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年物語(03)

關上臺燈,再關上房間門。

腳本應該是往他房間走,但不知道為何卻走向門口,打開門,門外大雪紛飛。

很久以後顧瀾生依然記得,赫爾辛基二月的那個雪夜,他像瘋子般從這條街跑到那條街,對着一盞盞路燈傻笑,也不知是為什麽而跑也不知是為什麽而笑。

那時,他以為這是天注定的緣分,如果說初次遇見僅僅是大千世界一次正常邂逅;如果說撿到她遺落下來的照片不過爾爾,那重逢呢?

看似不可思議的重逢;同年同月同日生,憑着這個,他相信最終她會屬于他,就像他終究會屬于她一樣。

但那時,顧瀾生所不知道的是,他在她生命中已經遲到多時。

這個周三,顧瀾生和往常一樣在鬧鈴響起時起床。

起床、梳洗、做早餐,只不過早餐從之前的一份邊成兩份,家裏來了客人,客人是從北京來的年輕姑娘。

值得一提地是,這個年輕姑娘目前單身,這個訊息是他從約翰的越南女友那裏得知的。

做完早餐,敲響約翰房間門,他的客人就住在這個房間裏。

有些事情得和客人交代,假如敲門聲響三下房間還沒有任何動靜的話,那麽他只能以留紙條方式。

第二次敲門聲落下,房間就傳來動靜。

“吃早餐了。”隔着門板,他說。

八點十分,顧瀾生在切水果,他的客人就站在他旁邊,穿着卡通T恤,長發用一根發帶綁着,綁得不是很牢固,若幹發絲掉落在肩膀上頸部處,很……很妩媚。

那聲“顧瀾生”近在耳畔,帶着剛睡醒的軟膩,他差點把自己的手指當成一根蘆筍了。

重新集中精神,他的客人手裏拿着錄影機在拍他做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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鏡頭對準他,問了他一大堆問題,什麽時候來到赫爾辛基?從哪裏來的?喜歡什麽顏色喜歡什麽水果有什麽特別欣賞的人。

“改用中文,我就回答你。”他和她說。

她把之前的話改成中文重複了一遍,顧瀾生一一作出回答。

再之後,他們用中文交流,錄影機一直開着,足足談了四十分鐘,這四十分鐘裏氣氛還算熱絡。

八點五十分,顧瀾生準備出門。

他今天上午有課,上完課他得去餐館打工,下午兩點之前還得去兩個家庭代接五個孩子上學。

離開前,他得把這些訊息告訴客人。

他的客人正瞅着他。

發黑如墨,膚色膠白,秋水明眸。

李強?

好吧,叫李強也沒什麽。

硬着頭皮:“李……李強……”

客人笑聲清脆,那笑容就距離他約十英寸距離。

怕自己眼睛看直看呆,別開臉;怕自己傻傻得跟着她笑,只能微微斂眉。

她收住笑容,一本正經:“你以為我的名字叫做李強?”

眉頭又再稍微拉緊一點。

“李強只是我在網上發帖的名字。”

李強?聽起來……有點奇怪來着。

“李強一聽就是男人名字,這可以讓我避開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她挑着眉頭,“如果我想認識男孩子的話,我會用海倫、麗貝卡、戴安娜等等這類ID名字發帖。”

嗯,腦子還算好使。

勉勉強強松開眉頭。

不叫李強再好不過,只是……

“菲奧娜,叫我菲奧娜。”

菲奧娜,這一聽就知道不是她真實姓名。

她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往着窗的方向,聲線淡淡:“在非洲,這個名字象征花兒一般燦爛的生命。”

那個瞬間,顧瀾生似乎再次看到被鑲進鏡子裏的面孔,以一種靜止的姿态,若追溯起來,鏡子裏的那張面孔屬于摩爾麥斯克最後的極夜。

“你不是要上課嗎?”她問他。

思緒從那趟開往城市南端的輕軌電車拉回,抹了抹臉,交代完一切,把寫着學校地址,自己手機號打工餐廳聯系電話的卡片交到她手上。

接過卡片。

“顧瀾生,你是一個好人。”她低聲說出。

九點,顧瀾生腳踩在鋪滿積雪的臺階上,下了臺階,站停,回望那扇緊緊關閉的門。

“顧瀾生,你是一個好人”如果把這話後半段省略的話,就是顧瀾生,那喚他名字的聲腔他記得特別清楚。

一切和平常沒什麽兩樣,上完課直接到餐館去,一字不漏記下每個訂餐地址,在餐館吃完簡單的中餐,按響市區中心兩棟房子門鈴,把那五個孩子成功交到老師手上,給孩子家長打電話彙報,至此,一天的工作結束。

去了一趟超市,家裏來了客人購物袋選稍微大號一點的,離開超市再去一趟公寓附近的中餐館,他的客人昨天說喜歡吃酸菜包子。

一切和平常真的沒什麽兩樣,除了打開門時,坐在沙發上的約翰變成另外一個人之外。

“嗨”“嗨。”

她先打的招呼。

提着購物袋顧瀾生往廚房走去。

赫爾辛基冬季日頭短,四點天空就變成花黑色,這時就得開始準備晚餐。

在他準備晚餐時,她拿着照相機,照相機鏡頭對準着他,在她第三次按下快門時他手擋在相機鏡頭上。

“顧瀾生,你又不醜。”她說,“不僅不醜,還很上鏡。”

甜言蜜語沒用,顧瀾生拿走她的相機,她打開錄音器,又開始叽叽喳喳問個不停。

關于為什麽在每個城市找尋和自己同年同日同月生的人,她是這麽回答來着“我想知道他們過着什麽樣的生活。”

“就這樣。”

“是的,就這樣。”

晚餐完成,她收起錄音器,忽然間冒出很是無厘頭的一句話“我外婆和我媽媽都在很年輕時就離開了。”

離開?是去了別的地方,還是……

側過臉去看她,她的目光卻落在酸菜包子上,一副迫不及待想吃光它們的模樣。

後來,後來的後來,顧瀾生知曉這趟旅途對于她的意義:媽媽外婆很年輕時就不在了,也許她也會像媽媽外婆那樣,但這個星球上,有那麽幾個、十幾個人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她不在了不要緊這些人還在,她和這些人約好了,每隔十年互相交換彼此訊息,假如她和外婆媽媽一樣很早就離開,十年後,起碼有人記起她。

很傻氣的一個想法,可愛也可憐。

他的客人真的很愛酸菜包子來着。

“顧瀾生,你是怎麽把它做出來的?”津津有味,語氣滿足。

不,不,它不是我做出來的,是中餐館師傅做出來的,再簡單不過的一句話,然而……

目光左顧右他:“就那樣。”

十點,他和她互道“晚安。”

她打着哈欠回她房間,他揉着眉骨打開他房間門,整個小區已經陷入黑暗,赫爾辛基的冬夜人們入睡得早。

關上燈。

這一天仔細去想的話,真和平常沒什麽兩樣。

周四,他前腳出門她後腳就跟在他屁股後,肩背着相機手裏拿着錄音器一副要幹正事的架勢,大號杏仁眼瞅着他。

拗不過她。

于是,他上課時她在學校圖書館耗着;他當餐廳接線員她點了咖啡甜點坐在一邊;他帶着孩子坐公車時她拿着照相機拍個不停,一片拍一邊笑,笑得讓他産生一個念頭:要不要堵住她,用嘴。

把孩子交到老師手上。

一回頭,她溜得比兔子還要快,就這樣,她跑他追。

晚餐還是她愛的酸菜包子,還是一副津津有味的樣子,他問她酸菜包子有那麽好吃嗎?

“當然,我喜歡開始嚼着時很酸很澀,最後那一下很帶勁的東西。”這話開頭她說得很自然,到了後面表情語氣都顯露出了心不在焉,目光也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目光定額在窗外。

那扇窗朝社區公園,窗外黑漆漆一片,赫爾辛基冬天的公園總是無人問津。

看着看着,柔柔眼波似乎變成夜間等待突擊的小獵豹。

忽地,站起,起身那一下帶着情緒,這種情緒在她推開那把椅子更是顯露無疑,椅子歪歪斜斜往地上一倒,跨過椅子,三步并作兩步朝那扇窗走去,拉上窗簾。

拉上窗簾,連招呼都不打就朝房間走去,甩門,“砰”的一聲差點把牆上的挂畫都震下來。

說到照片牆,今天早上顧瀾生發現了一件事情,之前挂在照片牆上那件印有“列寧號”破冰船的夾克衫不見了。

這晚,那扇房間門一直關得緊緊的。

十點,顧瀾生回自己房間。

在回房間前他特意走到朝社區公園的窗前,挑起窗簾一角,公園外和往日并無兩樣,寂靜得像墳場,除了公園設施什麽也沒有。

回到房間,顧瀾生給汽車維修公司打了電話,把之前他定的輪胎換成更加耐寒更加安全的輪胎,這樣一來,八百歐就得增加到一千歐。

顧瀾生沒試過打周末工,赫爾辛基周末的公共場合總是很擁擠,這讓他很頭疼,現在那多出來的一千歐讓顧瀾生不得不考慮周末找一份工作。

通話快結束前,顧瀾生還一再強調,不需要太趕,遲一些時日也沒關系。

車沒修好,車子主人自然走不了了。

半夜,顧瀾生被若幹聲響驚醒。

透過房間門縫隙,他看到盤坐于沙發上的人,客廳僅有的光線來自于街燈投遞在沒拉上窗簾的半扇窗,光源十分稀薄,長發遮擋住她大半張臉,她面前擺放着水杯。

咋看,很像是半夜口渴,給自己倒杯水,水很熱,她只能在一邊幹等水涼開。

某天,一個女人抱着她的孩子從十幾層樓跳下,很不巧,那一幕就發生在顧淵致前往車庫取車時,顧瀾生曾經在顧淵致的房間見過跳樓女人的照片。

之後,他常常看到顧淵致獨自在黑暗中呆坐的身影。

就把此時此刻坐在沙發上的女人當成是在等着那杯水涼開吧。

這世界,每人心裏都有一個角落,那個角落擱置着只願意讓自己知道的事情。

差不多一個鐘頭後,顧瀾生才聽到輕輕離開客廳的腳步。

這時已是淩晨兩點半。

周五,這是他的客人住進來的第三天,他做完早餐那扇房間門依然關閉着,留下紙條沒去打擾她,看來,他的客人今天沒打算跟拍他。

這樣也好,他的客人太吵了。

和往常一樣的時間點回家。

一打開門,顧瀾生就聞到食物的香氣。

他的客人穿着一件石榴紅毛衣,還塗了口紅。

這是因昨天的失态而讨好房主的伎倆嗎?如果是的話,算不算美人計?

的确,很美。

美到他的眼睛只敢在她身上逗留一秒。

“顧瀾生,我給你準備了可口的晚餐。”人美聲甜,話內容也讨喜。

所謂好吃只不過是她從超市購買來的熟食,把熟食放到微波爐裏,然後就變成可口的晚餐。

“香嗎?”她問他。

點頭,香是很香,但他得找個時間告訴她,熟食聞起來味道越香就代表人工香精添加劑越多,這對健康沒什麽好處。

這個晚上,顧瀾生知道了一件事情。

他的客人并不是北京妞,北京是她的出發城市,媽媽在北京城出生,那座城市對于她來說意義特殊。

所以,他的客人不是北京妞了?

“怎麽不是北京妞?我媽媽是北京妞,我自然也是北京妞!”她氣鼓鼓叉腰。

和她氣鼓鼓的腮幫子相得益彰地是她的胸。

不,不不,他可不是約翰,目光迅速別開。

是夜,顧瀾生在網上浏覽招聘信息,每隔小段時間他都會扭頭去看客廳,确切一點來說,是去看他坐在沙發上的客人。

他的客人維持那個姿勢有一會兒了,眼睛盯着電視手裏拿着薯條,如果他是她手裏的薯條的話,想必已經不耐煩透了:要吃不吃?要吃的話就塞進口中,不吃就放回去。

顯然,她是被電視節目給吸引住了。

那是一檔生活類節目,這一期被請到節目做客的是幾名家庭婦女,最健談就數穿墨綠色套裝的女士,這名女士正在和觀衆分享她的經驗之談。

“如果你想找一個好男人過日子的話,建議你周末經常光顧超市,我和我先生就是在超市認識的,在一個月連續碰到他三次之後我就知道他會是一個不錯的伴侶人選,事實證明,的确是那樣。”

以上的話,是這位女士要獻給年輕姑娘的。

那檔節目播放完,他的客人離開沙發,身體歪歪斜斜靠在他房間門框上,石榴紅毛衣很讨喜;那句“顧瀾生,晚安”也很讨人歡喜。

次日。

“我出去轉一轉。”這是他的客人貼在冰箱上的留言。

這是一個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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