些,近得她都有些呼吸不暢了。

“邱使臣可是有些水土不服?”那婢女大膽地關切道。

葉秋嬗搖了搖頭。

“那看來邱使臣的身子是十分健朗的,不像我阿爹,來羌國二十餘年了,到如今還時常頭暈嘔吐……”那婢女十分健談,滔滔不絕地說着自家的瑣事。

葉秋嬗百無聊賴也不打斷她,偶爾聽一兩句,心裏倒是感到有趣。這羌國的女子真是可愛,各個熱情如火,全然不似靳朝那般矜持有禮拒人于千裏之外,論及這點,她倒有些羨慕她們了。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到達更換衣物的屋子,果真屋子只是間屋子,全然不似靳朝的宮殿那般奢華寬敞。屋內漆黑一片,葉秋嬗吩咐那婢女給她點了蠟燭,便将她趕了出去。

随意挑了一身衣裳,手腳麻利地裹在外頭就出了門。

“走罷,帶我去四處轉轉,方才喝了些酒有些不勝酒力,吹吹夜風也好醒醒酒。”

“是。”

那婢女是個粗枝大葉的性子,果真帶着她四處轉悠,還向她一一介紹。

整個王宮除了在宴請賓客的正殿,其餘全熄了燈火,好在牆上鑲滿了曜石,映照着月光倒也能辨別方位。

“咦?那處怎麽亮着燈火?是哪位貴人沒去赴宴嗎?”葉秋嬗指着遠處一座燈火通明的寝殿疑惑道。

婢女踮腳望向那處,猶豫了片刻還是答道:“那是四王子的寝殿。”

“四王子?”葉秋嬗故作不知地反問。

這羌國的王族底細她都叫天甲查得清清楚楚的,這個四王子她自然也知曉,只不過此時佯裝不知,是為了試探試探有沒有她不知曉的秘聞罷了。

“邱使臣不知還有個四王子麽?他還曾到靳朝當過質子,直到出了禍事才被送回羌國的,您是靳朝人應該聽說過吧?”

聽這婢女不甚尊重的口氣,可以想見這四王子在羌國必然不受愛戴。

捕捉到這一點蛛絲馬跡,葉秋嬗繼續裝傻,拉着婢女坐到石凳上。

“不瞞姐姐,我如今未及弱冠,四王子在靳朝做質子時我還沒從娘肚子裏出生呢。時隔久遠我确實不知還有這麽回事,究竟是什麽禍事啊?姐姐快與我說說!”

葉秋嬗面露期待地看着那婢女,她本就精致的五官在月色下愈發顯得風流俊俏,被這雙溫意靈動的眼睛盯着,婢女也不自覺紅了臉。而後反握住她的手,嗔怪道:“國君本不許我們談論此事的,不過邱使臣既如此好奇,奴婢便與您說說吧。”

葉秋嬗被羌國少女的熱情驚得抖了抖,面上不顯,微笑示意她繼續。

“四王子出事時已是二十幾年前了,那時候國君尚且還只是個王子,四王子是先王最小的兒子,還在襁褓中便被送到靳朝去做質子了。誰會想到,十八年後,質子府突起大火,當時四王子差點沒被救回來……後來便被接回了羌國,如今命是保住了,可渾身上下沒一塊好皮膚,早已被大火燒得面目全非……”

婢女目露驚恐之色,看來她是親眼見過被毀容之後的四王子的。

“那這麽說,四王子不去赴宴是因為毀了容貌?”

婢女點頭,末了又補上一句:“四王子回國後,很少露面的,除了貼身伺候他的內侍見過他的模樣,其餘人很少能看見。奴婢以前也在四王子寝殿當值過,第一次看見四王子時,真把奴婢吓了一跳,晚上便做起噩夢來……”

眼見着她又要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自己的事,葉秋嬗連忙出聲打住。

“好了,我酒氣散得差不多了,咱們還是回正殿去吧。還有,既然你們國君不許你們談論此事,那我便裝作沒聽過,你也別和他人談起你給我說過這些好麽?”

婢女傻呆呆地應是,帶着葉秋嬗回正殿去。

此時正殿的酒席已吃得差不多了,羌國的大臣們無不是東倒西歪,口吐渾話。

而靳朝幾個外使卻格外清醒,葉秋嬗敏銳地察覺到謝芝與謝守義的臉色都有幾分陰沉,而白新柏卻面露紅光,正與羌王舉杯暢飲。

見葉秋嬗回來,還頗為得意地朝她舉舉杯。

反常即妖,她萬分肯定在她離席的這段時間裏,羌王與他們說了什麽。

走至謝芝面前,剛想詢問,對方卻率先向她搖了搖頭,以兩人才可聽見的聲音道:“回去找時機與你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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