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謝芝這廂的案子還沒有半點頭緒, 郡主那廂又鬧起幺蛾子。
大清晨就有陪嫁侍女敲開葉秋嬗院子的門,擾得她連個回籠覺都睡不安穩, 頂着一臉倦意起身,還被那狗眼看人低的侍女指使了一通。
“邱使臣, 郡主昨夜被蟲豸所擾睡得不大安穩,讓您帶人過去清掃清掃呢。”
葉秋嬗不急不緩地用着茶點,擡眼瞧了那侍女一眼, 心道自己這個使臣什麽時候淪落成連雜役的活兒都要親自包攬了?果真是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啊。
她沉着臉, 擡手朝身後的邱家丁勾了勾指吩咐道:“給郡主送幾支驅蟲香過去。”
那侍女一愣,立即朗聲喝止:“邱使臣,郡主下令讓您親自過去驅蟲,您這是要抗旨不成?”
正所謂有什麽樣主子, 就有什麽樣的奴才。那侍女狐假虎威橫掃一眼屋內的幾人, 邱家丁個個魁梧高大守在葉秋嬗之後,當中的年少男子纖弱俊雅,瞧着就是個好欺負的, 明面上雖是個使臣,但一路到頭都對她家郡主卑躬屈膝, 讓他往東他便不敢往西,今日不過是讓她帶人打掃院子而已,她必然不敢違抗,侍女如是想。
葉秋嬗甚至懶得擡眼去看她耀武揚威的模樣,抿了一口花茶,用絹帕掖了掖嘴, 才輕啓唇道:“将這婢女帶下去關在柴房中,三日之內不可送飯過去。三日之後若還不知悔改,再關三日。”
那婢女未料到如此變故,驚在當場,見真有人上前拿她,立即跳腳,質問起葉秋嬗來:“我是郡主的陪嫁侍女,你一個小小使臣憑什麽随意打殺!”
此時,已有人擒住她雙臂,将她壓制跪地。
葉秋嬗站起身,踱步至門前,初陽映入窗內有些耀眼,她擡手遮了遮,逆光裏俯身看向那侍女,柔聲道:“就憑你目無尊卑、性刁欺主,還等什麽?拉下去!”
兩個禁衛立即應聲,将那婢女拖了下去。
葉秋嬗被這茬子事兒攪得心情郁躁,見識了暗衛司泯滅人性的司制,如今對權貴二字極度厭惡。王侯将相寧有種乎?他們這些普通百姓便活該受他們擺布,被他們頤指氣使?!
越是如此想,越是心緒難平。索性對身後人吩咐道:“取幾支驅蟲香來,本官親自去給郡主‘清掃清掃’。”如今既有人上門觸她黴頭,她不介意趁此教訓教訓那人一番。
到達郡主寝院時,門庭幽靜,絲毫瞧不出有什麽蚊蟲侵擾的痕跡。
他們一行人還未入洞門便被兩個馬臉嬷嬷給攔下:“邱使臣,郡主如今正在裏屋補眠,還不知何時能醒,還請您在此稍等,待郡主醒來再做清掃吧。”
葉秋嬗挑眉,幾乎笑出聲來,扯了扯嘴角佯裝訝異:“哦?我怎麽聽說郡主因蟲豸侵擾一夜未眠,還是讓我的家丁快快替郡主清理了蚊蟲吧,免得郡主補個覺也不得安寧。”
她說完也不顧兩個嬷嬷的阻攔,就這麽帶着人公然闖了進去。
寝院裏的白家丁都被這裏的響動驚擾過來,紛紛上前阻攔,但葉秋嬗帶領的可是大內禁衛,是能以一敵十的高手。應付這群家丁簡直小菜一碟,毫發無傷地護送着葉秋嬗直入白若虞寝屋。
雕花門吱嘎一聲打開來,此刻的白若虞發鬓松散、衣着簡便站在門口處,一雙杏眼有噴火之勢。
“邱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硬闖本宮寝院!”
葉秋嬗卻泰然自若地上下打量着她,末了大呼一口氣:“臣是怕郡主被蚊蟲叮咬破了相,所以才鬥膽前來求見,如今郡主安然無恙,臣也放心了。”
“你!”白若虞怒指向她,“你不經本宮首肯便硬闖寝院,你不怕本宮将你告到皇上那兒去!”
葉秋嬗心想天高皇帝遠,你怎麽個告法?面上卻做痛心疾首狀:“臣一心擔憂郡主安危,郡主卻要狀告臣,真是傷了臣一片拳拳之心了……況皇上只給了臣一個随嫁外使的職位,手中唯一的權利便是安排郡主的起居和妝奁,一路上,臣扪心自問對郡主也是照顧周到,不曾讓您受半分驚吓。且到了羌地之後,您便是羌王的王後,一切自有羌國人照料,臣已算完成皇命,鬥膽請問郡主臣何罪之有?”
她一番說辭清晰有力,直逼得白若虞張嘴結舌,敢怒不敢言。
再開口時,聲音已變得尖細刺耳:“好啊,原來本宮嫁到羌國來了便不受人敬重了……那邱使臣快些離去吧,本宮的事與你沒半點幹系,不敢勞累你了。”
葉秋嬗敏銳地捕捉到白若虞語氣中的怨怼與頹喪。她一早便知曉白若虞并非心甘情願嫁過來的。
但自進了羌國國都,見到國君如此重視之後,她的這點不甘似乎消減下去。而今日卻不知為何怨氣驟然暴起,還說出這樣的話來,真不怕傳到羌王耳朵裏生了間隙?
葉秋嬗大惑不解,擡頭細細打量白若虞,對方唇色蒼白,眼眶中布滿血絲,瞧着有幾分可怖。
“郡主可是水土不服?”
白若虞的神态實在有些怪異,眼見着她搖搖欲倒,葉秋嬗還是不顧前嫌上前攙住。下一瞬就被對方揮袖甩開……
“本宮如何與你無關,滾!”
白若虞兀自搖搖晃晃走回塌邊,就勢躺下,尖着嗓子喚道:“來人!将他們趕出本宮寝院!”
白家侍從立即分為兩撥,一些來驅趕葉秋嬗他們,一些人去給白若虞放床簾,葉秋嬗離開前最後一眼,捕捉到白若虞眸中轉瞬即逝的異樣情緒,疑惑地皺了皺眉,但也沒再細思而是擡步離去。
等她悟出白若虞此刻眼中名為死念的情緒時,已是在她出事之後,那時她才悔恨莫及……若是在此刻便細心留意住這些異常,也不至于使自己一步步深陷困境。
可惜葉秋嬗雖有讀心奇能卻不是先知,尚且不知将來之事。
……
自郡主寝院出來,葉秋嬗竟意外碰到了秦湘,自到達羌地之後,兩人已多日未見,如今有緣撞到一起,自然駐足寒暄一番。
葉秋嬗打量着秦湘仍衣料清涼的裝扮,看了看她出來的院子,認出是白新柏的居所,神色複雜地問道:“湘娘你怎麽從白使臣院中出來?”
這話是明知故問。
秦湘看了看身後的院子,又看了看她,俏皮地偏頭道:“奴家自然是剛與白使臣洽談了一番,邱使臣若喜歡奴,奴也可到您院子裏去逛逛。”
她沖葉秋嬗眨了眨眼睛,意思十分明顯。
葉秋嬗颔首,未再多說什麽,與秦湘相攜而去。
……
“秋葉先生的院子怎的如此簡陋?同為送嫁使臣,羌國還要厚此薄彼不成?”
秦湘一進院子便四處查看,将葉秋嬗屋子裏的擺設都翻了個遍,咂嘴評判。
葉秋嬗搖頭失笑:“這我可沒辦法和白家人比,人家與國君打得火熱,連貿易渠道都攬在手中,我這等平民百姓怎可能被國君另眼相待呢?”
此時屋內只有她們兩人,這番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
秦湘幾乎是立即正了臉色,警惕地望向門窗處,低聲開口問道:“公子與您說了?”
葉秋嬗颔首複又問:“你便是因此事,故意與白新柏周旋便是為了替謝大人探聽虛實?”
“不,最初只是謝家三爺命我探查白新柏此行目的,後來沒想到公子也來了羌地。他見我時還有些訝異……”秦湘說着看向葉秋嬗,忽地勾唇笑了笑,“公子與您情誼果真不一般,這般機密的事都坦誠相告。”
她眼中閃爍的狡黠讓葉秋嬗汗顏不已,不自覺想起自己來羌地前的所作所為,對比之下,謝芝對她确實是無條件地掏心掏肺了。
“秋葉先生,你稱病告假之後,府內同僚都惦念着呢。”秦湘指尖磋磨着瓷杯口,一手撐着下巴道。
“唉,我若不是身不由己,又何嘗會叫你們如此擔心呢……”葉秋嬗悵然,看向秦湘,見她神色隐有戚戚,複又問:“那你突然趕赴羌地,是如何向他們交代的?”
秦湘也是嘆氣:“也是稱慌告假了呗,我一向懶散不受拘束,他們想必也不會有所懷疑吧。”
葉秋嬗忽地想到什麽,明眸一轉問她:“那九佘呢?九佘必然挂念着你吧。”
“提那傻大個兒作甚?”秦湘嘴上雖如此說,身子卻直直坐起來,似嗔似羞地睇着葉秋嬗。
葉秋嬗心裏早已笑開來,面上卻佯裝疑惑:“嗯?原來湘娘你不鐘意九佘啊?那為何他還跟我說要……”
她話說到一半卻生生打住,秦湘臉上雖不動聲色,雙耳卻豎得老高,等了半響也不見下文,索性不管什麽羞不羞了,拉着葉秋嬗追問:“他跟你說了什麽?要做甚?”
葉秋嬗卻指着她一頓調侃:“哦,原來湘娘也是在意的啊,我還以為是九佘先生單相思呢……”
秦湘嬌哼了一聲:“在意又如何?那傻大個兒長了個榆木腦袋似的,跟他談論風花雪月他卻回你柴米油鹽,無趣得緊。”
葉秋嬗也撐起下巴,笑道:“柴米油鹽事無巨細,這不是很令人羨慕麽?”
也不知是不是這句話戳中了秦湘的心結,她神色驟然黯淡。
“若是尋常伴侶,柴米油鹽生活瑣事的确令人羨豔,但這都不是我與他能夠擁有的。”
“為何?”葉秋嬗怔然追問。
秦湘緘默片刻,忽地揚起一抹燦笑,偏頭看向她:“先生猜猜我與公子是在何處相識的?”
葉秋嬗不懂她為何忽然顧左右而言他,只得搖頭道不知。
“先生你瞧。”秦湘沖她眨眨眼,而後就在葉秋嬗眼皮子底下,将右手手肘直直往後一折,以一種極可怖扭曲的姿态貼在後背上……
葉秋嬗吓得閉了眼,并未聽到意料中的骨頭折碎的聲響,再次睜眼時,面對的便是雙臂空蕩蕩還笑靥如花的秦湘。
“湘娘你……會縮骨功?”葉秋嬗震驚得幾乎說不出話來,忽而想起與她初見時,分明沒瞧見周圍有人,她卻能悄無聲息地靠近自己,如今想來必然是用了這縮骨功讓她沒有察覺。
秦湘卻搖頭,自嘲一笑:“這是軟骨病,也是世人眼中的縮骨功,我幼年時被賣到雜耍班子,成了班主的搖錢樹。他為了讓我能表演更吸人眼球的雜技,每日只給我一頓飯,夜裏睡覺也用棉布纏着身子。且将我的關節悉數打斷,小孩子傷口愈合得快,長好了又叫人打斷。而公子便是撞見了那班主的惡行,将我救了下來。後來還帶我回謝家養傷,但皮外傷雖好了,筋脈卻再也續不回來……”
秦湘将慘痛的過去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仿佛不是她的故事一般。葉秋嬗卻不可自抑地紅了眼眶,她竟不知世上還有一些人正遭受這如此泯滅人性的虐待,且其中一人還是她的同僚,她的好友……秦湘越是表現得堅強,葉秋嬗便越是替她心疼不已。
秦湘卻反過來握住她的手,柔聲繼續道:“謝家是我的恩人,公子是我的大恩人,後來我入樞密省也全靠公子舉薦。若沒有他我秦湘早已化為一堆白骨,我這條命是公子給的,能夠替他分憂我已不勝榮幸,怎還敢自私自利去過自己的小日子?”
葉秋嬗連連搖頭:“不,你在謝大人眼中絕不只是一個可用的屬下而已,他心中也一定希望你将來有個好歸宿。相信我,我了解他的。”
“嘻嘻……”秦湘狡黠地伸指指着她,“哦?秋葉先生這般篤定麽?看來你也是十分在意公子的喽。”
話頭忽的轉到葉秋嬗頭上,弄得她破涕為笑、錯愕不已。
“不管如何,此間事了後,咱們一道回京,你好好跟你那榆木腦袋的傻大個兒表明心意,屆時你們夫妻攜手效忠朝廷,難道不是事半功倍?”
“朝廷?”秦湘露出一抹諷笑。
她從來效忠的只有謝芝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