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你這小丫頭,這麽笨!教你幾遍都還不會!說,是不是又偷懶了?”寬闊的庭院中,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正數落着還不及她腰齊的小軟萌姑娘。
被責罵的小姑娘梳着倆可愛的發髻,用绛紫色軟布包起來,系兩根白繩固定。一雙小手絞在身後,癟着張小嘴,汪然欲涕。
這是一座修在深山中的道院,名曰青蘭觀,借着山林的掩飾,遠遠看去,原本寬闊的庭院居然被遮得一絲痕跡都不留。
已是過了午課時間,人群散的差不多,都各自忙活自己的課業去了,院子裏只餘下負責修整院內草木的修士和這對姐妹。
那個年紀也大不了多少的姑娘正打算再訓幾句,卻被輕輕按住肩膀:“尋音,可不能再罵了,再罵,花寶可要哭鼻子了。”
一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花寶立刻兩眼放光地擡起頭。
救星來啦!
叫尋音的姑娘邊回身邊嘆了口氣:“念師姐,你這樣會把她寵壞的!”
兩年過去,陸念已經出落得落落大方了。長長的黑發分成三股斜編至左肩,用櫻色發繩固定住,白皙的面龐自然升起一絲微紅。
今日她穿了一身靛藍小袖長裙,布裙上系及胸,一身輕便的裝扮。
陸念蹲下身,揉了揉花寶肉嘟嘟的小臉:“小姑娘嘛,就是用來寵的!”
花寶被揉得舒服,一雙眼睛彎成兩道月牙。
“念師姐是要出門麽?”尋音看她這身裝扮猜測。
陸念回答道:“是呀,師父讓我下山采買些物資,我尋思一個人也拎不動,所以你陪我一起。”
縱使穩重如尋音,卻也忍不住眼中劃過一絲驚喜。
這青蘭觀中,大多女子年幼就被家人送進院修身養性,及鬓後方可決定去留。一旦入院,便得遵守院規,而居院規之首,就是沒有命令,不得擅自離觀下山。塵世無情,沾身片葉,以前的修為便蕩然無存。
花寶聽了不高興了,嚷嚷着也要下山。
陸念有些吃力地抱起她,不由內心感嘆,這孩子都長這麽大了,記得剛來到這裏時,抱起來可是輕飄飄的。
她安慰道:“花寶乖!師姐下山要拿的東西太多,抱不動花寶也照顧不好花寶,不然這樣,花寶最想要什麽東西,師姐給你帶回來好不好?”
被“想要的東西”吸引住,花寶皺着小眉頭,真的開始苦惱自己最想要什麽了。
“是想要凝花殿的八寶釀還是衆德坊的綠豆糕?”見她思索不出來什麽,尋音在一旁提醒。
花寶看了看尋音,又看了看抱着自己的陸念,她手指撚着陸念的衣襟,小聲支吾道:“花寶可不可以兩個都想要?”說完又立刻雙眼亮晶晶地看向陸念。
陸念被她都笑:“當然可以,花寶想要什麽都可以。”
條件談妥,二人便下山,早些出行,以便傍晚還可以迎着落霞歸。
二人先是将集市一逛,将要買的東西都采購了,最後才去的衆德坊,買花寶想吃的綠豆糕。
衆德坊算是盛京的老字號了,名號做出來便開始連鎖各地區開店,好不容易在他們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也開了一家。以前……以前的時候,陸念嘗過,覺得好吃,便記下了味道。不曾想前段時間下山采買時,發現市集也開了一家。于是她便買了些帶回觀中,姐妹們紛紛道好,尤其是花寶那小丫頭,從此也如她一般記住了味道,成天嚷着要吃衆德坊的綠豆糕。
店裏的貨供不應求,于是兩人索性在店裏大堂尋了個位置喝口茶歇息,順帶排隊等着新出鍋的綠豆糕。
尋音幾年不下來一趟,這趟來了對所有的事物都稀奇得很,坐不住,眼神到處打量,盯着大堂另一處聚在一堆的人群。那裏似乎有人在說書,一衆人倒是拿這裏當了茶館,手裏拿着的是衆德坊裏秤的幹果,邊吃邊聽得津津有味。
陸念呷了口茶,躲不過尋音殷切的目光,敗下陣來:“我可說好,你要去聽就在那附近,可不要又看着些什麽新奇跑遠了,這裏人多,一會兒回來。”
尋音激動地點了點頭,一會兒跑遠了。
一盞茶的時間,陸念聽着叫自己的號,便去拿了綠豆糕。眼一瞥,發現尋音還在那裏專心致志地聽着。陸念搖搖頭,心笑,果然還是個半大的孩子。
拎着幾盒綠豆糕,陸念輕移步子,走過去,欲喊尋音。
走近就聽着那被圍在中心的說書人眉飛色舞傳神地說着什麽,待她仔細聽清內容,步子便堪堪停住,整個人愣在大堂正中心。
來往穿梭的人好奇地瞥了眼她,又經過。
“要說咱們當今聖上唯一的妹妹,當朝公主,可是被太皇太後含在嘴裏怕化了的寶貝疙瘩,你們想想,這等人物,宮裏不得給她挑了又挑,挑出世上才華最出衆的男兒去配她?”
“這驸馬,那人是沒話說,聽到了年齡被放出宮的宮女說,這位驸馬才華出衆,一肚墨水出口成章,騎馬射箭更是不遜出征的将軍,偏偏還是個美在皮又在骨的俊飒男兒,只要一經過,那宮裏的宮女都羞成一片!”
“要說最成人之美的,還是這驸馬對公主一心一意,旁人全看不進眼……”
“噠”的一聲,陸念手中的綠豆糕盒子應聲落地。正聽得一心一意的尋音偏偏這時聽見了這聲微小的響動,回過身來。
這是第一次,她在陸念臉上看到如此失魂落魄的表情。
她印象中的陸念,永遠是一副溫溫軟軟的表情,沒有侵略性,像是可以包容所有的事務一樣。
或嗔或笑,卻從來沒有如此表情。
尋音以為是因為自己貪玩誤了時辰惹得陸念不高興,連忙起身,什麽精彩的故事也不聽了,喊着:“念師姐!”
這聲疾呼将陸念的意識徹底喚了回來,她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又看着翻倒在地上的食物盒子,連忙彎腰去拾。
尋音搶先一步将盒子撿了起來:“師姐,我錯了,我不該貪聽,誤了時辰。”
陸念稍微調整了下心緒,這才顧着安慰尋音:“你沒做錯什麽,道什麽歉?我剛才想事情太出神了,跟你沒關系。”
尋音擡眼看她,陸念又恢複了往常那溫軟的面容,就好像剛才那個失魂落魄的人是她看錯了一般。
尋音畢竟年紀有限,體會不出個中意味,歸程途中三兩下便将此事抛諸腦後。
兩人忙活幾個時辰,回到青蘭觀的時候,夕陽還耷拉着半個肩在山頭。陸念的額頭還沁着汗珠,站在院外正準備叫人幫忙,陡然看到門口兩列對稱站着四人。
還是四個男人。
雖說沒有佩劍,卻看上去完全不是手無縛雞之力的人。
“念師姐……”尋音有些擔心地靠近陸念,青蘭觀出現這多男人,還是年月頭一遭。
陸念內心也慌張,腦海裏飛速轉着在想對策,還沒思出個所以然來,觀門倒是從裏面打開了。常跟在師傅身旁的素檀師姐正牽着花寶,花寶一瞧見陸念,立刻撒了素檀的手,開心地朝她跑過來。
素檀朝守衛的四人微福了福,又朝陸念點頭,示意她們進來,守衛的四個男人也過來接住她們帶回來的東西,幫忙搬進了道觀內。
花寶纏着尋音要手裏的綠豆糕,陸念扶着素檀跟在後面,小聲問道:“師姐,這些人是……”
素檀看了前面一眼,低下聲說:“聽說是師父的老友來觀清修,這是随身帶的護衛。”
“可是觀裏何曾有這麽多男客?這成何體統?”陸念有些驚訝,按道理來說師父她老人家也是不會答應的。
“別人是萬萬不會允準的,可是這位貴客,偏偏師父會為了他破例。”素檀嘆了口氣。
這其中定是別有洞天,陸念想問,卻被素檀接下來的這句話驚得收了回去。
“師父喚你回觀就去正廳見她。”
“師父不是在正廳招待客……”這句話陸念還沒說完,便領會了意思。
是這位客人要見她?
不容多想,陸念便被素檀領了過去。
未及正廳,便從裏面傳來一陣笑聲。陸念瞧着師父身旁,一桌之隔,做這個年輕的男人。此人束冠,着一身暗金線白袍,身形俊朗,正端着杯茶遞過去給師父。
見兩人均要朝她看過來,陸念上前行禮:“師父,不知您喚念兒前來何事?”
青蘭觀的一觀之主,也是當年收留落魄之身的她的師父,朝身旁一指:“徒兒,你要先向身旁這位行禮。”
陸念一愣,随着這句話去瞧那身旁的人,擡頭卻是一愣。
那人溫和朝她笑着,這面容有些熟悉,卻又回憶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這位是我還在俗世裏誕下的麟兒。”
陸念驚訝,原來師父年輕時居然也是嫁過人生過孩子的?!
見到她擡起的眉毛,師父适時又補充一句:“還是當今聖上。”
一瞬間,陸念渾身的血液奔騰,眼睫忽閃了一下。
是了,她記起來了。
昔日在陸府,她躲在窗外偷偷瞧過,那時幾道說過,先生正在會客,這客人是先生昔日的徒弟,也是當今的聖上。
許多畫面,許多聲音,重合了起來。
她覺得自己有一瞬間的恍惚,腳底輕浮,像是站不住。
有些慌,她下意識地掃了眼周圍,沒有見到熟悉的那個身影,又略微放下心來。
見她半天沒說話,年輕的聖上倒是不着急,先開了口:“你就是陸念?”
陸念一滞,從容接話:“民女無父無母,單名一個念字。”
師父跟聖上對視了一眼,又無奈地看着自己的徒兒。
聖上笑出了聲:“你的意思是你有名無姓?”
陸念沉默,沒有接話,卻是默認了。
“奇了奇了,我曾聽友人說起,初見時你确實是有名無姓,然他賜你一姓。可如今看來,卻是他記差了?”聖上憋笑,呷了一口茶。
陸念被取笑得滿臉潮紅,正欲解釋,卻被門外進來的聲音打斷。
“殿下,您都多大了,可否不要頑皮了,我和幾道追了您幾裏。一同出行,若歸京時只剩我兩人,我倆項上人頭還能保住否?”