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回郡主府的路上, 葉秋嬗依舊與謝芝共乘一匹馬,兩人有一瞬胸背相貼, 傳來謝芝的心聲。

【今夜子時我會将你的暗衛引開,你趁機出來, 咱們在宅後涼亭詳敘。】

葉秋嬗颔首應下。

……

照舊不動聲色地回府洗漱一番,上塌補眠,至子時時分, 忽聽一聲綿長的貓叫, 她立即睜眼起身,臉上已全無睡意。

嘗試着喚了喚天甲和天乙,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還真叫謝芝給引開了。

葉秋嬗不再耽誤時間, 手腳麻利地裹上一身玄色外衣, 蹑手蹑腳地出門去。

這郡主府完全仿照靳朝園林修建,屋宅後頭是一片亭臺花園,不過此處水土不宜種植楊柳植被, 只能替換成耐旱的雲杉類喬木,枝繁葉茂、枝幹粗壯, 葉秋嬗還從未見過有人将這類樹木栽種在園林內的,就好似溫婉含蓄的小家碧玉生生長成了粗狂強悍的蠻夫一般。

葉秋嬗徘徊在樹影扶疏的叢林間,半響也不見謝芝現身,心裏有些發憷。

正在這時,忽聽一聲急促的貓叫,葉秋嬗側頭看去, 就見一個雪白的小球正攀着樹幹往上爬去。在她還未反應過來之時,一個人影直直地從橫斜的樹枝上倒垂下來。

葉秋嬗被吓得驚呼一聲連退幾步,待看清那人影的臉時才舒了口氣,惱怒道:“謝大人半夜在練什麽倒挂金鈎的神功不成?”

謝芝讪笑直起身來:“吓到你了?抱歉。”

那雪白的小貓咻地一下鑽進了他的懷裏,是葉秋嬗曾在中秋宴時見過的那只。

她插了句閑話:“你怎麽把貓兒帶來了,這兒天高地遠,你也不怕它水土不服?”

謝芝挑了挑眉,将衣擺掀開,懷裏的貓兒露出一個腦袋來,那雙舉世難尋的異瞳在月色的映照下,讓這天河星宿都失色半分。

“般若本就是羌地的血統,若說水土不服也該是你我這些外鄉人的症狀才對。”

原來這小家夥叫做般若,名字倒是有些耳熟,葉秋嬗卻想不起來在何處聽到過了。

謝芝抱着般若跳下樹來,面色柔和地對葉秋嬗道:“跟我來。”

葉秋嬗立即跟上。

……

夜風輕撫,吹起一池漣漪。葉秋嬗察覺到涼意,看了看謝芝,又看了看他懷裏的貓,厚着臉皮伸過手去。

“你的貓借我抱抱。”

謝芝愣了愣,将般若遞過去,抱着毛茸茸的小火球,葉秋嬗果真覺得暖和多了。

她吸了吸鼻子,開門見山問:“我出去之後,羌王可是說了什麽?”

“都在信中了。”謝芝卻從懷中取出一封信來。

葉秋嬗接過仍帶着他體溫的信紙,小心展開,借着月光閱覽起來,越看到後頭清秀的眉頭越發緊皺成峰。

這信中只有言簡意赅的幾句話——“臣謝芝啓禀聖上,羌國國運動蕩,新王欲開通融海商道,與我朝貿易往來。白氏有獨占鳌頭之勢,叩請聖裁。”

葉秋嬗一頭霧水詢問謝芝:“融海?可是靳朝以北那片海域?”

謝芝颔首:“是的,融海不止與靳朝北地相接,同時還與羌國的國土也有連接之處。其實除了大漠以外,水路才是連接靳羌兩國最為快捷的一條要塞。”

“那為何之前不開通這條要塞?”葉秋嬗剛問出口,心中便已悟出答案了。

靳朝的北地幹旱成災,早已不見人煙,那是靳朝防守最為薄弱的一塊國土,即便常年有重兵把守,但運輸糧草和軍用十分艱難,若是真被異族從此突襲,必然危如累卵。

所以這麽多年來,一直未與羌國開通水路,便是忌憚着他們虎狼之心趁虛而入。

羌國新國君初初繼位,如今正是他江山動蕩的時刻,想要與靳朝貿易往來穩固住商道命脈實乃情有可原,但白家作為靳朝世家,卻為了自家利益竟不顧國土安危,這般貪得無厭,足可誅心了……

“原來謝大人來羌國也是受皇上之命麽?”不知為何,葉秋嬗心裏竟隐隐慶幸,皇上既然叫謝芝來查此事,那便是信任他,也就說明他們将來不會是敵對的關系,她也無需再對他三緘其口了。

謝芝卻面色晦暗地搖了搖頭:“我是因師父傳信說羌國有古怪,才特地告假過來的。至于皇上知不知曉我欺上瞞下尚且不論,這封信卻是一定要傳達給他的,茲事體大耽擱不得,若是回京若被皇上追究起欺君之罪,我也認了。”

葉秋嬗聽此心頭五味雜陳,靳帝若是知曉他所忌憚的臣子是如此忠心耿耿、為國為民,不知他還會不會再心生間隙。

思及此,葉秋嬗決心回京之後定要将謝芝的赤誠之心禀明靳帝,不可讓他再蒙受不白之冤。

她正出神間,耳邊傳來一聲幽幽嘆息。

“秋葉,你呢?怎麽會謊稱養病卻混入了和親隊伍之中,我都不計較被你的謠言诓騙白走了一趟江南的事了,你到如今還不肯對我說出實情麽?”謝芝倚在梁柱上凝視着她,眸中似惱似悵,卻異常明亮,仿若将萬千星辰囊括其中。

葉秋嬗受得了他的漠視,甚至能忍受他惡言相向,但卻最受不了他無奈妥協的樣子,原本隐藏得很好的愧疚之心源源不斷地冒出頭來。

蹙眉,垂下眼,面帶懊悔道:“抱歉,我不該瞞你的。皇上對你們謝家和白、孟兩家有所忌憚,疑心是你們其中一家暗中與羌國新王勾結,助他奪得了王位。所以命我來羌地徹查此事。我也曾想過書信提醒你謹慎行事,但又怕被暗衛發覺反倒連累了你,不如便讓你蒙在鼓中,一切照常反倒不會引皇上疑心。”

她一口氣将憋了好幾月的心事吐露出來,心頭像放下了一塊大石頭,說不出的輕松舒暢。

謝芝随她的坦白而面目柔和,片刻想到什麽才星目微瞠喃喃道:“怪不得……”

“怪不得什麽?”

“怪不得師父說他在羌地查出一個專門培養異族殺手的團夥,足有一百人,曾經刺殺過候世子的那個刺客也是出自這個團夥,如今刺客全部被剿殺,幕後之人卻來去無蹤……”

葉秋嬗秀目微瞠:“這麽說,這個幕後之人極有可能就是那通敵叛國的逆賊?”

謝芝點頭複又搖頭:“是,但也有可能羌王便是那幕後之人,培養了刺客致使羌國內憂外患,他才好趁機弑兄篡位。”

他神色惆悵地望向虛空處:“可惜如今刺客全被剿殺,沒有證據,一切都是空談。不過你也不必憂心,如今我來了此處,定要把它查得水落石出。”

葉秋嬗見他成竹在胸的模樣,也重拾了信心,不管怎樣,謝芝的能力她是相信的。

自然而然想到什麽,沖他點頭道:“羌國不比靳朝,你要多加小心。”

謝芝卻是一愣,好似自密道沖撞了她以來,好久不曾被她如此溫言軟語地關切過了,竟沒由來地心悸難平,局促地握了握拳,想遮掩自己的失态。卻又舍不得移開目光,仿佛一個愣頭青,傻得好笑。

片刻,才按了按自己胸懷處,眉眼含笑對葉秋嬗道:“不必擔心我,我可是有護身符傍身的。”

“什麽護身符?”葉秋嬗還來不及問,便見謝芝神色忽變,沖她屈指一“噓”,而後縱身竄入漆黑的園林中。

葉秋嬗懷裏的雪球兒也極有靈性地喵了一聲,随主子而去。

葉秋嬗愕然坐在原地,不動聲色地靜靜聽着,竟也捕捉到一絲風吹草動。

“今晚值夜的是天甲還是天乙?”她忽地出聲問。

一道黑影驟然而至,俯下/身去:“回葉大人,是屬下。”

葉秋嬗也不過瞟了一眼,便分辨出來了:“天乙,我夜裏無覺出來散散心,現在倒是覺得有些涼了,你帶我回院子裏吧。”

“是。”

天乙上前來,把住葉秋嬗的右肩,輕易便察覺到她身上散出的寒氣,只愣了一瞬便急着要帶她飛檐走壁。

“等等!”葉秋嬗及時叫停,“我實在冷得厲害,煩勞你将身上的鬥篷借我披一披吧。”她出門太急沒考慮周全,如今若不披件鬥篷,再在夜風裏飛一會兒,明早估計便爬不起來了。

“是。”天乙将身上的鬥篷取了下來,雙手奉給葉秋嬗,他裏頭還穿着夜行衣,又有內力傍身,完全不必怕這羌地寒夜。

“多謝。”葉秋嬗顧不得男女之妨,将天乙的鬥篷穿在身上,不消片刻整個身子都回溫了。

真想不到,這仿佛木頭人一般的暗衛也是有人的體溫的。

她不由地打量起天乙來,看着他與夜色融為一體的身形,若不是還能細查到清淺的呼吸,恐怕真成了一道影子了。

好好地一個人,怎麽會心甘情願受人擺布,活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呢……

興許是同為命不由己之人,興許是夜色幽靜引人沉思,葉秋嬗對眼前人生出一絲同病相憐的憐憫之心。

她躊躇半響,脫口問道:“你有名字嗎?你未入暗衛司時的名字。”

天乙擡起頭來,複又低下頭去:“回葉大人,暗衛司便是屬下的出生地,天乙便是屬下的名字。”

葉秋嬗心驚不已,原來這些暗衛是從出生起便被暗衛培養長大,她卻是孤陋寡聞了,片刻後複又問道:“你今年多大了?”

這次天乙竟沒立即答複,好似是在沉思,直到葉秋嬗都以為他不會回答的時候,卻又開了口。

“屬下應是十四歲了。”

十四歲?!竟比她還小兩歲!

葉秋嬗看着眼前這個卑躬屈膝的黑影,怔怔無言。

十四歲,正是尋常少年意氣風發、恣意快活的年紀啊……暗衛司究竟給予了他們什麽,讓這些少年人肯如此忠心為主,終日為他人而活……

若說方才只是心生憐憫,那麽現在葉秋嬗心頭卻是滿滿當當的驚懼與憤慨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